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杨婉听完这话,忽然想起了邓瑛曾经说过的话,不由沉默。
  李鱼看她忽然不出声了,便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
  杨婉低头掩饰,“邓瑛还住在那儿吗?我之前听司礼监的人说,要搬挪来着。”
  李鱼点了点头,“是啊,原本说是要搬到养心殿北门那边的值房,但他说那一整处地方,日后是要拆除放吉祥缸子的,所以就还住在承运司边上呢。但你也别急啊,要说哪个秉笔祖宗没有外宅,即便他还攒不下银钱,外头那些老爷们,争着要给送呢,清苦不了多久。对了,你这几日,怎么不去看他呀。”
  杨婉转了转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腕。
  临近年关,内廷各处的祭祀典礼很多,外面的命妇们时不时地要进宫给宁妃和皇后等人拜礼,杨婉和宋云轻已经有很多日不得闲了。
  “年关了,尚仪局事忙。”
  “哦。”
  李鱼犹豫了一阵,“要说……他也是挺奇怪的,内学堂挑了两个十二三岁的阉童叫跟着他伺候,他也没让那些孩子做活儿,这会儿身子好些了,前日晴天,他还自个浆起被面儿来了。”
  杨婉笑道:“你这么说是想让我去帮他呀。”
  李鱼忙道:“我可不敢,我得去上值了,炭我给你留墙根下了,记得早些搬进去,沾了雪末子不好点燃。”
  说完,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地走到雪地里儿去了。”
  杨婉合上窗子,去把那筐炭拖进屋子里,转身去洗手。
  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骨头,她赶紧把手缩回来,想起李鱼说邓瑛自己浆洗被面儿的事,不由抿了抿唇。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雪像细沙一样铺天盖地。
  这么冷的天,不说杖伤了,他脚腕上的那个旧伤多半也不舒服。
  杨婉想着,进去穿了一件夹绒的褙子,揣着自己的手炉子,掩门出了五所。
  她走了一趟御药房。
  彭御医告诉杨婉,自从她把邓瑛叫来看过脚伤以后,他倒是每月都会乖乖地来御药房取治脚伤的药。杨婉问道:“那下月的取了么?”
  彭御医询小太监道:“留给邓瑛的药还在吗?”
  小太监忙应声,“还在,邓厂臣还没来取呢。”
  杨婉道:“那给我吧。”
  彭御医笑着点了点头,“里面多配了一样白芷,你顺便也提醒他,要比之前的药,多熬小半个时辰。”
  杨婉接过应道:“是。真的多谢御医。”
  彭御医道:“我也要多谢姑娘,跟这个病人结缘,我心里不踏实,他不是个听话的病人,但是姑娘说的话,他像是都会听。”
  杨婉屈膝行了一礼,“他不是故意的,是有时候顾不上,我以后一定多说说他,不让他给您添麻烦。”
  她说完这句话,室内的内侍和医官都笑了。
  药香熏面,格外温暖。
  杨婉发觉,当邓瑛得以短暂修养的时候,她自己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了,甚至想过过日子,陪着他看看书,弄点吃的,顺便收拾收拾家里,洗洗衣服。
  以前她忙得一刻也停不下来,认为活着还有一口气,爬都要爬到研究室和图书馆去,吃的东西也无所谓,饿不死就行,穿什么也不想,冻不死就行。今日她忽然想找面镜子照照,这抱着药一路走过去,她的头发吹乱了没,簪子吹偏了没。
  ——
  等她抱着草药走到护城河边的时候,雪渐渐地停了。
  午时的阳气稍稍聚拢,太阳竟然在刻挣扎出了半个脑袋。
  邓瑛的房门是开着的,杨婉走到门口,见他半跪在地上,整理书箱里的书。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养伤,他穿得并不是很厚。宽袖袍被一根棉绳绑着,大半截手臂都露在外面。
  他不知道杨婉来了,随口轻轻地念着书里的文字,一面将它们分门别类。
  杨婉眼见书堆偏了,忍不住道:
  “欸?小心点,桌上的书要掉下来了。”
  邓瑛闻声手一撇,桌上才累好的书竟全部被他扫到了地上。
  杨婉见此无奈地笑了一声,忙放下手里的药,走过去帮他捡。
  “对不起我忘了敲门了。”
  邓瑛挡住她的手道:“你起来坐,我来捡。”
  杨婉没听他的话,反而道:“不要和我争,我是尚仪局调教出来的,别的我都不如你,干这种事儿我比你在行。”
  她说完,迅速分类散乱的书。
  “你这儿怎么多了这么多书啊。”
  邓瑛蹲在一旁帮她道:“你是觉得我没有必要收着它们,是不是。”
  “不是。”
  杨婉一面分捡,一面道:“你以前的居室里,应该也有很多书。”
  她说完,抱起规整好的一摞走到书架边,仔细地列上去。
  “你十四岁进士及第,多了不起啊,你小的时候读书,一定把自己逼得很厉害吧。”
  “嗯。”
  邓瑛仍然蹲在地上,抬头望着杨婉的背影,“小的时候时觉得读了书就可以经国治世。”
  杨婉仰头确认自己罗好的书脊,随口道:“不论什么时候,这句话都对。”
  她说完转过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打开放在桌上的药包,“我去帮你把下月的药取回来了,彭御医说,他添了一味白芷,要多熬半个时辰。
  邓瑛站起身,走到桌旁,“好。只是你不用这样,我身上的伤已经好多了,自己也能去取。”
  杨婉笑了笑,“我今日是顺便帮你取的,我过来找你,是要做别的事。”
  “什么?”
