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想起她?
  怎么能把她也带到这个污秽之地?
  可是不管他怎么逼自己,都无法将这个女子从脑中挥去。
  她就静静地在那儿看着邓瑛,张口,却没有声音,明明就在眼前,却像又隔了几百年那么远。
  邓瑛有些惶恐。
  在这个被散尽尊严,苟延残喘的当下,不论他多么排斥在场所有人对他的可怜,他却很想很想,要杨婉的怜悯。
  对她,他虽然在极力地遮蔽自己内心的创伤,却又矛盾地想要把所有地屈辱和疼痛都摊到她面前。好像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够承认,他接受不了自己的人生,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不要被过于残忍地对待,如果可以,他也想要生活得好一些。
  掌刑的人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去平复。
  第一杖地落下来,隔着衣物,格外的沉闷。
  掌刑的人得了王太监的指意,虽然架势吓人,但却是收了力的,邓瑛的身子向上一震。他之前因为父获罪,被下刑部狱的时候,因为邓颐罪行已定,刑部对他没什么好审问的,因此只是关押,并没有动刑,所以,此时的疼痛超过了他对这个刑罚的认知,如钝刀剜肉一般,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打散,前十下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身子,到了第十一杖,他便再也无法顾全。然而,只要他一挣扎,便立即有人将他摁下。
  胡襄看着刑杖一下一下地落在邓瑛身上,不过二十下便已见血。
  “暂且停了。”
  说完朝邓瑛走了几步,蹲下身,凑近邓瑛,压低声音道:“老祖宗让我替他问你,今日你在养心殿上,为什么要对陛下说那样的话。”
  这才是这顿杖责真正的意图。
  邓瑛想起今日辰时,他与工部的徐齐一道,在养心殿向贞宁帝奏报太和殿完工。
  皇帝十分开怀,当即下旨,万寿节那一日要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贺,何怡贤和郑月嘉等人都跪下向贞宁帝道贺。
  贞宁帝看着邓瑛,忽然对何怡贤道:“也是你,拦着朕杀他的手,让朕给了他这个恩典,他到底没辜负你,也没辜负朕。你确实上了年纪,看人有一套,可是,在东厂这件事上,你就没看准。”
  郑月嘉听了这句话,忙伏下身,“奴婢该死。”
  贞宁帝摇了摇头,“你这个奴婢,是什么都不大在意,每日只知道伺候朕的笔墨,笔墨倒也是真伺候得好,朕平时离不开。以后就别两边跑了,朕看你也力不从心。”
  郑月嘉叩首道:
  “是,奴婢谢陛下恩典。”
  皇帝点了点头,又看向跪在郑月嘉身后的邓瑛。
  “你今年多大了。”
  邓瑛抬起头,“奴婢二十四。”
  “二十四,是好年纪。“
  皇帝说着,扶了扶额头,回想道:“朕记得,你好像十年前就中了进士啊,这么一想,你还曾是朕的门生。”
  “奴婢不敢。”
  皇帝摆了摆手,“这种话,朕听多了,邓瑛。”
  “在。”
  “朕问你,朕让你这样活着,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奴婢……”
  “说实话。”
  皇帝忽然提高了声音 ,“否则,朕立即杖毙你。”
  邓瑛深吸了一口气,伏身叩首,而后方道:“奴婢是戴罪之身,蒙天恩方得以保全性命,是以奴婢没有别的想法,只求以残命侍奉陛下,为陛下分忧,望能赎父罪万分之一。”
  皇帝看了一眼何怡贤,“大伴是怎么想的。”
  何怡贤忙道:“陛下指什么?”
  皇帝有些不耐,啧了一声道:
  “朕让你再荐一个人。”
  何怡贤见皇帝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扫向的是邓瑛,只得压声道:
  “陛下,邓瑛是罪臣之后啊。”
  皇帝笑了笑,没有再看何怡贤,低头对邓瑛道:“行,你先起来,朕再想想,怎么让你替朕分忧。”
 
 
第40章 澜里浮萍(二) 我可以在你身边呆一会……
  胡襄看邓瑛沉默地伏在凳上,没有要回答的意思,逐渐没了耐性。
  “老祖宗让我替他来问你,已经是开天恩了,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邓瑛张开口,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便从喉咙里涌了出来,他没有办法抬头,只能任由脸贴在凳面上,“请转告掌印,邓瑛……无话可说。”
  “混账东西!”
