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烟跌跌撞撞扑过去,入一个怀里,熟悉药香入鼻,莫名的将她心烦意乱、恐慌沸腾通通散去。
沉稳有力的手揽在腰间,施烟仰起头,面前人模糊又熟悉,口中遍锈血味,她咽了咽,再和着泪一起吞下去,唤了声,“二哥……”
第15章 。
萧祁远笔尖未见一丝颤抖,安安生生落下一笔,“端”字笔力坚韧,墨迹渗透宣纸。
阔别五日,这丫头终是来了,一如往常急慌模样。
苍梧山上,油嘴滑舌的和尚说,“家主哭疾半生,可算接了个善果。”
萧祁远掀了掀眼皮,目光游巡那忙着找人为自己塑金身的女子,仅仅淡然一瞥,未放在心上。种得因是何都未可知,哪来什么善果。
当真是缘不知所起。那时并未知晓,这竟生了个缠绵的情果。
想及此,萧祁远笑意拢了周遭,也不觉旁边炉火炭烧得不旺。锦羽青竹三面屏后急转了一道身影,步伐轻而急,他禁不住抬手看去。对上一双惊恐万分眼眸,小脸嫣红从未有的急慌,衣衫絮乱,唇瓣嗜血艳丽。
萧祁远瞳仁情绪霎变,石子砸入千年不变潭水,惊起一阵一阵涟漪。施烟直冲他怀,无力仓皇搂住他腰身,语调沾了湿意,尾音轻颤,“二哥……”
风寒寂寥,风急人声追逐,施烟悉数将其扔在后头。触到柔软衣料,由浅直浓药意烙□□底,如潮水湮顶般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顾虑担忧恐惧顿时七散八消,三魂六魄归位。
萧祁远长施烟年岁九载,十六岁接管萧氏一族。比她早早瞧过势利庸俗,尝过冷落辱贱。
原仅他母亲是陇西德高望族的崔家小姐,家世、才情、样貌配区区商户之子绰绰有余。更是祖父亲定的下任家主。
十岁前随母亲居住外祖家,崔家是个什么地方,表兄姊弟妹瞧不起这卑劣商户之子,嫌他辱没簪缨世家,背地里排挤羞辱已是家常便饭。十岁母亲逝世,他被接回萧家,亲父不喜,大长兄一家虎视眈眈。然他到底年幼,未见过大世面。萧家不愧商户大头,连怀孕三月的小妾也知早早为腹中孩儿做打算,寒冬腊月,私下派人将他捆了,灌进破院经年雨水堆积的污脏荷花缸里。
自此,从娘胎带了阴寒症又蒙上一层,高烧五日,落了个腿疾。天稍寒,脊髓如刀砍,千蚁咬噬,叫人痛不欲生。
身痛,心更叫人剜得所剩无几。亲父过度袒护小妾,不仅辱没先母,更咒骂自己为何不好好缩在崔家,来萧家碍什么眼。
什么世间冷暖、人情世故,可是做不得数。比寻常人少了半生寿命又如何,他偏要争口气,好好当这家主,能碍谁便碍谁的眼。那时真是,可劲儿地忽悠命,拖残躯走南闯北,硬是叫他扛了下来。
救那女娃,不过是还当年她兄长围山剿匪救出自己一命。昔日重罪大将军之女,更是东宫有意的女子,好端端保下委实不易。
家财散尽十之七.八,带她留在身边两年,可不知何时,这一声二哥,引得自己优柔寡断、易触心神,总叫人心乱。
“二哥,我做你的轮椅、拐杖、药引子,护着你。”
“二哥,回雲山罢,你身子不易再折腾了。烟儿担忧你。”
“二哥,我都听你的,好好活着,你也是。不可反悔。”
施烟一路强忍,冷汗湿了鬓角。分了神回想,自己也算看过不少医术,有些药是知道的,那碗醒酒汤也并无不妥,可为何会如食无骨散般,全身酥软,武功使不出,便是想大声叫喊,喉咙像被人死死遏制叫不出,脚被数十双手勾住难以动弹。
一晃垫脚,双手勾住他脖颈,拼尽一丝残力将他扯住,哪怕千年古藤扯她往后也不可松开。
萧祁远面色一凝,在怀中纤细瘦弱身子瘫落之前,长臂勾紧她,笑意随风卷散,“烟儿,发生何事?”