  杨婉退了一步在桌边坐下,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挽起袖子,“李鱼说你一个人在收拾屋子,让我过来帮你。”
  邓瑛一愣,“不要听他说。”
  杨婉仰头笑道:“他回来你可别问他,他现在怕你。”
  她说着掩唇笑了一声,邓瑛却有些无措。
  “那……你呢。”
  杨婉摇了摇头,“我说笑的,你这样生活着,不就是不想我们怕你。”
  邓瑛沉默了一会儿,撩袍坐到杨婉身旁欲言又止。
  杨婉轻声问道:“你说嘛,你不说我又猜不到。”
  邓瑛抬起头,“我在受伤的时候,纵容自己冒犯过你,所以……无论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杨婉心头一软,“我知道,你坐这个位置,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我们,但是你也得让自己日子过得好些呀。你现在是司礼监秉笔,也是厂臣,我们尚仪局的大人见了你,也是要行礼的,就别说我了。你如今对我说这些话,就不怕折我的寿呀。”
  邓瑛摇了摇头,“我对杨大人发过的那个誓,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有的时候,我也害怕我真的会应誓。所以杨婉,在你面前,我赎一些是一些。我说过,我别的都承受不起,只能要你的怜悯。”
  杨婉沉默了一阵,看着他平放在桌上的手臂道,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邓瑛。”
  “嗯。”
  “你把自己当成一个有罪的人来活,是不是心里会好受一些。”
  她切中了要害,又不敢过深地延申,再往下说,她怕自己会刺伤邓瑛。
  邓瑛错愕过后,却慢慢地点了点头,垂下眼道:“对你是。”
  他说完避开了杨婉的目光,“如果不这样,我不敢见你,也不能面对杨大人。”
  “好。”
  杨婉含笑望着他“那你以后,听我的话好不好。”
 
 
第43章 澜里浮萍(五) 昔日匣中玉。
  邓瑛抬头看向杨婉。
  张展春死后,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听话。”
  若为臣,他还可以倚身在他所敬重的人身边。
  可现在,他无论倚靠任何一处,都会变成一个奴颜婢膝的人,邓瑛不想辜负张展春对他的希冀,所以才情愿无处容身,也不肯退到荫蔽之下。
  但是杨婉不一样,她不属于这个王朝的任何一片荫蔽。
  邓瑛觉得,把自己交给她的时候,他不是奴婢,是一个虽然身犯“死罪”,却依旧不知悔改的“罪人”。
  诚然她也是一道“枷锁”,但他却并不害怕。
  “好,我会听你的话……”
  杨婉笑着点了点头,刚要再说什么,忽听门外合玉道:“没在五所寻见您,便贸然过来了。”
  杨婉站起身,“怎么了,娘娘有事吗?”
  “不是。”
  合玉面上有喜色,说完又向邓瑛行了个礼,方继续道:“今日娘娘和您母家的兄弟进宫了,娘娘让奴婢请您回去呢。”
  “是……杨大人吗?”
  合玉道:“不止杨大人,杨府的小公子也来了。”
  “杨……菁?”
