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肩膀上忽然传来一阵温暖。
  是杨婉的手。
  一下一下,轻轻地顺着他的背脊抚摸。
  “这样会好些吗?
  她轻声问道。
  “会……”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吐出这个字,语气那般的急切,像生怕她不信一般。
  杨婉闭上眼睛,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别怕,明天就不会那么疼了。”
  “杨婉……”
  “你也可以叫我婉婉啊。”
  她说完睁开眼睛看着他露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邓瑛,是因为你愿意拉我的手腕,我才敢碰你。”
 
 
第41章 澜里浮萍(三) 数点秋声侵短梦,芭蕉……
  她说完将手停在邓瑛的背上,试着朝邓瑛靠近了一些。
  他因为疼痛,微微地有些发抖,以至于被子的边沿摩挲杨婉的脸颊。
  “你若是太疼了,就捏着我的手吧。”
  “不……”
  他忍痛摇了摇头,“若人的福一日消尽,往后就都是报应了。”
  他说完忽疼得皱眉,放在枕边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杨婉不敢再动,轻声道: “我原来以为,桐嘉书院的那些人死了以后,你是风风光光地坐上东厂提督太监位置的。”
  “现在这样……是该的。”
  邓瑛的呼出的气息扑到杨婉的脸上,那温度比起他的身子好像要暖一些。
  “我如今没有办法替老师收骨,替周先生和赵家兄弟殓身,他们的恩情我一样都偿还不了……就当这是赎罪吧。”
  他说完轻咳了两声。
  杨婉抬起手腕,一下一下地拍着邓瑛的背。
  面对这个一身是伤的人,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属于大明朝的矛盾性。
  但这种矛盾性有它自身的平衡,它牵引着邓瑛去自责自伤,也推着他勇敢地去承担。这一对矛盾虽然令他挣扎,却也让邓瑛得以活下去。
  就在杨婉和邓瑛所身处的这个时代,意大利正在经历文艺复兴的浪潮,资本主义萌芽,个人主义诞生,所谓的“君臣”思想逐步瓦解,更先进的文明将人的思维带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至此之后,西方文明开始重视个人价值,强调自我支配,个体自由。再也没有人像邓瑛这样,把自己的手伸向伤害他的枷锁中,却还在试图替其他的人解开镣铐。
  封建吃人,来自另外一个时代的文明何尝不会杀人。
  杨婉庆幸历史是线性的,没有人像她这样可以回头,也没有人能够提前预知后世,人们都活在当下的平衡里,所以才不会觉得,自己是被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碾死的那一个。
  因此,杨婉决定尊重邓瑛。
  “是啊,他们看到你这样,怎么还会怪你啊。”
  说完,她放慢了手上的动作,“还疼吗?”
  邓瑛闭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疼。”
  杨婉抿起唇,忽然说了一句,“以后,那些人也受到惩罚的。”
  邓瑛的手握了握,“你在说什么……”
  “就是字面的上的意思。”
  她说着望向邓瑛的眼睛,“我跟你说……嗯……”
  她放慢了手上的动作,把自己脑子里生硬的理论逻辑嚼碎了重新吐出来,“事情总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是这个过程,有的时候会受到阻碍,反反复复的。不过,你要相信,你受过的伤,遭过的罪,慢慢地都会过去。而你做过的事,以后一定有人明白,至于那些人,当下的刑罚,和日后的口诛笔伐,总有一样,是他们逃不过的。”
  邓瑛沉默须臾,笑了笑说道:“你又在说我……想不太明白的话。”