  胡襄甩袖起身,“接着打。”
  ——
  后面的二十杖,邓瑛受完之后,浑身已经动弹不得。
  郑月嘉顾不得胡襄在场,脱下自己的外袍遮住邓瑛的下身,对王太监道:“还不快解开!”
  王太监忙命人给邓瑛解绑,然而任何一个拉扯都令他下身如临针阵。
  郑月嘉见没有人敢上前来帮他一道搀扶,回头看李鱼呆呆地站在人群中,想起他不是司礼监的人,便道:“站边上的那个,你过来。”
  李鱼这才回过神,赶紧抹了一把脸走上前来,搀起邓瑛的另一只胳膊。
  邓瑛虽然还醒着,呼吸却已经有些艰难。
  他不断地在咳,咳出来的气却不多。
  李鱼根本不敢用力拉拽他,但这样却也令邓瑛遭罪,郑月嘉道:“把他的胳膊架住了,你要不架稳,他更痛。”
  李鱼听到这一句话,不争气地哭了出来,边哭边道:“邓瑛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啊,老祖宗要把你打成这样。”
  邓瑛忍着痛断续道:“李鱼别哭……别出声。”
  李鱼看他难受的模样,根本忍不住哭腔,一脸慌乱地看向郑月嘉道:“现在怎么办啊郑秉笔。”
  郑月嘉见邓瑛的意识越来越淡,连忙扶住邓瑛的背,尽量让他好受一些,一面对李鱼说道:“先送他回直房再说。”
  ——
  这一路对邓瑛而言仍然是将才那场酷刑的延续,以至于回到护城河边时,他已经完全撑不住精神。其实他不想就这么昏过去,他怕杨婉会来找他。此时对他来说,怎么样都好,就是千万别让那个叫她珍重衣冠的女子,看到他现在根本无法自珍的伤。
  李鱼将邓瑛勉强安顿好,红着眼睛正要去找宋云轻,却见杨婉一个人站在房前的柳树后面。
  “喂。”
  “啊?”
  李鱼难得见她恍惚,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冲她道:“你干嘛躲那儿。”
  杨婉呼了一口气,拢了拢身上的褙子,朝李鱼走了几步,“他醒着么?”
  李鱼回头,见郑月嘉将好走出来,便没有说话。
  郑月嘉看着杨婉,她穿着常服,妆容已经有些散乱了,手冻得有些发红,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怎么不进去。”
  杨婉摇了摇头,“等他睡了,我再进去。”
  郑月嘉脱口道:“为什么?”
  李鱼见杨婉没吭声,忽然想起什么,张口道:“哦,她说过,什么病人有隐私……”
  郑月嘉没有听懂这句话,但也没再深问,挽下自己的袖子,对杨婉道:“我试着替他斡旋了一下,但是,毕竟是司礼监所有人观刑,王太监他们也不能对他太宽松。不过皮肉伤好养,杨姑娘也不要过于担心。”
  杨婉听完,退了一步向郑月嘉行了一个礼,“多谢郑秉笔。”
  “不敢。”
  杨婉直起身,“郑秉笔,今日是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郑月嘉看了一眼李鱼,李鱼识趣地退到了边上。
  郑月嘉这才道:“并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而是因为,陛下看重他了。”
  杨婉点了点头,“是东厂那件事吗?”
  郑月嘉没有否认。
  “是,陛下已经卸了我东厂提督太监的职,如今命司礼监另荐一人,老祖宗的意思,是想荐胡襄,但是经过了赵员外的那件事以后,内阁定不能容他。今日在养心殿上,陛下没有敲定此事,也许之后会垂询内阁。我其实有些担心,白阁老和杨侍郎,也未必容得下邓瑛。”
  他说完朝身后看了一眼,“他今日已然见罪了老祖宗,如果这一次圣意没有落定在他身上,他日后在司礼监的日子就难过了。”
  杨婉没有出声。
  如果,如郑月嘉所说,邓瑛并没有成为东厂的提督太监,那他接下来的一生会怎么过呢?
  会不会生活地简单一些,能不能避开午门那场惨烈的凌迟酷刑。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虚无主义的谬论。
  这个想法实在没有任何意义。就算直接告诉邓瑛,他未来的结局,此时此刻,他也不会选择退缩。
  那杨婉自己呢?
