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檀恢复以往老实神色,瞧着她欲言又止,说了句,“施烟小姐今晚真杀了我,又当如何?不怕来日小妹找你算账?”
被杀者还能心平气和这般问,施烟被他轻柔话问得面上一凝。
赵檀又道,“你本意不想杀我,你身手敏捷,但刀却偏了心脉两寸。”
心头一点残念被他轻易瞧破说出来,施烟梗着脖颈,“只要你残了,我照样能交差。”
赵檀眼底泛起一股凛冽杀意,钳她脖子,手上不又得多了中力道,施烟薄嫩面皮泛红,气血不得通,喉咙自发出“嗬嗬”声。
喉咙重力倏然消失,赵檀阴暗声弥散无几,站离一侧,“你刺我一刀,我遏你一手,咱两扯平了。”
窒息感顿散,施烟不由得侧身,双手撑着地面,如湍急逆水而上的锦鲤,大口大口喘息。
赵檀将人扶住,掌中纤细柔软,自己方才若再用力两分,这具身体怕是早已没有生气。
“你不说,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萧家家主自由体弱多病,多年来奇珍异药吃了无数,至今瞧来不是吊着命罢了。无非是吃延年续命的舍利药丸吧?”
施烟不答,这人俨然不是寻常老实憨厚的赵檀了。
“我制的药除了婧嫣服用,便是供奉宫内后妃皇子,寻常人哪能得。”
“不是东宫,便是东平王吧?”
东平王,皇子中另一位王爷。
施烟悄然松口气,尽管赵檀猜错,但还是不容小看他。自己只得硬着答下去,握紧手中东西,故意混淆他,“是又如何?”
赵檀近前来,脸上原本精明消失无几,露出熟悉憨笑,“那你大可来问我,何必大费周章。家主天生体寒,幼时又遭一场大病,心肺受损,除了细精养护,平日用药亦小声谨慎。制其药丸并不难。”
“你当真痴傻。”赵檀笑她,这小女人平时瞧着精明聪慧,可稍微来个能说会道之人,便被扯着走,“那东平王何许人?你不去打听清楚,杀了我真能换得好药?那你可知东平给你的药是从哪里来的?”
说着身前忽没了声响,黑暗中施烟只瞧见那人影挪动。
倏然,西侧烛火跳动,猛得光亮让她适应不急,施烟抬手遮掩一下,放下手她才瞧清楚赵檀唇瓣牵起一抹轻蔑又柔和笑意。叫人分辨不清。
赵檀不容她拒绝,扣住她手腕往及屋高的药柜前站定,拿了高梯爬到上头取下一本厚又破烂书籍。
他翻书,忽然停住一页,指了上头,“你看,韩金子、苦蒿、九荆、白蓝、……里头药常见,不常见的加高价亦买得到,然将其磨成药粉粗细不同、制药时比例不同,稍有差池,药效便失之千里。”
施烟忍不住凑上去看,上头草书豪迈,字迹渐消散,却仍能瞧出个大概。
赵檀利索取了几味药,用小秤一比,方才旁边对施烟说,“来,我教你。”
瞧他这般热情,施烟觉得古怪,原身不动,不解望着他,“为何教我?”
“医者父母心,你懂得药理,我亦是自愿教你。”赵檀笑着,将药材归拢,“烟儿不想学这些?”
怎会不想学,施烟探究打量着赵檀,自己是来杀他的,知他心善,可是却痴傻到将药术悉数教与自己?
担忧他锦囊中卖假药,可又一想,反正今日拿到兵符了,再厚重脸皮多学一些方子又如何。
施烟一咬牙,学!
翌日,远处泛出鱼肚白。
一声净软声从门外响起,“兄长,该起床用膳了。”
是嫣儿姐姐!
施烟两目一定,有些慌乱搁下手中捣药木杵。
赵檀轻笑朝她挑眉,并做外回答,反而凑近施烟,玩笑着,“烟儿你说,若是婧嫣推门进来,瞧见我两在一起,会作何想?”
