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远处有一队人, 男女老少都有, 衣着褴褛,形容枯槁, 半躬着身, 步履蹒跚往这边挪动。
真的就是挪动, 他们整理衣服这个空隙,这些人也只比刚才多了一点点。
为首衙役将藏在树后的桌子搬出来,又将挂在树上的笔墨纸砚摆好,其他人拿着工具分站在左右两边目光锐利看着这一百多人的队伍。
他们待在这边已经两年多,刚开始面对这么多人还有些害怕, 可时间长了, 他们才知道这些人其实都是强弩之末,一碰就碎,根本没有半边战斗力。
等队伍靠前, 有个打满补丁的长衫老者上前躬身施了一礼,“请问衙差老爷,往前可是蜀地?”
为首衙役点了点头,态度不冷不淡,“可是要去蜀地?”
老者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的嘴唇干得起了一层皮,看样子渴了很久。
衙役见他说话都费劲,下巴冲旁边一个衙役抬了抬。
对方闻弦知雅意立刻解了树上的水囊朝老者扔了过去。
那老者没想到这几个衙役如此心善,竟会主动给他水喝,他颤颤巍巍地拔掉塞子,往嘴里倒了一口,也不敢多喝,润了喉咙就将水囊双手送上,而后重重道了声谢。
衙役也没当一回事,将水囊重新挂回去。
老者这才慢慢道来,“官老爷,小老儿听说蜀地有粮食可吃,又有土地可分,是不是真的?”
衙役点头,“是真的。只要你们肯干活,养活一家老小不是难事。”
沟壑横生的老者冲身后绽放一抹微笑,紧接着一百多人的队伍就像炸了锅,每人都发出惊喜声。
衙役见怪不怪,抬了抬笔,“所有外来人口都要登记,我们会根据你们攒的积分来分土地。你们从哪来?家里有几口人?”
“小老儿一家共十八口,还有两个下人。”
衙役摇头,“我们按户来分配。老两口、一对小夫妻带孩子为一户。一户最多两对夫妻。咱们蜀地不认卖身契。下人算作独户。与你们再无干系。”
老者心里一阵肉疼,这两个下人是他花了二十多贯钱买来的,说作废就作废了,不过心里可惜,面上却半点没露。他不明白为何要这般分配,恐惹衙役不喜,立刻将自己和老大一家算成一户,其他儿子各自为一户,至于两个下人就各自算一户。
衙役一边写一边道,“不过你们选择住处的时候可以待在一块。其他不限制。还有积分很重要,你们要多多攒积分,积分高的人会率先分配土地,好田都要紧着积分高的人来。”
老者见这衙役态度不错,大着胆子问积分怎么赚?
边上衙役解释,“只要干活就有钱和积分。孩子念书也有积分。对了,女孩念书积分会更多。”
老者明白为什么同样都是读书,女孩会比男孩多。因为蜀地的当家人是惠阳公主,这是她给女子的福利。
“对了,女孩一样可以分配土地。也可以应征当衙役。”他指了指对面两个衙役,“她们就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两个女衙役看,她们神色自若,眼神清明,半点女子的娇羞都没有,站在男人中间丝毫不怵,坦坦荡荡像两棵青竹。
蜀地女孩居然也能当官?这要搁以前他们想都不敢想。
等他们登记完,暮色将沉,换班衙役已经到了。
这群衙役收拾东西,顺道带这帮人到了流民所。
老者以为流民所就是草棚,一堆人挤在一块,晚上被蚊子喂,实际上这边流民所的条件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好。
他们分配到的东西有一个柜子、一把锁、一张床、一床被子、一张席子、一套桌椅。
将包袱锁进柜子里,大家便到外面去吃饭。
流民所的院子里有个妇人正在分配吃食,登记的时候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个牌子,这个牌子是一次性的。
妇人根据他们交上来的牌子发放粮食,每人根据年龄和姓名,会发一个碗,吃完东西后碗也要上交。
成年男子可以领到一大碗白菜粉丝,上面还飘着油花,一看就很有食欲。
成年女子比成年男子的碗小了一圈,约摸有8寸。
孩子的碗应该是6寸,这三类人吃的都是一样的。
不能走路的婴儿分到的粮食是最好的,一碗白米粥。
一家人领完吃食,迫不及待用筷子夹粉丝。入口劲道爽滑,这汤颇有滋味,吃一口还想吃第二口。
就在这些人吃得正欢时,妇人看了一眼门口,高声喊了一嗓子,“下工了。快过来帮忙!”
