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记——蜂蜜薄荷糖
时间:2021-07-08 09:59:39

  陈统领的不可自是出于担心她被城中乱民惊扰,然而姜远之的不可是为什么,阿素却分辨不出。
  目光移向姜远之,阿素却见他表情懊恼,似后悔失言。她懒得深究,只向着陈统领道:“难道你还信不过你自己,有你在身边护我,乱民不足惧。或是你觉得,是魏王殿下眼光不好,竟派了不中用的人来”
  一番话将陈统领说得哑口无言,阿素只觉姜远之蓦然望向她,眸子里隐有起笑意。
  她心中忐忑,却见姜远之沉吟片刻,眸色深深道:“那便许你同去,只是如何行动,需得听我指挥。”
  见他竟敢于带上自己,大约并非要将王府的屯粮挪做他用,阿素终于放下心,却在心中疑惑,在这般紧要的关头,他究竟为何要将放粮之事看得如此之重?
  然而出了王府,路上阿素却无心思考这事。从她所乘牛车内向窗外望去,面前黄土夯成的车道两侧有丈余深的沟渠,原本是做排水之用,如今却填满了饿殍,一阵恶臭随风而来,阿素几乎要恶心得吐出来。
  贵人出行未设锦帐,望见华美的牛车经过,蹒跚的人影挤了过来,枯瘦的手臂,深陷的眼窝,阿素知道他们是从雍州逃难涌入长安的饥民。
  陈统领带着人将这些人赶开,阿素命青窈将随身携带的点心从窗外散出去,那些人顿时聚拢,尚有力气的人佝偻着身子追赶着牛车,而奄奄一息的人半路倒在死人堆中,任鸟啄食。
  阿素永远忘不了这些饥民通红的眼睛,待过了这段路,青窈在车厢中燃起白檀驱散恶气,她靠在车中隐枕间缓了许久,发闷的胸口才好些。
  见她脸色苍白,行在牛车之侧的姜远之神色毫无意外,面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就知道如此,若是坚持不下去,她还是早些回去罢。
  阿素抿唇不言,越是这样,她越不能退缩,总要让他知道,自己并不只会拖累别人。
  城东粥厂设有三个粥棚,然熬出的粥米少水多,稀得见底。虽如此,排队领粥的难民依旧黑压压一片,茫茫看不到尽头。
  阿素在心中算了算,照这样子,城中饥民恐怕有万人,这次带来的粮不过杯水车薪。
  望见载着粮食的车马来,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夏日烈焰下,从一张张黝黑面孔上,阿素看到了对生的渴望。他们许多人似乎认识姜远之,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地围了上来,瞬间将车队围得水泄不通。
  姜远之下了马,利落登上一辆粮车,站在高高的粮垛上,朗声道:“莫急,魏王殿下送来的粮,人人有份。”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千百双眼睛带着狂热地望来。就在那一刻,阿素深深相信,魏王殿下四个字定然深深烙进了他们每个人心里。
  而她也终于明白了姜远之为何要这么做——他要的并不是别的,而是民心。
 
 
第158章 158   这座百年都城,再次迎来新的主……
  带来的粳米很快被煮成了粥, 柴禾上的铜釜冒起热腾腾的白雾,饥民黝黑面庞被火焰映得通红。
  长龙蜿蜒不见首尾,阿素戴着幂蓠, 纤手撩起白纱,一丝不苟将青窈盛好的粥端出,从她手中颤颤接过粥碗的人依次离开,面上满溢着感激。
  姜远之忙完了派粮之事, 回转时正见这情景。
  他没有想到面前这位娇养出的贵女不嫌饥民污秽, 竟亲自施粥。虽然这原本在他的计划之内,魏王妃亲自赈济灾民,没有什么比这更好造势,所以他许她同来。然而真正见到这一幕,姜远之还是有些惊讶。
  白纱下的身形因怀孕而臃肿, 却难掩聘婷, 这般月份,又酷热难当, 即便寻常百姓家的娘子也尽量减少劳作, 而以她出身之贵, 明明可以安稳歇在家中,却愿抛头露面。姜远之蹙起眉峰,但隐约望见阿素专注的神情,却没有开口。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阿素方察觉到姜远之的存在。她颇有些不好意思, 拭了拭汗, 停了手道:“你也歇一歇罢。”
  说罢,捧起一碗粥递在姜远之面前,他沉默了片刻, 阿素有些紧张,然而望着白纱下她怯怯的微笑,姜远之最终没有拒绝。
  热粥的温度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姜远之一口饮尽,待放下粥碗,却见阿素转身,再次忙碌起来。
  这一忙便是半个时辰,夏日酷热,阿素体力微微不支,见她晃了一下,青窈赶忙丢下手中的粥匙,扑上去要扶她。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一步,阿素眩晕了一瞬,便有人从后扶住她的腰身,手掌很稳,声音却依旧冷淡。
  “仔细些。”
  阿素回眸,正见姜远之神情不耐,见青窈已扶住她,一下松了手,是嫌弃的样子。
  阿素不由带上歉意,轻声道:“多谢你。”
  姜远之哼了一声,并未答话。阿素依旧有些头晕,青窈扶着她重回车中休息。然而不一会,牛车竟然自行动了起来。
  阿素强撑着靠近车窗,正见他们已启程往回走,距离粥厂与饥民都越来越远。望着骑马行在牛车一旁的姜远之,阿素迟疑道:“这便……回去了?”