“二哥,叫我抱抱,烟儿心口难受。”
施烟抿直了唇,低头躲闪,张宿筝叫人厌恶,那对母女更是卑劣。说不得,不敢说。她脸又要埋在他胸膛,不想他看见此时狼狈不堪自己。
空中残留语调颤抖带着绵绵哭意,萧祁远双手握住细弱手臂,将人扯里方寸之间,仔细探看一番,眼眸阴沉得要噬人,屋内弥散惊涛骇浪的怒意。
屋内一众伺候的人惴惴不安,面面相觑,表小姐这是何处受了委屈,还从未见她这般梨花带雨。
“去请田郎中来,”萧祁远低呵一声,随即双膝一弯,将人拦腰抱起,越过书架,进了内室厢房,将人放在在床榻上。
施烟挣扎,容不得萧祁远将自己放在床榻上,脸非得埋在他衣襟处,口中疼得好似被火灼热炙烤,掌心紧紧揪住萧祁远衣袖,如同捉住浮木,心里方才安稳。
力一丝一丝抽走,施烟脱力依偎萧祁远怀中,低语喃喃道:“二哥,大夫人要撮合我与张宿筝一起,给我下药,西院的下人将关在屋子里,不许我出去。那张宿筝咬我,逼我与他成亲,二哥,我怕。”
混乱间又看到那群人涌过来,施烟吓得惊叫一声,犯了癔症般,哭哭啼啼直往萧祁远怀里躲。
萧祁远脸若冰霜,将人长臂圈于方寸之间,目光落在被咬得苍白白唇上,发现她依旧咬紧牙关不松,捏住她下颌稍用力,莫让她咬破舌头,语气温和安抚道,“烟儿,不怕了,二哥在这里,谁也欺负不到你。”
施烟抬手碰这温热手掌,忽然唇角溢出强忍一路的残血,原本明艳嫣红的脸此时苍白无色,血是上头唯一颜色,身上披着的锦被落了一圈红。
吐了血脑子清醒一些,睁眼瞧着萧祁远,这含了雾的眸子渐而蓄化为水,眨眼间,乱了线的珠泪洒在血上,滚烫滚烫,“二哥,我身子难受。”
恕寒院一向清冷,小厮丫鬟端了几盆热水进去,捧了混血的水出来倒掉,拿了沾血衣裙焚烧。萧祁远周身氤氲幽深怒意,无声安抚搂紧怀中人。
直至老郎中气喘吁吁跑来,未来得急朝萧祁远行礼,便被吩咐瞧病,施针排毒、对症下药,嘱咐人立即去抓药、煎药。
这一齐做完,老郎中悄悄抹了抹额头急汗,离萧祁远两三步,拱手道,“家主,小姐这是中了壹毒。”
萧祁远圈紧手臂,怀中人如同受惊小鹿,身上力气施展不出,四面八荒寒意森森,直往怀里钻。
他道:“可有法子解?”