  “那你不要去想,你好好地睡一觉,疼了渴了都叫我。”
  她说完,撑起身子吹灭了桌上的孤烛。
  这晚,护城河上的秋风吹了整整一夜,杨婉缩着自己的身子,听完了夜里所有细碎的秋声。
  邓瑛伏在她身边,也许是因为累,又或者是因为伤口引起的高热,他好像睡得很沉,身上为养伤而着的中衣,波如蝉翼,包霜拢雪。
  杨婉听着窗外的叶声,忽然想起宋朝有一个词人叫毛滂,很喜欢写秋。
  其中《夜行船》当中有一句:“数点秋声侵短梦。”
  杨婉从前并没有觉得,这一句有多美。
  但如今,她躺在邓瑛居室的窗边,忽然就被这一层浪漫的古意触动了。
  “数点秋声侵短梦。”
  杨婉轻轻地在口中呢喃着这一句,却一时想不起下一句是什么。
  苦思无果后,不禁自嘲地笑笑,抿着唇闭上了眼睛。
  浓稠的黑暗里,邓瑛接出了后面半句,却只是动唇没有出声。
  “檐下芭蕉雨。”
  数点秋声侵短梦,檐下芭蕉雨。
  这一年的秋天过得着实有些快。
  ——
  和郑月嘉想得一样,皇帝在周丛山死后的第七日,亲自驾临内阁值房。
  那一日,京城中到处都是路祭,纸灰若蝴,飞舞满城。
  街巷中,不论那十余人的棺材经不经过,都能听到祭拜的悲声。
  一时之间,帝都缟素。
  北镇抚司原本要禁止路祭,并捉拿带头的人,却没想到被皇帝一道密旨压了回来。皇帝在养心殿严厉斥责了张洛,并责他在太和门上跪一日。
  杨伦和白玉阳从太和门经过的时候,正好看见张洛被锦衣卫的人押着,摁跪在太和门前。
  白玉阳道:“这么惨的案子,只是罚跪。还专门让他在这个时辰跪在这里,做样子给内阁看,呵……”
  杨伦看了一眼张洛,回头对白玉阳道:“陛下还是要用他。”
  白玉阳边走边叹气,“张阁老那样一个烂好人,怎么就生出这样一个幽都官。”
  杨伦没接这个话,径直朝内阁值房走。
  二人走到内阁值房,却见皇帝的仪仗赫然停在会极门上。
  郑月嘉立在仪仗前,见二人过来拱手行礼。
  “两位大人。”
  白玉阳看了一眼值房,低声问道:“陛下驾临吗?”
  “是。”
  杨伦道:“何掌印呢?”
  “伺候陛下在里面。”
  他说完,侧身相让,“大人请。”
  杨伦和白玉阳也不敢耽搁,联袂走进值房,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行君臣之礼,就听贞宁帝道:“此人虽然是罪臣之后,但既然已经受了刑,在司礼监制下,朕认为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说完,向杨伦二人抬了抬手,示意二人起来。
  白张二人都没有说话,何怡贤在皇帝身侧奉茶,扫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也没有吭声。
  他原本想威逼邓瑛自辞,然而一顿杖刑下来,邓瑛却只回了“无话可说”这四个字。
  虽然他一直谦卑温顺,连受刑都很配合,甚至在下得来地的时候,还亲自在司礼监向何怡贤请罪认错。可是何怡贤明白,邓瑛不肯,也不可能做自己的子孙。
  但他伺候了贞宁帝很多年,深知皇帝深研制衡之术,在养心殿上与邓瑛的一番对话,已露了三分意,他自己是万不能再说什么,否则,就会把这三分意,推成八九分。
  今日贞宁帝垂询内阁,对他来讲,倒是算得上一件好事。
  于是他扫了一眼张琮。
  张琮在白焕身后看见这个眼锋,便轻咳了一声,上前一步,对贞宁帝道:“陛下说的老臣深已为是,但邓颐毕竟是被灭了族,留下邓瑛的性命,已经是陛下开天恩了,臣担心……他有二心啊。”
  “有什么二心?”
  白玉阳眼皮一跳,问话的人是站在他身边的杨伦。
  张琮被这么硬生生地一顶,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往下说,“这……”
  杨伦没有看他,转向贞宁帝道:“此人已是内廷奴婢,受《太祖内训》约束,若仍敢二心,那张大人置我朝煌煌内训于何处?置陛下天威于何处?且此人戴罪建太和殿,半载勤恳无一处错漏,二心何在?”