施烟急着四下寻着藏身之处,这人还这般说着玩笑话,恼得推他,“你倒是说话啊,让嫣儿姐姐先走,要是她瞧见我们在一起,那还不得吓死。”
两个痴人对比医书制药,时辰竟不知不觉溜走。说来也奇怪,两人之间倒比以往活略些。
少许见施烟这般急慌,赵檀笑意过甚,急忙握拳咳嗽清了清嗓子,朝外道,“进来吧。”
施烟睁大眼,不可思议瞧着这人。赵檀亦朝自己挑眉,她来不及躲,门房被人从外推开,只得蹲下,缩着身子塞药柜角落里。赵檀走过来,身形将她全然遮住。
一进屋,陈旧药味浓重,□□的药柜上更是一片狼藉,赵婧嫣无奈道,“兄长,你又彻夜制药,小心熬坏身子。”
“无事,昨夜看书忘了时辰,今晨有些乏。你就将食盒放在那吧,这次尘重,对你身体不好。”
赵婧嫣依话,将东西放在圆桌上,挨着坐了下来。许是自己与程国公幺子婚前将近,赵婧嫣性子比以往更沉静,想着以后同兄长见面更少,她时常这般安静瞧着赵檀磨药。
自己婚事已定,自是免不了担忧兄长孤身一人。
“兄长,我许久未见烟儿妹妹了,不然咱们又请她去居玉楼吃酒吧。”
“你啊,还是好端端待在家中吧,”赵檀装模作样搭理药材,端起兄长的派头,“怎就天天想着邀人出去吃酒,自己以后程家小子嫌你是个小酒鬼。”
赵婧嫣恼羞红了脸,“这还不是为着兄长想,以后我出阁,就你孤家寡人,就想快些替你寻个知心的,只怕以后你只能同这些药材厮混。”
施烟手里寻乱拿了一捧当归,凑近闻有些苦涩,赵婧嫣又道,“而且,以前也不只是谁,整日去居玉楼蹲守。”
话一出,柜台之下蹲着的人定了定神。
“那日我随太妃姑母去了燕国公之女的婚宴,与那萧大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可是粗野,十足得商贾银钱气,身后的儿媳垂头丧脑,焉气得很。烟儿暂居她家,也不知受了哪些委屈。”
她自故说着,赵檀低头,就一瞬,对上施烟澄澈眼眸,她歪了歪脑袋,叫他不由得心一动,手中药材称量过重,同心尖儿思绪一起撒了出来。
第18章 。
施烟立在楼阁之上,视野宽阔,目光落在东南方。那儿围了一圈儿人,残布裹身的乞丐无腿无手,如五六岁孩童身形被扔在一团破草席中,就那般有人驻足怜悯瞧了瞧,往破碗里扔了两三铜板。
天下权贵满地的长安城,亦有穷苦之人。各自有各自的活法,以前活在家人庇护下,后来从雲山下来,随在萧祁远身后,去颠沛,免苦楚。
一道人影悄然走入阁楼,施烟转身,瞧见南宁王福了福礼,“殿下。”
伸手将早已背好的兵符拱手奉上,南宁王仅瞥了眼,不接过来,不耐烦问了句,“我不是说了,杀了赵家小子吗。”
“这……赎民女难以从命。”施烟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垂首紧地咬了唇,斟酌开口,“兵符民女已拿来,不忍残杀无辜之人,求王爷成全。”
南宁王冷脸倨傲,但还是给了药,“当初是你求我给药,如今还要同本王谈条件。你就不怕我将你在我手底下做得事告诉萧祁远,想像皆时,他会如何看你?”
施烟握紧拳头,直愣呛人地回他,径直从地上站在,眉眼冷冷,“王爷既要去,又何必来问民女。”
“兵符已拿来,以前替王爷卖命,不过是有事相求,以后,民女已无事求王爷,便就此别过吧。”
“诶你!”那南宁王意气,恼得将旁桌上东西扑撒在地,“真是好大的威风,”
气势汹汹推开旁侧暗门,里面别有洞天的,雅席素几,一男子端正而坐,面前摆了一套上好墨玉瓷盏,他正悠哉品茶。
南宁王上前,将兵符一把搁在案几上,“皇兄,你瞧着丫头,这会儿来我面前一身傲骨。”
男子淡淡瞥他一眼,挪一盏茶放在他面前,“慌什么,该走得人迟早要走,不过早晚。”
回府,施烟心中藏了好大怒意,自书院后门进去,萧祁远正食早膳,四下并无奴仆伺候。似就在等她。
无声过去,半跪坐落他身侧,脑袋搭在他膝上,轩窗大开,寒风直往屋里外,二人也不觉着冷。
施烟瞳孔失神,瞧着不远处一株绿栽,凌然出声,“当一株绿枝多好,有人浇灌,有人护着,即便生了重病颓废几月,带到花开时节,亦能不计前嫌盛开。”
萧祁远微抬起膝盖上脑袋,将金丝锦织毯搭在在施烟身上,他唇翕动半晌,终是抿紧薄唇,安抚拍了拍她后背。
若是开口问,必会遭冷脸。他便周而翰旋,伸出手臂揽着纤细腰肢,费了些力气搂在自己怀中。
热息洒下脖颈,施烟下意识侧过身多了多,可人在他怀里牢牢禁锢住能躲到哪儿去。
萧祁远道,“好浓的药味。”
低沉嗓音太过温和,如清雨过后山林,令人心胸舒坦,这一句话却勾得她眼角酸涩。施烟双手扑抱萧祁远脖颈,紧紧的护住,外头清寒,唯有这里才能温暖些。“二哥,我舍不得你。”
自己才不怕南宁王将那些事说出来。她只怕,这个男人突然离去罢了。
氤了雾气的话,绵软得很,萧祁远闷声笑了笑,“这不是还在这里。”
“那以后呢?”