老郎中弯了弯腰,“此物乃是码头工人疲劳时,沐水所放之物。有疏通筋骨、消除疲劳之用。此物一旦入水便了无踪迹,且无声无味,但与酒相刻。小姐应是喝了酒,正好与此药相撞,才导混晕,身子酸软。”老郎中急说这些道,才回答家主方才的话,“在下已写了一副方子,待小姐喝下后休息两日,出了热汗排出毒素便无大碍。”
萧祁远寒冰神色方才缓和一些,颔首道,“有劳了,苏烈,送高大夫出去。”
将屋内人悉数遣走,怀里人施针后便睡了过去,梦里极其不安稳,呜咽哭闹不停。往日灵气抽丝剥茧般渐渐离去。人落进了泪海,泪滚烫炙热断了线似得,沾湿萧祁远掌心。
萧祁远护着人,轻声细语哄,掌心轻柔摩挲那被人硬握出来的细红手腕,凝如玉脂上掐眼的红,萧祁远眼底险意更浓。
“家主,可要奴将张宿筝提来?”梁胥蓦然出身,立在不远处,冷冷呛呛道。
萧祁远漠然,掀了掀眼皮,声线寒戾,“将西院围起,要出来的悉数打进去,要进去的扣下。再去查,二小姐今日去何处喝酒,身边伺候的都去哪了,去西院怎没一个人跟着。”
苏烈送走郎中方急返回屋内,正好听到家主吩咐那个死冷脸,他三两步跨上去,揽了这差事,“家主,萧家我比这人熟,让我去吧。”
萧祁远颔首应了,苏烈心头高兴,下意识去看那死冷眼,傲然撇了一眼他,微弱无声哼了句。
。
迷迷糊糊睁眼,入目床幔青竹。唇瓣丝丝密密疼意,稍一动,冰凉药膏熨帖,痛意越发清晰,在温热怀里稍动,呢喃一声,“二哥……”
萧祁远瞬时睁眼,眼里一片精明,忍着半边身子僵硬,抬手指腹落在她唇畔,“醒了?”
施烟点了点头,只觉口干舌燥。想叫二哥倒盏茶,抬眼对上那眼睛,真是山中甘冽泉水,让人不由得沉浸其中。喉咙不听自己使唤不出声。
耳室太过静谧,脑中又不得忆起张宿筝和那些嬷嬷小厮大叫着扑过来。施烟猛得睁大瞳孔,身上力气归来,挣脱出萧祁远怀抱,双手扑他温热的脖颈,抱得紧紧,便是千古藤枝也来不动她。
“二哥,杀了张宿筝。”
咫尺之间,热息洒在两人中间。外头落雪,萧祁远脖颈落雨。
施烟侧首窝在他身侧,小兽呜咽抽泣。萧祁远手臂圈紧她,将其搂在怀中,哑声道,“好。”
小半刻钟,施烟伤心够了,脑子也清楚了。吸了吸鼻子,松开圈住二哥的手要退出他怀,怎料稍一有动作,她一退,那大手落在腰间收紧将她往前引。
“哎!”身后下意识失力,施烟匆忙又搂住萧祁远脖子,恢复了气力,小性子又上来,“二哥,你吓到我了。”
这一握,二人面容相进,四目相对。施烟瞧清二哥瞳仁中倒映自己身影,脸颊逐渐发烫。
同萧祁承在花楼时,她挨不住好奇,同小子一起扒过门,偷瞄过房内那些男女,烛火明亮,相对而坐,衣衫落尽,咫尺相偎。
那羞人一幕不由自主想起,施烟蓦地咽了咽喉咙,错过他目光,直瞧那凌冽薄唇。
鬼使神差的,施烟舌尖扫了扫干涸唇瓣,双手环住跟前人脖颈,心里有道声音叫嚣,她拗不住,听从声音那凑了上去。
无形的雪落在上头,抵不过炙热似火,不消一会便不见。贴上柔软薄唇,那些居玉楼酥软糕点算个什么,珍馐满桌又何妨。这东西是久旱是相遇的甘霖,让人慷慨解渴。
急急吻上那薄唇,一股奇异自四面八荒细细密密将她裹住。睁眼,对上深潭似墨的眸子,细一瞧,里头有旋涡,直将她陷了进去。触之柔软,如上好锦缎,不舍脱离。
萧祁远神色微变,他口中多念被药味管得清苦惯了,猛地添了腥甜,如黑白世界添了份姹紫嫣红。长悠久之,冷冽血味又叫人熟悉。
萧祁远仍有她放肆,手臂慢慢圈紧,将人搂在自己怀里,一刻钟,外头狂雪肆虐,屋内寂静似冰。
少顷,怀里人要后退,付了定金的货物以由镖局护送出发,怎还许半路返回的?萧祁远一手扣住她后脑,不容她后退半分,加深这无声交流,安抚地纠缠,直至怀里人颤栗渐而平稳。
苏烈不会儿便查清始末,急步走进屋内复命,忽而瞧见二人相偎,眼中惊愕翻腾,这家主与二小姐………!