老者顺着妇人的视线看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涌入一群百姓,他们衣着简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精神面貌却远比他们好不少。
这群人脚步飞快,很快到了跟前,老者催促大家回屋里坐着。
他们分配到的地方是大通铺,每人一个柜子、一张床、一床被子、一张席子、一套桌椅。
这些东西等他们离开的时候都要上交,如果有破损要扣除积分,所以大家分外爱惜。
屋里太热,大家搬着凳子坐在院子里吃饭,微风佛面,吹着四周的树叶沙沙作响,疲惫一个多月的他们终于能够吃上一顿饱饭,这种感觉叫幸福。
他们吃饭的时候,老者在盯着刚才那群人。
看得出来,这群人应该比他们来得早一点,但他们身上的衣服很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脸都洗得很干净。吃饭时,有好几个还从兜里掏出一个鸡腿,听那人的语气,这鸡腿是从街市上买的。
打完餐,他们坐在另一边,双方互相打量,却谁也不敢闹事,只与旁边的人叽叽喳喳说着话,时不时传来吸溜粉丝的声音。
吃完饭,托盘、碗筷放到一旁的桶里,也不用他们洗,这些人就回了自己住处。
流民们这边早就吃完了,见没什么事,刚要起身回屋,却见外面有个衙役进来,到院子中央吹了声口哨,“集合!”
院里院外的人全部跑过来,眨眼间就排成一个方队。
那衙役踩在一张桌子上,手里拿着个账本,底下鸦雀无声,没人敢说话,都在静心听他讲话。
他先是念了一串名字,而后让他们到旁边集合,末了最后确认,“还有谁到了一百积分吗?到的话举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人举手。
那衙役带着点到名的一群人走了,留下的人热烈讨论着什么。
老者觉得稀奇,拉着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问,“他们去哪呀?”
“积分到了就可以进厂。”男子一脸艳羡,见老者不懂,就说得更多一些。
在流民所,男人只能开荒积攒积分,女人可以织布攒积分,积分到了可以选择进厂工作,“我姐姐比我先几天攒够积分,现在进了一家服装厂,听说每个月能领八百文钱。她住在前面那个红砖瓦房里,地面铺的是水泥,比咱们这边干净多了。”
旁边一人插话,“你姐姐算什么好呀?我表哥才叫好呢。我表哥力大无穷,早我半个月就攒够了积分,现在在军队当兵,每个月能领一贯钱,吃饭管饱,衣服鞋子全部包了。他每个月就能攒三百个积分,是我五倍。他全家攒的积分足够租住一套院子,独门独院,还可以养鸡养猪,日子别提多美了。”
老者一听当兵,吓得一个劲儿摇头,他们之所以逃荒不就是因为不想当兵吗?
见老者排斥,那男子又道,“你别以为当兵不好。咱们蜀地当兵条件好着呢。不说每个月能得那么多钱,就说战死,家属可以得到三百贯的赔偿。足够养活一家老小。可惜部队那边招兵严格,不是谁都能当的。”
老者听到赔偿款这么多还有些惊讶,听到招工严格,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儿。
就在这时,又有衙役进来,问新来的流民谁是头儿。
老者颤巍巍举手,那衙役拉他到旁边说话,问他有没有意向跟大家分享逃荒路上发生的事儿。
老者以前是族长,之所以逃到蜀地,也只是半道上听一伙镖师说蜀地肯接收难民,他本身并没什么口才,原本想拒绝,可听说讲一次就有五积分,他心里还是意动了。
刚刚他向别人打听过,开一亩荒地也才五个积分,只是跟人讲讲路上发生的事就能有五分积分,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他往外推那不是傻嘛。
那衙役见他答应,便让他试着讲讲。
老者是汉中人,去年汉中大旱,饿死不少人,那起义军为了填饱肚子强征士兵,致使流民逃窜。他们原本是个两千多人的队伍半道经过好几个省城,被强征,被杀,饿死,渴死近大半,最后只剩下这一百多人。
老者将自己一路上遇到的、发生的见闻全部讲了一遍,衙役听后很满意。
翌日,孩子们全部去隔壁新民所的书堂念书,大人们全部去开荒,老者则是去各大厂子说书。
他口才朴实,再配上他特有的精神面貌,悲惨的真实故事让听众无不落泪,暗自庆幸自己是蜀人,能够安安稳稳待在厂里挣钱。
讲完后,老者打量这些人织出来的布。他孙女以前也经常在家织布,可她从早到晚也只能织一两匹,可这些人速度比他孙女快多了,只是一盏茶的工夫,她们就织了一大段,按照这速度,一天七八匹不成问题。
