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很快升至中天,嘶喊声,掷石声,羽箭的呼啸声渐渐消了下去,突厥人的第一波攻势被百年来历代统治者筑起的坚固城墙阻挡下来。残兵渐渐退去,谷仓中可以听得到干柴灼烧的爆裂声,众人不由松下口气,然而也都在心中忐忑,也许暂时平静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阿素再无法入睡,有些吃力地扶着青窈起身,月光透过谷仓高高窗棱冷冷落下来,盛夏之中洒下一片凄然银晖。相比自己,她更忧心的是禁宫中的阿娘,远在南城的阿耶与阿兄,以及星夜兼程回赶,将与城外突厥人正面遭遇的李容渊。
也许相距不过百里,她却觉得如同隔着天堑银河,看不到也摸不到他们任何一人。所以她不愿陈统领守着自己,而是要他入宫去助阿娘一臂之力。因为阿素知道,方才李承平既能弃城而逃,自然是因为宫中已出了大变故。
然而阿素没有想到的是,危机竟然来得这么快,并且直指自己。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谷仓众人带着一夜未眠的倦意,不安地骚动起来。他们是难民,也是饥民,昨夜情势危急一同避难,如今危机暂除,如何活下去就成了第一难题,在万不得已情况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陈统领留下的武士立刻警觉起来,持刀将阿素护卫起来,阿素挣扎着摇了摇头,低声吩咐了几句,琥珀便领人取了些粮食,用铜釜熬了粥,在青窈的引导下,男女老少排队,皆从陈统领留下的武士手中接过用存粮熬煮的热粥。
笼罩在谷仓中的焦躁与不安渐渐消弥,即便外间战火纷飞,谷仓内依旧存着最后宁静。腾起的热气氤氲,然而谷仓中的粗粮又能支持几日?阿素并非没有从书中读到过饥荒年易子而食的事,她虽暂时平息了骚乱,然而还要想个更稳妥法子。
沉吟间,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阿素蓦然抬眸,但见兵刃交错,陈统领留下来武士已与人交起手来。
武士们组成的人墙将阿素牢牢护在中央,青窈紧紧扶住阿素,嘴唇却有些发白。若她未看错,来人乃东宫翊卫,是李承平的人。
果然,如潮水般的翊卫源源涌入谷仓,陈统领留下的人虽皆是精锐,却终究寡不敌众,人墙渐渐紧缩。望见刀光剑影之中李承平大踏步走了进来,阿素眸色发冷。
他去而复返,光天化日之下竟无丝毫掩饰,只怕是要鱼死网破。
果然李承平一见她便眯起眸子道:“你果然在此处。”
望着她身前浴血的人墙,李承平带着冷意道:“若是你束手就擒,我还可以给你个痛快。”
阿素睁大眸子望着他,李承平斗争了一夜,拿定主意出其不意要绑了自己走,究竟是想要威胁阿娘,还是要威胁李容渊,或是……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个可能来。
李承平无需威胁任何人,因为长安即将陷落,他要这座城再无任何意义,联系他弃城而逃的举动,他不过是要活命而已。
他是要将自己交给突厥人,换取自己活命的机会。
见阿素神情惊变,李承平也不再掩饰,面目因唾手可得的希望而兴奋扭曲。
阿素的心剧烈地跳动来,濒临绝境,她倒平静下来,环视了一圈道:“带我走可以,需放了旁人。”
李承平未想到她竟还在意别人,本不欲理,然而见她身前武士毫不退缩,并不好料理,不由沉声道:“你乖乖和我走,我就放了他们。”
阿素一面悄然张望,一面试图拖延时间,明知故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此时天已亮,陈统领去了一夜,说不得片刻便会有人来寻自己,拖得一刻是一刻。
然而李承平却似识破她的目的,不耐道:“总会让你……”说着不怀好意瞄了一眼阿素的肚腹,冷笑道:“还有你腹中的孽种,死个明白。”
说罢,便要动手,见他丝毫不入彀,阿素心中也不禁焦急起来,李承平眼见她被护着一点点退向谷仓一角,表情越发狰狞。
他自知自己已无夺位之望,唯一能祈求的便是在李容渊回来之前赶到东都洛阳自立,等李容渊与突厥互相消耗,再坐收渔人之利。
若行此计,阿素便是关键。不仅可以换取自己活着出城的机会,若是她与腹中孩子皆死在突厥人手中,只怕李容渊发疯发狂,定要突厥人血债血偿。
眼见阿素退无可退,李承平越发狂热地兴奋起来,就在他扬手要下令时,忽听背后有人朗声道:“且慢。”
阿素寻声而望,却见一人大步走了进来,竟是姜远之。
第161章 复国 魏王领军凯旋
李承平蓦然回身, 眸色幽深,剑拔弩张间姜远之已然被东宫翊卫扣住,阿素才发觉他竟是孤身一人前来, 未带亲随。
姜远之被牢牢按在地上,李承平居高临下望着他,神色阴沉不定,似乎拿不准他此行的来意。
然而姜远之却并无惧意, 反仰面望向李承平, 冷道:“太子乃国之储君,难道便是这般礼贤下士?”