  “杨伦。”
  白焕提声唤他道:“不得在陛下面前无礼。”
  贞宁帝冲白焕压了压手,“让他说。”
  杨伦拱手揖礼:“臣明白,邓瑛虽已受刑,但其父罪大恶极,其后代子孙皆不可饶恕,然而,其品行,臣还是了解的,陛下立东缉事厂,是要安京城祸乱,听天下官声和民声,若此人庸质,如何替陛下听声。”
  他这句话中的“庸质”点到了胡襄,何怡贤的手一抖,险些洒出茶水。
  贞宁帝笑了一声,“杨侍郎这话说得真切。白阁老的意思呢。”
  白焕应道:“臣谢陛下垂询,此人从前是老臣的学生,但其罪孽深重,老臣不敢再为他多言,其蒙陛下深恩至此,若再二心,恐天也不容。老臣年迈,节制阁外的司堂,已力不从心,若有人能如杨侍郎所言,替陛下听官声,民声,彰陛下仁德,令臣民归心,臣亦以为然。但是……若陛下问臣的意见,臣绝不会举荐此人……”
  他说无完胸闷气乱,扶案嗽喘。
  皇帝在场,白玉阳和杨伦都不敢上前搀扶。
  白焕自己缓了一阵,方再道:“陛下,臣不能与邓颐之后同朝。”
  皇帝听完他的这番话,亲自起身搀扶,“白阁老言重了,东缉事厂是替朕行监察之责,朕不会给他刑狱之权,他也不配问询百官。”
  白焕让开皇帝的手,躬身道:“臣惶恐,无话可言。”
  皇帝见他如此,也没再多说什么,甩袖走到门旁,“既如此,此事就定了,杨伦。”
  “臣在。”
  皇帝抬手虚点向他,“这个旨你来拟,趁着朕今日在这儿,就地批红。”
  “是。”
  皇帝点了点头,伸手去端茶,何怡贤忙替皇帝扶住杯盏。
  皇帝接过茶喝了一口,抬头看了眼天色,“什么时辰了。”
  何怡贤道:“午时了。”
  “去让张洛起来,出去吧。”
  “是……”
  一时之间,值房内没有了人声。
  皇帝端着茶盏走到伏案拟旨的杨伦身旁,看着纸上的字道:“桐嘉一案至此,朕心甚痛,恨这些读书人,十年寒窗,不识君臣,也惜他们年轻,一腔热血泼错了地方,不知是受何人蛊惑,愚昧至此。”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扫向了张白二人。
  张琮忙跪下道:“老臣惶恐。”
  杨伦听白焕没有出声,停笔暗暗朝白焕看去。
  白焕与他目光一触即收。
  而后扶案跪身,“臣罪无可恕。”
  皇帝示意何怡贤将二人扶起,“你二人执掌内阁,实属股肱之臣,朕无意牵连二位爱卿,桐嘉书院的案子,到此为止,朕不会再让北镇抚司缉查。这一年又快过到头了,明春新政,趁着朕身子不错,朕还要和你们再议一议。”
 
 
第42章 澜里浮萍(四) 你把自己当成一个有罪……
  贞宁十二年十一月末。
  贞宁帝改制东缉事厂,二十四岁的邓瑛在东林党的一片口诛笔伐当中,走上了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
  杨婉所写的笔记,终于翻过桐嘉惨案的篇章。
  她利用月底的几日职闲,把自己关在房内,认真梳理了一遍,贞宁十二年前后的历史。
  从三司审查琉璃厂贪墨案,到邓瑛入刑部受审,再到张展春顶罪,被司礼监暗杀,从而引发文官集团的集体动荡。张洛在司礼监掌印何怡贤的暗示下,为按压这场朝廷内部的文臣动乱,残杀桐嘉书院八十余师生,最终却反被皇帝所忌,设东缉事厂以监察北镇抚司。
  这一环一环,慢慢填补了现代研究的文献空缺,也为看似干净的十二年春夏,染上了一层“浓墨重彩。
  杨婉收笔,坐在灯下揉了揉发干的眼睛,合上笔记起身走到窗边。
  那日在下雪,但雪花很细,像粉尘一般,只在松枝上累了薄薄的一层。
  李鱼忽然从窗户下冒了一个头,“嘿!”
  杨婉吓了一大跳,差点关了窗户。
  “你这小屁孩,要死了呀。”
  李鱼抱起一筐炭,“你小声些,我来给你送好东西的。”
  杨婉低头看着炭筐子,见是品质不差的柴炭,“你又去为难陈桦了吗?宫里还没给宫人们放炭呢。”
  李鱼撇嘴。
  “你想什么呢。别地儿是都没有,司礼监能没有吗?几个秉笔都得了,这一筐是邓瑛的……不是,呸,瞧我这嘴,这一筐是咱们邓厂臣的,我亲自去惜薪司领的,但他没留,叫都给你送过来。”
  杨婉拢了拢衣裳,“我又不怕冷,给我做什么,他伤还没好全呢。”
  李鱼叹了口气,“这到是,升了秉笔就是陛下眼前的人。在不好也得挣扎着上去,我看他的伤是难养。”
  杨婉没接这话,看他冷得哆嗦,便道:
  “你要不要进来坐会儿,我给你倒杯热茶。”
  李鱼刚要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仍然站在窗下道:“我可不敢,你们尚仪局的女官,都是天上的仙女儿,你们的屋子那可是仙宫,我这贱身子,踩了你这儿的地儿,玉皇大帝那是要折我的寿的。”
  杨婉无奈道:“你在胡说什么,这也是你姐姐的屋子。”
  李鱼撇了撇嘴道:“那也没错啊,我虽是粪球,但我姐姐是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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