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向她伸出手去,仿佛要留住她,然而永远只差一个指尖,捕捉不到她的影子。
他的眼角流出浑浊的泪水,在最绝望的时刻,她忽然俯下身,一字一句,轻声道:“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这仿佛是击垮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心在痉挛抽搐。
安泰手足发凉,却最终醒悟,她厉声道:“抓住她。”
金甲的武士顿时涌了进来,将红衣女子团团围住。
就在她无路可逃之时,大殿的架梁却突然垂下一道绳索,勒住她的腰,将她提了上去。
金吾卫将军带人追至殿外,却与一个使弯刀的男人交手失力,却终被他携红衣女子逃脱。
安泰顾不上殿外的情况,用力将兄长扶在怀中。
然而他的表情却回归平静,只是面上泛起死寂的灰白。
安泰用力握住他无力垂下的手,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
大周的第三位皇帝殡天,旧的时代结束,新的时代开始。
太兴宫悄无声息地封闭,西京却尚在沉睡,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人得知这一夜发生了什么,直到这座百年都城,再次迎来新的主人。
第159章 159 惊变
阿素喘息着惊醒。
李容渊血淋淋的脸清晰可见, 阿素紧紧攥着薄衾,帐外传来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提醒她刚才不过是一场梦。
白团子还偎依在她身边在打盹, 阿素轻轻唤了一声,榻角的琥珀起身打起珊瑚帘,外间侍女鱼贯而入,捧着金盆面脂等物, 原是到了伺候她洗漱的时候。
梳妆完毕, 阿素唤过罗长史打听,方知姜远之一早便出了门,如今不在府中。
她略微思忖了一番,命陈统领护着自己,再次向城东的粥厂去。
一来昨日的粳米想必已经分完, 要在送去些, 而来她已十几日没有李容渊的讯息了,心中不由有些忧虑。粥厂旁是东市, 聚在那的商客最是灵通, 兴许有什么消息。
傍晚时刻阿素回转, 却发觉姜远之已在王府之外等着她了。
他面沉如水,阿素心中有些发怯,好在姜远之未责她,只是转身径自迈上石阶。
一入正厅,阿素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姜远之今日她的发现。
前几日赵王府中常有异邦宾客出入, 而近几日却朱门紧闭。
阿素只觉得怪异, 与李静玺平日张扬的行事风格不符。姜远之闻言却没有太过惊讶,淡淡道:“原来是他。”
阿素不明其意,姜远之却未在解释, 只嘱咐她这几日不许随意出门。阿素这次倒乖乖应下了,只是忽然想起另一事,她抱过白团子道:“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姜远之道:“见它在王府外的树梢扑雀,有些眼熟,便抱下来了。”
阿素未料到姜远之竟如此细心,还记得白团子是她养的。正思索间,姜远之继续道:“这小东西有些灵性,你救过它,想必如今是来报恩的。”
阿素闻言好奇道:“灵性?”
姜远之挑眉道:“你以为它是什么?”
阿素有些茫然,捏着白团子后颈皮将它拎起来,看它呲牙的样子,小声道:“难道竟不是狐狸?”
姜远之蹙眉道:“它是腓腓。”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一般,姜远之循着牙签取下一卷书在阿素面前展开,上面,阿素只见其上载道:“……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腓腓,养之可以已忧。”
看描述倒是与长大的白团子相似,阿素犹不敢信,白团子咬着自己的尾巴尖她怀中睡得正香甜。
见她吃惊的样子,姜远之微微蹙眉,阿素不由面热,知道他定是嫌自己书读得少。
自有了白团子陪伴,阿素心中安稳许多,只是未过一日便出了两件大事,打破了她稍显宁静的生活。
固若金汤的长安城北光化门被撕开了一条缺口,一小股突厥人攻入长安城中,虽然很快被击退,却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
于此同时,万骑的银甲武士破门而入将赵王李静玺拿下,收押在万年县狱。
长安辖属之下有两个县,西边是长安,东边是万年,而姜远之是万年令,如此一来,相当于将李静玺控制在自己的势力范围。
得知这消息时阿素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听姜远之叹道:“还是晚了一步。”
不明所以望着他,阿素有些发怯不敢开口。
然而姜远之却似忽然有了耐心,起了个话头道:“难道你不曾好奇,突厥大军为何进展神速,顺利推进到长安。”
阿素不由有个想法,她声音有些发颤道:“你是说,赵王叛国,私通外邦?”