  “是。”
  杨婉对这个名字虽然不陌生,但对人却没什么太大的印象。
  杨家虽然是世家,但后代子孙有建树的不多,除了杨伦以外,大多数的子嗣都在杭州经营棉布产业,只有杨菁一人尚在学里读书。杨菁时年十六岁,是妾室所生,并不是杨婉与杨伦的同胞,所以人比较沉默,每日在外读书,回来什么也不过问。
  杨婉也不知道,他们“姐弟”之间从前是怎么相处的。
  “为何突然带他进宫来。”
  合玉道:“奴婢也不知道,但这回是杨大人在东华门递了名帖的,是陛下开的恩,连宴也是陛下赏赐的。”
  邓瑛在旁道:“他是陛下为殿下拟定的文华殿伴读。今日在文华殿对殿下和张次辅行拜礼。”
  “伴读?”
  杨婉看向邓瑛,“什么时候的事?”
  “上月底。”
  “哦……”
  杨婉低下头,一时沉默。
  邓瑛问道:“怎么了。”
  杨婉摇头道:“没事,我在想为什么忽然挑了杨家的孩子。”
  邓瑛道:“是翰林院谏的。原本内阁的意思是,推举杨伦为文华殿讲学,但是张次辅没有首肯。”
  邓瑛这么一说,杨婉便明白了。
  杨伦虽然是易琅的老师,但那是在张琮倒台之后。
  此时让杨箐入文华殿伴读,应该是白焕和杨伦退而求其次的一步伏棋。
  “合玉,你先回去回娘娘,我这一身实在失礼,得回五所换一身衣裳。”
  “是。”
  合玉应声退了出去。
  杨婉拢发站起身,有些歉疚地道:“原说过来帮你收拾屋子的,结果就在你这儿坐了一会儿。”
  邓瑛摇头,温声应他:“我送你回去。”
  “你伤还没好呢。”
  邓瑛也站起身,“我没事了,让我跟着你走一会儿吧。”
  杨婉听完,弯腰握住邓瑛的手腕,“行,那我抓着你,免得你在路上摔了。”
  ——
  两人没有走宫道,一直沿着护城河往北面的五所走。
  邓瑛想走在杨婉后面,杨婉却不肯,邓瑛步子一旦慢下来,她就停下来等。
  “你走那么后面,我怎么跟你说话。”
  “我听得见。”
  “可我问得费神。”
  她这么一说,邓瑛就没了办法,只好仍由杨婉把他牵到了身旁。
  走了半道,他的手早就被风吹冷了,杨婉的手掌却仍然是温热的。她的步幅不大,腰上的芙蓉玉坠子轻轻敲着邓瑛的手背,他忍不住低头看去,赫然看见了他自己雕的那颗芙蓉花珠子,不禁握住了手。
  “邓瑛。”
  “啊?”
  杨婉见他有些恍惚,便又将步子放慢了些。
  “你以后就不再管皇城营建的事了吗?”
  “是……”
  他咳了一声,收回自己的神思,认真应道:“后续的工程工部派给了徐齐。”
  “不觉得有点可惜吗?”
  邓瑛没有立即回答,沉默须臾,方道:“皇城营建四十年不止,就连老师也不能从头至尾地参与。如今……我虽不再修建它,但也身在其中。”
  这句话……真有一丝“建牢自囚”的意思。
  杨婉一时不忍,重新换了一个话题道:“那东缉事厂的事呢,你应手吗?”
  邓瑛望向青灰色的河面,“还在改制。”
  “阻力大吗?”
  邓瑛回头冲她笑笑,“阻力不在司礼监,而在北镇抚司。”
  杨婉站住脚步,“你如今是怎么做的。”
  邓瑛道:“以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直接充作东厂厂卫,在东厂原来掌理两个千户的基础上,再设贴刑官,这是一定要走的一步。”
  杨婉抿了抿唇,“张洛肯吗?把自己的人给到你们东厂?”
  邓瑛摇了摇头,“自然不肯,但不算难,因为这也是陛下所希望的。”
  “嗯……”
  杨婉抬起头,“这样陛下就能通过东厂,来衡量北镇抚司所有的刑狱。”
  “嗯。”
  邓瑛点头,“你一直很聪敏。”
  杨婉想说,这不过是后世的视角优势,实际上就是马后炮。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