李承平一怔,进而狞笑道:“死到临头,还摆这些架子。”
他知道姜远之是李容渊的人,也并不信他此刻会投靠自己, 更兼此时已将阿素擒住, 里外俱是自己的人,自然有恃无恐。
见李承平成竹在胸的样子, 姜远之不禁叹道:“大难临头而不自知, 太子当真好气度。”
这便是实打实的嘲讽了, 怒意油然而生,李承平揪住姜远之衣襟将他拽起,厉声道:“你再说一次。”
姜远之却不慌不忙挣开,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道:“看来,对于自己的处境, 殿下并非一无所知。”
李承平沉着面孔望着姜远之, 周遭的翊卫围了上来,却被他以眼神止之,姜远之气定神闲道:“殿下如此行事, 无非是要将她交给突厥人,以挑起魏王与毕迦罗可汗的纷争,好坐收渔利。”
说这话时姜远之的目光落在阿素身上,声音却犹如一声惊雷,在众人耳畔炸响。
李承平的心事被戳穿,面色突变,右手紧握着佩剑,似乎下一瞬便会将他斩于剑下。阿素被困在墙隅,不禁抬眸望向姜远之,心中涌起一阵阵波澜,此时他来,究竟是敌是友。
姜远之似乎对阿素没有一点兴趣,看也不看她一眼,李承平森然的目光在姜远之身上滚过了三圈,仿佛在犹豫是杀了他灭口,还是容他继续说下去。姜远之并不在意,不徐不疾道:“只是殿下的计划,有一个极大的漏洞。”
李承平顿时抬眸。
见吸引了他的注意,姜远之淡淡道:“殿下可曾忘了,如今元子期手握重兵,若叫他知晓,如何放过殿下?”
李承平自知元子期正在南城,若得知此事风声并不能轻饶自己,然而他已再无退路,只能铤而走险,妄图挟持阿素从东面出城。
只是终究心虚,此时闻姜远之之言似有破局之法,李承平虽心急,却冷声道:“那又如何?”
阿素直悬着一颗心,定定望着姜远之,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来。屏息凝神间,只见姜远之削薄的唇轻启:“我确有一策要献与殿下,只是……”
随着他的尾音慢慢挑起,李承平目光中也越发热切,阿素忽然感到一阵冷意,她隐约觉得在场的所有人都落入一个圈套中。而此时的姜远之是陌生的,再没有一刻如这般令阿素深深感受到他的野心,仿佛他才是掌控全局之人。
李承平却浑然不觉,只一瞬不转地盯着姜远之,见将他的胃口吊得够了,姜远之却卖了个关子道:“只是事成之后,我有一个条件,只望殿下应允。”
李承平不耐道:“若真成事,世间便没有孤王满足不了的愿望。”
是极狂妄的口气,姜远之倒像是早将他拿捏住一般,微微笑道:“那便一言为定。”
李承平嗤道:“那也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他似乎再不愿等,果断命人将阿素带走,青窈与琥珀都被推搡在地上,青窈的额角磕破了一处,鲜血横流,却依旧伸着手想抓住阿素,那景象颇有些惨烈。
阿素知道李承平是要将她交给突厥人,此时反倒镇定,被东宫翊卫挟持着向外也不硬抗,只小心护着腹中孩子,然而还未走出一步,果然被姜远之拦住。
李承平眯起眸子望着他,姜远之淡淡道:“殿下应先将她送往南城,威胁元子期,找机会取他项上人头,收编元氏部曲,以清缴城中异己。待魏王回城,紧闭城门,让他与城外突厥人互相消耗,平定山河指日可待”
这番话说的极有条理,阿素乌黑的眸子顿时睁得极大,她知道姜远之必不会让李承平擒了她去,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欲取阿耶性命,
这番话究竟是假意还是真心,阿素已无从分辨,只觉热血上涌,怒道:“耶娘一向待你不薄,未想到你竟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
姜远之依旧是云淡风轻样子,见此情景阿素不由悲切,嘴唇微微发抖。
李承平无暇他顾,心中急剧地思索。姜远之说的有理,若能控制长安局面,将李容渊关在城外,倒比他去洛阳登基要更站得住些。
负手在谷仓中走了几圈,李承平焦躁道:“即便拿得下元子期,姑母那边又如何……”
姜远之打断道:“长公主孤身一人在宫中,身边不过是些文臣,不足为惧。”
像是为了打消李承平的疑虑,姜远之沉静道:“如今长安城中万骑皆由我掌控,而我为殿下所用,长公主不过一介女流,又何足为惧?”