姜远之冷道:“不止如此,他还接应城中奸细,饲机打开城门,光化门之乱便与此脱不了干系。”
阿素难以置信道:“可他为什么要如此行事。”
姜远之望着太兴宫的方向,眸色幽深道:“突厥人喜游猎,围城不过是为了进来烧杀抢掠一番,放他们进来城中清扫一番,他便有可能翻盘。”
阿素未料到李静玺已丧心病狂至此,望着姜远之道:“好在他人已被你拿下。”
姜远神情凝重道:“我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仿佛要印证姜远之的想法一般,当天夜里阿素睡得正沉,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值夜的是青窈,她方点起灯,已有人破门而入,万骑的陈统领在屏风后单膝跪道:“长安失陷,请王妃速速与末将出城前往洛阳。”
阿素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长安竟然失陷,那守城的阿耶与阿兄又怎样,尚在宫中的阿娘又如何?
阿素换好衣裳起身,急促道:“究竟是怎么……”
她话一出口,便猛然顿住,透过薄薄窗纱,隐隐可以望见泛红的天际,是火光。
陈统领沉声道:“事不宜迟,突厥人已从北面攻入,请王妃速与末将出城。”
阿素闻言稍安,是从北面打进来,那南面的阿耶与阿兄便暂时安全。
见她出神的样子,陈统领不由再次催促,阿素匆匆起身,带着琥珀与青窈走到园中之时正见姜远之与罗长史和府中数百人皆举着火把聚集在一处,是要誓死守卫王府样子。
见她停步,陈统领第三次催促,阿素轻声道:“我不能丢下他们。”
姜远之面色极沉,大步走到她面前,厉声道:“什么时候了,还如此任性,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你腹中的孩子考虑。”
阿素闻言紧紧咬住嘴唇,下意识抚住小腹,趁她出神的间隙,姜远之不由分说,将她与青窈和琥珀塞上一辆牛车,将车门从外面锁死。
坐在车夫位置赶车的也是万骑的武士,狠狠一鞭子下去,牛车迅捷地奔驰起来,陈统领骑马带人在一旁护卫。
阿素含着泪,努力透过车窗向外望,此时她无比思念耶娘阿兄,然而望见的却是王府门前的牌坊一点点变小,直至再也看不到。
牛车行的极快,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到了还未被突厥人侵扰的东城。高十余丈的城门紧紧闭锁,陈统领将一块令牌递与监门卫,那校尉勘验了许久,终于同意放行。
原本聚集的东城的难民听到了风声,也都涌向城门,却被死死拦住,他们也许知道留在长安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命运,不由骚动起来。
就在这时,另有一列车队疾驰而来,马车虽普通,在车前开道之人衣饰却不寻常。那队人极霸道,直接便将阿素乘的牛车挤到了一旁。
阿素隐约望见一个熟悉面孔,东宫詹事卢湛,他是太子的人,难道……
马车之中坐的是李承平,身为储君,他竟要弃城而逃。
像是证实她的想法,那监门校尉显然认出了车中人的身份,惶然道:“请太子殿下三思。”
如今太兴宫封锁,太子应代行监国之职,若他弃城而逃,动摇民心不说,恐怕百年长安顷刻毁于一旦。
然而李承平心意已决,见监门校尉不愿意放行,便命人卢湛带人先行,自己驾车直冲。
阿素用力拍着车厢,陈统领俯身,她急促道:快,拦下他们。“然为时已晚,李承平的车队突破了微微开启一道缝的城门,奔驰在甬道之中。
东宫的宾客幕僚鱼贯而出,那些难民见此情景也都涌向城门,试图冲破城门。就在阿素万分焦急之时,忽有一阵箭雨破空,竟将人全都逼了回来,陈统领应变极快,命牛车掉头,就在车窗调转方向的一瞬,阿素亲眼见到卢湛被流矢射中倒地,李承平带来的人马顿时折损一半。
他似乎也吓得呆了,未料到突厥人竟将长安东面也包围了,还设了弓弩手伏击,这下再无出逃的可能。
一击得中,突厥人渐渐逼近,监门校尉怒吼着关门,却也被一支箭射中,缓缓倒了下来。
见此情景李承平再顾不得车中两位平日最疼爱的良娣,推开车门抢过一匹马,向内城逃去。