  杨婉想起自己在东华门前对杨伦说的话, “不要避嫌,举邓瑛。”
  她不知道,她对杨伦说的话,有没有可能左右邓瑛的命运,但那个时候,她完全没有想起邓瑛的结局。所以女人做起决定来,狠到连已知的后果都顾不上。
  郑月嘉不知道她陷入了什么样的逻辑闭环之中,但也没打断她,转身准备往会极门上走。
  李鱼在旁道:“郑秉笔,你可别走,我这里……什么都没有,要夜里他不好了怎么办。”
  郑月嘉道:“我去御药房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杨婉从后面跟上他道:“我去吧,您还是回司礼监,您今日这般帮他,何掌印定然有话要问你,您得想好如何应对啊。”
  郑月嘉笑了笑,“我伺候老祖宗这么多年,我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况且,我不光伺候老祖宗,我也伺候陛下,我们这些人的体面,一半靠老祖宗,一半靠陛下,我也是在宫里有年时的人,杨姑娘放心吧。”
  ——
  郑月嘉和李鱼在里面替邓瑛上药的时候,杨婉一直没进去。
  其间宋云轻来寻了她一次,看她靠在门口,便道:“你怎么在外面站着。”
  杨婉挽了挽风吹乱的头发。
  “怕添乱。
  宋云轻道:“那你今晚回不回五所。”
  杨婉摇了摇头。
  “成吧。”
  宋云轻没有多问,将两个瓷瓶递给杨婉,“这个红的是姜尚仪给的,我又问陈桦要了一些,也不知道好不好。姜尚仪说,老祖宗的事她不过问,所以叫你收敛些。”
  杨婉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说的对,我再心疼也要忍着。”
  宋轻云朝里面看了看,“李鱼是不是在里面。”
  杨婉点了点头,“谢谢你们姐弟。”
  宋云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谢什么,都是可怜人,我走了,你明日的差事我替你做了吧,你明早回五所好生睡一觉。”
  杨婉目送她离开,不多时郑月嘉也满手是血的走了出来。
  郑月嘉合上房门对杨婉道:“人睡下了,李鱼还在里面。”
  “好。”
  杨婉点了点头,躬身送他。
  直到他走远了,才轻轻推开房门,抿着唇走进房内。
  邓瑛安静地伏在床上,李鱼在边上拧帕子,看见杨婉刚要张口,却见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李鱼见她靠着榻边坐下来,自己便识趣地起身,掩门出去了。
  邓瑛睡着,双手伏在枕,脸朝外侧靠在枕上。
  他的手上微微地握着,时不时地颤一颤。
  “杨婉……”
  他忽然闭着眼睛唤了杨婉一声。
  杨婉一怔 。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身上的味道……我记得……”
  杨婉捏了捏袖子,站起身道:“要水吗?”
  邓瑛轻轻吐出一口气,“不要服侍我……”
  他说着握紧了手指,“我这样……太难看了。 ”
  杨婉挽起裙子,在他的榻边蹲下来,将手叠放在榻面上托着自己的下巴,“不难看。”
  邓瑛咳了一声,“我自己知道。”
  杨婉摇了摇头,“那你知道吗,我很想看看你的伤,想帮你上药,但是我也不敢这样做。”
  邓瑛睁开眼睛,“不敢……是为什么。”
  杨婉伸手轻轻理开他面上因为疼痛而汗湿的头发。
  “我视为霜雪的那个人,他不愿意让我看到他不堪的样子,我虽然不算是一个多敏感的人,但我不想自作聪明地去伤害他。所以我不敢……”
  说完,她松开腿,在地上坐下来。
  “邓瑛,我还是那句话,你希望我离你多近,我就离你多近,你不想见我的时候,我就多等等。只是你不需要担心,我会生气离开,天知道,我过来见你的时候,心里有多惶恐。”
  邓瑛听她说完这句话,慢慢地朝她伸出一只手,接近她手腕的时候似乎又犹豫了一下。
  杨婉低头看着她的手,静静地等着,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儿,邓瑛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起来……不要坐在地上,地上很冷。”
  来自邓瑛的触碰几乎令杨婉颤抖,她抿了抿嘴唇,稳着声音说道:“是啊,今日真的很冷,也许夜里要下霜了。”
  说着吸了吸鼻子。
  “我可以在你身边呆一会儿吗?”
  “好……”
  “真好。”
  杨婉说完,脱下褙子,又弯腰褪了鞋袜,掀开棉被,侧着身子在床榻的边沿躺下。
  邓瑛试图往里挪动一些,好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谁知只是挪了挪腿,就痛得险些失声。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