老者向一个工人打听,得知他们按劳分配,多干多得,平均下来每月能赚六百多文。他们还可以以员工价购买布匹。
老者在织布厂演讲完,又到纺织厂。机器看起来很笨重,但是缠绕速度极快。更妙的是这机子不用人工操作,自己就能转动,只有在线头断的时候,才需要人帮忙接上。
老者以前在村里开过磨坊,那时候用水流推动转轴,从而带动石磨。可这机子不需要借助水流自己就能动,让他大感惊讶。
他凑近细看,却始终瞧不出名堂,有个男子见他一直盯着这机子瞧,笑着解释,“这机器是我们公主造出来的。里面构造只有她那些新兵才会。你瞧了也没用。”
老者笑笑,“我就是好奇,瞅两眼。”
再接着就是水泥厂,依旧是他从未见过的机器,将一堆石子、沙子、铁屑堆放机子里,又转了几道手续,就出来一堆灰色粉末,就是工人口中的水泥。用了之后,地面会很平整,不用担心下雨天坑坑洼洼。
再接着就是砖厂,他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为什么砖厂仓库码了那么多砖,厂里还在烧?而且工人忙得不得了。可惜他也不敢问,害怕被人抓起来。
再接着就是玻璃厂,这里的工艺需要保密,他进不去,只看到一群人工在吹白色透明的液体,等它定型就成了透明状的玻璃。至于成品,听说有的是镜子,有的是玻璃器皿。反正都是他听都没听过的东西。
再接着就去了铁器厂,这里有士兵把守,他级别不够,不能进去,只能待在院子里,不过这些士兵手里拿的武器蹭亮,足以看出它的锋利程度。
去完厂里又去村里。
村里大部分都是佃户,他一开始不太理解这些人明明是佃户,却不见愁苦,甚至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补丁。一问才知,蜀地的良田全部被官府承包种植红薯和小麦。官府招募佃户帮忙耕种,给的粮食和钱财比那些地主多了一倍还不止。
老者对传闻中创造这一切的惠阳公主越发好奇。
他很幸运,某天去一个茶楼说书的时候看到传说中的惠阳公主。
她坐在马车里,身边有一群护卫跟随,百姓纷纷避到两旁。
有十几个刺客冲过来,马车队伍都未变,护卫抽剑迎上,几招就将刺客拿下,头身分家,尸首被拖走,鲜血洒了一地,围观百姓见怪不怪。
老者头一次遇到这种场面,吓得一个劲儿抹汗,那小二瞄了几眼,笑着往外看了一眼,安慰他,“别担心,咱们公主底下能人多着呢。没人伤得了她。”
老者点头,又有些好奇,“公主如此良善,为什么那些人会杀她?”
小二四下看了看,小声冲老者道,“官府前几日有消息传出来,公主打算将所有土地分给百姓。那些大户人家不乐意,就派了刺客前来刺杀。公主每次出行都会遇到刺客,刚开始是几百人,后来是几十人,现在只有十几人,估计到后头就成几个了,你没看到那些围观百姓连叫一声都很少吗?都习以为常了。”
老者越听越稀罕,不过他注意力全集中在分配土地上面,“真的会分土地?”
小二摇摇头,“只是听说,不知道真假。”他嗤笑一声,“兴许是假的呢。没想到这些大户人家听风就是雨。听了些流言蜚语就坐不住了。也忒不稳重了。”
老者没说话。所谓无风不起浪,这消息是假的还好说,要是真的,那就是光明正大抢夺财产,也难怪这些人急了。
第38章 土改
林知惜回到总督府直奔前院, 周术正在理事,看到她回来,忙放下笔迎上来, “公主今儿可遇到意外?”
林知惜将鞭子扔给半夏,解下披风淡淡道,“有,却只是强弩之末。外面乱成一锅粥, 他们逃不了, 就只能出这些下作主意了。”
三年里,林知惜强征田地,又根据先进的种田法让一大批佃户过上吃饱喝足的好日子。
他们的子女也能进学堂念书,闲暇时间也可以进厂当工人赚一份外快,生活有保障, 又有她时不时派人下去讲道理, 这些佃户便也没跟着大户找她麻烦。
而找她麻烦的只是那些卖身给大户的奴仆,这些人受主人之命攻击她, 却无法形成规模, 每次都是小打小闹, 始终不成气候。
周术暗暗松了一口气,将各项账目拿给林知惜看。
三年里,蜀地共招募了二十万流民,收入和支出达到平衡,其中以教育这项支出最多。
林知惜将各项数据看了一遍, 末了放下账本, 目光幽远,“明日就张贴告示,强征土地。到时候逐步测量土地, 统一分配。如果衙役不听话,可以去学堂叫那些学生过来帮忙,我免费给他们开算术课,也到用他们的时候了。”
周术点头应是,只是还有些迟疑,“要是有人捣乱?”
林知惜挥了挥手,“无事。到时候我会派十万士兵护卫,有人捣乱,当场格杀。”
现在蜀地的良田都由总督府承包,每季分给他们粮食和田租。现在官府直接将良田变为国田触犯的是大户人家的利益。
这些大户聚在一块商量对策。
其实早在三个月,他们就从总督府那边听到一点风声,公主有意将私田变国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