  姜远之嗤道:“不回去,是想将命丢在这里吗。”
  他说话总是如此噎人,阿素只能默默缩了回去,车厢之中燃着馥郁的白檀,似乎能荡涤一切恶秽,和李容渊身上的气息有些相近,仿佛他就在身边一般,阿素沉沉阖上眸子。
  腹中的孩子似有感知一般,一点也不闹,让阿素睡得安稳。
  再醒来之时牛车已停在兴道坊,有万骑的护卫,王府之外静谧而安全,与城东光怪陆离的饥民聚集地如同两个世界。
  扶着青窈下了车,阿素方松了口气。回到王府之中,姜远之负手而立,望着暗淡的天际淡淡道:“如今可放心了罢。”
  他没有看向阿素,阿素却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她心中赧然,原来姜远之知道自己并未完全信任于他。
  见他心情不坏,阿素试探开口道:“今日你为什么说,这些粮是魏王殿下送来的?”
  姜远之瞥了她一眼道:“难不成要说是你送的?”
  阿素再次被噎了一回,不服气道:“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
  姜远之倒像来了兴致,仔细打量着她,笑道:“知道什么?”
  阿素沉声道:“你是为了笼络人心,引导长安城中的舆论。”
  然而这么说似乎又太功利,阿素正想改口,却听姜远之道:“不错。”
  见他承认得坦然,阿素微微睁大眸子,小声道:“引导舆论是为了造势,你是要……帮他夺嫡。”
  如今太子尚在,这话出口实有些大逆不道,然而除了这个可能,阿素再想不出姜远之这么做的理由,果然,姜远之闻言神色未变,眸色深深道:“难道你不想,殿下御极,而你母仪天下,元家腾达指日可待,难道你竟不愿?”
  在他的逼视之下阿素并未后退,心中却有些乱,她并非没有想过终有一日李容渊要为万乘之尊,然而如今看来这一切实是要构建在无数人的鲜血之上……
  她轻声道:“我不求这些,帮助那些人也并不是为了这些,只是因为他们真的很想活下去,你从未经历过那样的感觉,不会懂得活下去才是最重要。”
  姜远之蓦然怔住,望了阿素许久,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阿素抬眸望着他道:“那你呢,于万人之上,难道你不想?”
  姜远之并未答话,阿素轻声道:“我一直想知道,你求的真正是什么?”
  姜远之转过身去,月光透过窗棱落下,他的背影有些寂寥,阿素只听姜远之淡淡道:“我已说过了,我要的是这天下。”
  阿素屏住呼吸望他,姜远之道:“活着固然重要,然而个人却是渺小,在更伟大的事业面前,没有什么不可以被牺牲,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
  说着话时,他整个人浸没在融融的月色之中,阿素敏锐道:“所以……你甘愿为旁人铺路?”
  姜远之冷淡地瞥了她一眼道:“没有旁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他的目的是一致的,你也不必疑心试探。”
  阿素还欲再言,姜远之却沉声道:“你该休息了。”
  是不容反驳的语气,阿素不好与他强辩,转身而去。
  梳洗沐浴之后,阿素倚在榻间久久难眠,阿娘已离家两夜,不知宫中境况如何,阿耶与阿兄皆在南城,也不知战况如何,而李容渊……想到他,阿素一颗心蓦然收紧了,不知他星夜兼程,能否赶得及返回长安。
  像是体会到她的心情,腹中的孩子也不安地挣动起来,阿素抚着小腹努力安抚他们,心中却不由害怕起来。
  此时外间却忽然传来敲门声,睡在她榻角的琥珀披衣起身,点起一盏灯道:“是谁在外面?”