说罢抬手扬起一纸调令,阿素隐约辨别出上面盖的印鉴正是李容渊交与自己保管的那方,原来姜远之是早有预谋,从她这里骗了印去,好调遣禁军。
昨日一幕幕在眼前划过,此时阿素方知姜远之用心,原来自己终究信错了人。
她又悔又急,不由有些眩晕,身体一颤,却是被姜远之扶住。她极憎恶地挣开,姜远之并不以为意,反向挟持她的东宫翊位训斥道:“好生看着魏王妃,如今她可是重中之重,不能有一点闪失。”
阿素面色苍白,抬眸望向姜远之,缓缓道:“不劳姜令丞费心。”
这七个字说的咬牙切齿,姜远之却神色淡然。见李承平着意部署,未注意此处,阿素低声道:“即便我死,也不会让你去害我阿耶。”
姜远之扬起唇角道:“可是,你还有孩子。”
这话拿捏得极准,阿素此时才体会出他洞察人心的可怕来,若她一人,顷刻自尽,自不会让李承平拿她去威胁阿耶,然而此时,却不得不得顾及腹中的孩子,不能妄动。
姜远之本欲再嘲讽几句,见阿素眼眶通红,轻嗤一声,便不再开口了。
只是李承平依旧在犹豫,即便如姜远之所言,他拿得下元家,城外的突厥人却不好退,若是城破,恐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干脆还是出逃洛阳,留李容渊与毕迦罗可汗拼得鱼死网破,想到此处,他的目光又落在阿素身上。
然而见阿素与姜远之相距极近,不由警觉道:“你们做什么?”
姜远之闻言顿时从阿素身畔退开,见李承平举棋不定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看来只能使出杀手锏,他走到李承平面前,沉声道:“殿下无需忧心,突厥本为游牧民族,围城不过劫掠,又将与李容渊正面交锋,想必大有折损,到时候只要让他们满足,自可保长安无虞。”
李承平嗤道:“说得轻巧,那毕迦罗可汗又如何轻易满足。”
姜远之望了他片刻道:“殿下可曾知道,所谓高昌麴氏的宝藏。”
李承平闻言瞳孔紧缩,传闻高昌王庭有宝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得之者得天下,而且最令人渴望的是其中藏着关于长生的秘密,许多人求而不得,这其中就包括废后高氏一脉,为讨好皇帝,不惜借战事之名更换北疆守将,数次前往高昌探寻,皆不得。难道面前之人竟与之有所关联?
李承平面色沉沉,姜远之也不卖关子,平静道:“求而不得,只因大部分人都寻错了方向,宝藏其实与高昌王庭并无关联,即便踏破麴氏也是无用。而是在百余年前,桓氏亡国之时,姜夫人派大将凌襄将宝藏从中原运往西北,做复国之用,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开启宝藏的钥匙则是一柄剑。”
阿素的心跳得极快,她知道姜远之说的那宝藏其实已为李容渊所得,却不知道其中竟有如此曲折。
李承平也蓦然色变道:“为何你知道的如此清楚,难道……你是!”
姜远之笑道:“不错,我便是桓氏后人,天不亡我,一切终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李承平此时才悟到他的最终目的,不由倒退一步,厉声道:“将他拿下。”
东宫的翊卫顿时上前,姜远之却不惧,淡淡道:“殿下慌什么。”
此时有人惊惶报道:“禀殿下,谷仓外已被万骑包围了。”
李承平此时方知,姜远之敢孤身一人来,自然留了后手,不由阴森道:“孤现在便可杀了你这乱臣贼子。”
姜远之却笑:“殿下杀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不如与我合作,共赢天下。”
李承平颤声道:“你要……”
姜远之道:“我助殿下登基,并退突厥,只要殿下允诺,以黄河为界,天下两分。”
此言掷地有声,而李承平此时方知,原来比他更想要黄河以南的东都洛阳的人是姜远之。桓氏本据洛阳为帝都,在中原世族根基极稳,他若以桓氏之名起兵复国,必得呼应,此时有底气说得出这话来,想必早已计划好。而李氏三代基业,不能毁在自己手中,想到此处,李承平断然道:“休想。”
姜远之淡淡道:“殿下拒绝我容易,只是拒绝了我,也只有死路一条。”
李承平急促地喘息,他知道姜远之说得无错,如今他进退维谷,犹如困兽。
望着对峙的二人,阿素心跳得极快,视线中的姜远之面目清晰,她却觉得一点也看不透他,更不知道若如他所言,要如何处置自己,而他又要如何对待李容渊。
然而姜远之却像丝毫没有这些困扰般,只静静望着李承平。
过了许久,李承平狰狞的面目有了些松动,终于想明白一般,他狠狠道:“说罢,接下来要如何做。”
像是料到这般结局一般,姜远之道:“那便一切听我安排。”说罢,即刻上前,要带走阿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