这一目惊得他趔趄,忙转过身去,自个儿原是偷尝过男女之事,可瞧见禁欲冷漠家主这般,如堕落俗尘,还是惊得他一张厚脸皮红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想飞上枝头的丫鬟,只不过没一个能有机会成了凤凰的。那几年,这种事屡见不鲜。后家主斥厌,屡训不改者,直接灭口裹了布扔出去。
踌躇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苏烈原禁不住还想再看,厌死人的梁胥猛得站出来,大大咧咧往跟前站。挡住了那两人风光。
梁胥悄无声息站在身边,“切”了声,“混小子,没见过世面。”
苏烈一时被惊得跳脚,压低声道。“死冰脸,就你见过!”
梁胥拽着他往屋外,冷哼,“我儿子都你这么大,你说见没见过。”
第16章 。
人完全瘫在怀中,萧祁远将人抱起,如视珍宝好生护着。
施烟一动唇,撕裂疼痛使得她蹙眉,轻握拳捏住床榻衾被,“二哥,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萧祁远挑眉,眼神问她为何。
她原是不想惹得不愉快,且张宿筝被自己用他的冠玉簪插了肋骨,不死也得卧床躺三四月。若是二哥手中沾了血,那自己所积戾气,怕是得连累他。
那时,洛州郊瘟疫肆虐,一时人心惶惶,萧祁远以身犯险,入内安抚灾民,捐赠粮食药材。瘟疫除时,萧祁远染病三月方好,百姓感恩戴德,预为他雕一尊木像,供奉在苍梧寺中。
苍梧山的主持是个年轻和尚,眉清目秀,手中持一串佛珠,有香油钱来自是牢牢抓住,之后附赠一句言语,“二位施主喜结善缘,心至纯净,仔细善过了意,覆水难收。”
施烟不懂其意,往香火箱里添了数十锭金子,恭敬轻声细问,“师父可说得具体些?善事不是好事吗,为何会……覆水难收。”
和尚也是狡猾,瞟了一眼功德箱,笑眯眯的双手合十,神叨叨念了一句,“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取自《心经》)
十锭金子都撬不开这和尚的嘴,施烟又添十锭,和尚低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方神秘说道,“木像镇邪祟,却压不住血腥……这位施主经年旧病缠身,怕是……”
怕是压抑不住。施烟这会子懂了他后头的话。
旁侧萧祁远久病,站得久了,说话有些费力,“好个秃驴,我走南闯北拼出一条血路赚来的银子,叫你三言两语诓去。”
佛寺不敬乃是大忌,旁侧有尊弥勒佛,袒胸露乳笑得真甚,施烟急得去拽萧祁远衣袖,恼嗔道,“二哥,佛门重地,修得口出狂言。”
后她听进和尚的话,挪了好些银子萧祁远木像塑金身,好生供奉起来。
施烟莞尔一笑,唇边那结痂紫淡,又是一丝可怜,“张宿筝也在我手中也吃了亏,咱们大气些,退后一步。我可不想名声又受毁了。”她撒娇道,不想这事儿恼了二哥,自己深知清风明月的二哥一旦动怒起来,是如何也拦不住的。
“甘心吗?”萧祁远将她全部神情扫入眼底。
施烟先是一头雾水,她笑弯灵秀眉眼,“二哥手中干净,便甘心。”
萧祁远苍白脸色如往,然经方才一番,脸色稍回了血气,干净修长指骨抚上施烟眉尾,目光柔和一片,眷恋担忧不放过她脸上一寸。
施烟平静对上他深邃又温和目光,面颊异常微红,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掌心触碰粗厉温热。
她正预说话,萧祁远忽而抬手将她眼睛遮住,错过这纯净真挚的眼神,靡靡之音递入耳中,“好烟儿,人人弱不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那这世上怕是要乱套。你不找事,别人未必会放过你。往前走,须得狠心些,若总拘泥前尘往事,止步徘徊,定要将世人吃得骨头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