  只听有人低声道:“姜令丞命属下送来这个。”
  琥珀走到侍女屏之外,推开隔扇,小小地“呀”了一声,阿素刚有些惊奇,便听到一连串轻捷的脚步之声,接着一个白影便窜进了她的怀中。
  是白团子,许久不见它似乎长大了许多,一下蹿进阿素怀中,用力舔着她的指尖。
  阿素心中极惊喜,这是她从小养大白狐狸,去年开春大约是发了情,自己跑了出去,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了,还伤心了好久,却没想到竟然它又回来了,也不知是怎么被姜远之寻到,送了过来。
  白团子似乎长大了一圈,鬣毛蓬松,也不怎么像狐狸了,然而将它抱在怀中,阿素却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也不那么焦虑。埋在白团子又长又暖绒毛之中,阿素沉沉睡了去。
  无风之夜,月亮升至中天,却很快被云翳隐没,天空中忽然炸起一道惊雷,阿素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下身子,白团子蓬松的尾巴将她环住,阿素很快被安抚下来,并未觉察到天空中飘起雨丝,不过片刻便转成倾盆大雨。
  太兴宫,紫宸殿,连幅的帷幔之后漫着沉沉的经咒之声,几乎盖过了殿外的雷雨声,连夜传召入宫的僧人在殿中除秽,景云帝却依旧没有好转。
  望着曾经高大魁梧的兄长枯瘦的样子,苍白的面上带着病热的潮红,安泰心中不由酸涩。他是她仰慕的兄长,她也憎恨过他要夺去自己丈夫,然而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知道他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一切化归于无,唯一能剩下便是血脉的依存。
  她试图去了解他,才发现自己对在皇位上端坐了几十年兄长了解甚少,比如她只隐约知道他在弥留之际呢喃的是那个高昌女子的名字,然而却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过往,她更不知道,原本身体尚好的兄长如何被折磨成如今的样子。
  窦太后原本抱恙,经此事一激,旧疾复发,却还勉力支持,情势岌岌可危,望着阿娘日渐失去生机的面容,安泰用力捂着唇,才使自己不至于痛哭。
  她知道她不仅将失去兄长,也将失去娘亲,元子期戍守南城,她不能倚靠他,更不愿他分心,所以她必须坚强起来,三十六年来的第一次,安泰从未有一日如今夜般坚强。
  冷颜望着殿中瑟缩的宫人,安泰已命金吾卫统领彻查,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又究竟怀有多大的仇怨,要假扮宸妃,要将景云帝永远困在不堪回首的梦靥之中,日日经受折磨。
  然而两日来安泰并没有得到答案,景云帝的身体却再拖不下去。殿外一道惊雷炸响,大雨倾盆,终于压过了殿中的诵经声,安泰知道,也许就在今夜。
  御榻之上的男人已药石罔顾,他发着高热,嘴唇干裂,然而灌不进一滴药汁,尚药局的医正们跪在殿外,安泰握住他手,轻声道:“要……传谁入宫?”
  庙宇倾塌,祖业却无以继,安泰知道兄长对太子并不满意,也知道侄子们的野心,兄长已早有抉择,甚至曾经有许多机会,她不懂他在犹豫什么。
  被她的声音惊扰,景云帝终于睁开眸子,似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曾经炯炯的眸子中泛起白浊与红丝,他虚弱自语道:“朕终究……是自私的。”
  安泰更加用力握住他的手,景云帝却似她并不存在一般,仿佛浮在虚空之中,他断续呢喃道:“他阿娘……只愿他平安顺遂,并不想……让他像如朕一般,然而朕却不得不将基业交给他,终究……要违逆他阿娘的心愿……”
  说罢,景云帝剧烈地咳嗽起来,御榻上的锦缎溅上鲜血,安泰却已懂得了他的意思,他是要李容渊即位,这并非意料之外,泪水却止不住涌出来,安泰努力压抑心情,她知道如今并不是哭泣的时候,平复下起伏的胸膛,她为景云帝顺着气,低声吩咐道:“传中书门下几位阁老入内。”
  随侍在一旁的华鹤即刻去了,不多会,中书令、尚书左右仆射与门下侍中等几位宰相皆入内。
  景云帝已说不出话来,安泰将他方才的话意重复了一遍,众人面上神色各异。安泰知道他们各怀心思,淡淡道:“按陛下的意思,如今应先拟一道敕书,废去二皇子太子之位,之后再拟一道制书,传位于魏王。”
  此言如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与李容渊关系紧密的几位宰相即刻附议,中书令崔泯却冷颜不动。安泰知道他因得罪过李容渊,自然不希望魏王即位,只是她并不在意,只以眼神示意,一旁的金吾卫将军忽然上前,斩断了御案一角。
  崔泯面色发白,厉声道:“长公主这是何意。”
  安泰道:“如今我代皇兄行令,若有违抗,有如此案。”
  崔泯面色发沉,身后却涌出两名金甲武士,将他架起向外拖去。
  不消片刻,连声息也无,殿中诸人皆背后发凉,知道崔泯这一去,恐怕无回,安泰环视一圈道:“还有谁有异议?”
  再无人敢言,不满的极少数疼,也只能在心中腹诽,恐怕因为魏王做了长公主的女婿,才得青眼。
  安泰并不理这些误解,只将景云帝的手收在身侧,以锦衾盖好,拭去眼泪道:“皇兄最后的心愿,阿妹定会代你完成。”
  只是景云帝已听不见她说什么,高热令他失去神智,只沉浸在梦境之中,垂着头颈,干裂的唇泛着灰。
  安泰不忍再看,命内侍看护好景云帝,她蓦然起身,如今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然而就在她离开御榻一瞬,帷幕之内忽然想起渺茫的歌声来。
  安泰不由转身,却望见了一个极美的影子。
  她一身红衣,如同浴火而来,景云帝也被歌声唤醒,回光返照般望着她,呢喃道:“娜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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