人最是怕以后,记忆深处,肆意豪放的兄长曾说,要看着自己出嫁,安安稳稳过一生。可到底是食言了。
昨夜,那人突闯入闺房,她惊慌难堪,手中握了匕首,一时之间连最坏打算都想了。
“无论何时,只要你回来,二哥便在这里等你。”
这一句,随意又郑重,似一副随意而作的画,施烟指尖颤了颤,只可惜自己画技拙劣,字迹亦是人鬼不分。否则,她要将这句话安安生生写下,好生裱起来,挂在床榻间,日夜共赏。
施烟收回思绪,清凉目光与跟前人对视,她道,“二哥,我们这般,是否叫珠胎暗结?”
萧祁远一噎,神情凝重,所幸反应快,为叫她诓诱住,惩罚似得轻拍了拍她后背,将人搂在怀里,“乱说什么。”
施烟原本起了顽劣之意,是不是说些惊为天人话语。她勾唇,愉意止不住,倒在萧祁远怀中,耳畔是胸膛中有力心跳,她笑得合不拢嘴。
犹记得苍梧山那座萧祁远金身塑成时,有言语道大善人眉宇中太过凌厉,恐吓到后人香客,预请工匠在琢磨一番。
施烟倒说不必,整日端详男人,剑眉星目,笔挺鼻梁,薄唇微抿,五官熨帖端正怎么瞧都是相貌堂堂,俊朗翩翩。凌厉凶恶又如何,只要那星目温和,长命百岁便够了。
……
自那日施烟同赵檀学制作药丸,昼伏夜出,一身散不尽药味。
两人尝尝结伴出城寻药,半路,贩糖的小贩、扯布的老板、过路的老翁都是南宁王派来的杀手。
她才知,自己不过是南宁王派来刺杀赵檀中的一个而已。
施烟一路替他解决了,袖口沾了不少恶血,赵檀从怀中扯出丝帕,递给她,“擦擦吧。”
“你为何一点儿也不惊慌?”
赵檀肩上有了背篓,里头三三两两草药,他轻飘飘道,“习惯了。外祖战功赫赫,在陇南手握重兵,且膝下无儿孙,仅我和婧嫣两个外孙。他一旦逝世,势必会上书皇帝陛下,封我为陇南节度使。那是个肥差,惦记的人不知多少。我自是成了眼中钉。”
话罢,脸上起了一丝不甘愤懑,他已守拙缩于内庭当一个小医者,还是有人不放过他。
当今天子正直壮年,虽已立太子,然太子之后有东安王虎视眈眈。赵檀偏安一隅,不入东宫亦不近东安王,于公于私都不得存在。
施烟只得安抚他,“那不怕,有我一日便护你一日。”
赵檀笑意浅浅,朗然应下。
时间一晃儿,初春。
托赵檀的福,施烟学制得药给萧祁远吃了,今年出了冬他竟能站起来。
这日晴光正好,几人去城郊散心赏景。
赵檀扯了施烟去山里处寻药草,忽糟了一处埋伏,两人被逼至一处险坡处。
“看来,今日真要命丧于此了。”身侧的赵檀苦笑了声,施烟扭过头瞧他,“说什么胡话,这里人多,大天白亮下,谁敢明目张胆得来。”
赵檀扣住施烟手腕,大难临头之前,人自有一种预感,他眸中含情脉脉瞧着施烟,欲言又止,“烟儿……”
施烟未来得及应他,一支冷箭凉嗖从面前射来,她只得推开赵檀,让他躲开冷箭。
可一颗石子自左侧袭来,准确砸在赵檀小腿,他闷哼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往后山坡滚去。
“赵檀!”
施烟又要去抓,与此同时,身后一道尖锐声划破长空,“兄长!”
赵婧嫣原是偷偷跟来,想瞧这两人背着自己都说些什么,怎料半路迷了路,等再寻到二人身影时,正好瞧见施烟伸手推兄长!
施烟怔在原地,少时,预起身一跃往山坡跳去,却被突然出现的萧祁远死死扯住手臂。
就这般,一条人命从眼前消失。
萧祁远将施烟拥在怀里,掌心遮住她眼眸。温声安抚施烟,目光遥遥与附近恰好游玩的太子殿下、南宁王对上。
……
赵家长子、朝廷命官无端丧命。
一时,满城风雨,圣上派了大理寺彻查此事。
有赵檀亲妹赵婧嫣指证,是施烟推赵檀下坡的。一时之间,成了众矢之的。
但不知为何,这事儿被东宫悄无声息压下,放出消息,赵家长子为寻一味草药,失足坠坡,额角撞上石头,才当即毙命。
……
施烟去了赵府那日,门白幡飘扬,宫里派了人来料理赵檀后事。
赵婧嫣一身素槁,跪坐蒲团为兄长守灵,低首膝上洇了一圈圈泪渍。
施烟跪在她旁边,“嫣儿姐姐……”节哀顺变四字,如喉中鱼刺,卡在那处哽咽不下。
她伸出又落,无力垂在一旁。
赵婧嫣恍惚中,瞧见施烟,登时双目一瞪,抬手狠狠掷她一耳光,声音响亮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