监门的卫兵仍旧顽强抵抗突厥人,试图将城门关上,然而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眼看东门也要失守,阿素从车窗内向陈统领厉声道:“回去。”
陈统领犹豫了一瞬,琥珀已从里面推开了车门,阿素扶着青窈走了下来,逃命的难民皆受过她的恩惠,有些认出她的人停了下来,聚集在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经历过真实的残酷,阿素原本的恐惧渐渐消失,她无比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这里是长安,是她出生与长大的地方,见证过无数王朝的兴衰,她不会放弃它。
陈统领没有料到阿素竟能说动难民们去守城门,他看得出在他们心中这位魏王妃声望之高。
虽未受过专业训练,但胜在人多,在数百难民与监门武卫努力下,厚重的城门竟缓慢阖上,将突厥人的猛攻挡在甬道之外。
阿素松下了口气才觉得脱力,守在她身边的陈统领沉声道:“如今无法出城,末将送王妃去安全些的地方避难。”
阿素微微叹息,就在方才,她才发觉情势究竟有多坏。东门虽然守住了,然而却不妨碍突厥人从北面入侵,若无外援,只怕长安危在旦夕。
然而她相信,李容渊一定会回来,只要能撑过今日,或者明日,便有得救的希望。
身边之人皆带着期冀望着她,阿素不愿丢下他们,她决心主持大局。指尖微微发颤,沉吟片刻,她终于拿定了主意。
阿素选择的暂居之地便是东城粥厂的谷仓,因防失火,谷仓墙体皆由砖石砌成,极牢固,便于躲藏,而且贮存了少量粳米,可供数日之食。
待在谷仓安顿好,阿素望着陈统领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如今陈统领对她极刮目,沉声道:“王妃尽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160章 160 他会回来的
轰隆的巨响在耳畔炸裂, 陈统领知道那是投石车抛掷的石块撞击在城墙上的声音,东面的城门正承受着猛烈地攻击,腾空而起的火龙挟着滚滚浓烟窜入云霄, 映着谷仓内众人苍白的脸。
此时阿素的声音却无比清晰,陈统领单膝跪在地上,听她吩咐自己即刻带人前往禁宫,当他抬头仰望面前年轻的王妃时, 发觉她娇美的面庞虽依旧带着少女的稚气, 语气却沉稳有力,不由自主遵从。
陈统领留下半数人马护卫阿素,其余直奔太兴宫和王府报信,撼动人心的隆隆与马嘶箭雨之声不绝,谷仓内众人皆悬心, 大气不敢喘, 生怕下一刻突厥人攻入城内,烧杀抢掠到此处。
青窈扶阿素在干草垛旁倚靠。方才耗费许多精力, 她的额发已被细汗打湿, 青窈轻轻为其拭去, 只见阿素阖着双目,长长的睫毛垂着。她安静靠在柔软的干草上,秀眉微蹙,纤手抚在小腹上,似乎极不舒服。
青窈心中打了个突, 虽说离产期还有两月, 但今日颠簸,若致早产,现在连稳婆也无, 只怕凶险异常,想到此处不禁抬眸张望,正见琥珀吃力地提着一个残破的木桶迈进来,想来是在院中寻了口井打了水来。
青窈央求陈统领留下的武士去寻了些干柴,在院外洗刷干净铜釜,将井水煮了起来。望着跳跃的火苗下青窈严峻的表情,琥珀也有些忧心,方启唇却被被青窈示意噤声,在她向铜釜下添柴的当口,青窈已在谷仓中辟出一块安静的角落,垫下厚厚的干草,扶阿素躺好。
琥珀端着兑好温水进来,青窈扯下自己的中衣沾湿,给阿素净面。此时她睡得昏昏沉沉,腹内的胎儿仿佛察觉到什么一般,也不安挣动起来。只见阿素眉头颦蹙得越发厉害,琥珀在一旁焦急道:“阿姊,我们还是去寻辆车,回王府去罢。”
青窈将阿素的纤手洗净,摇了摇头道:“不可,如今突厥人最怕的当属魏王殿下回返,攻城不得,城中细作必将主意都打在王妃身上,这也就是为何姜令丞要送王妃离开长安,若是回去,怕是自投罗网。”
琥珀道:“可此处也太简陋了些,王妃体弱,若受惊早产,可如何是好。”
青窈放下沾湿的中衣,冷静吩咐道:“去寻些有过生产经验的妇人来,最好是正在哺乳的。”
琥珀即刻应了,半个时辰后果然领着几位妇人来,皆是生养过的,其中一位怀中还抱着个襁褓中的孩子,望见青窈便跪下来,怀中的孩子气息微弱,哭都哭不出,显然已饿了。
青窈忙命人取了食物,那妇人含泪接过,狼吞虎咽吃了,方叩首拜谢。青窈道:“皆是王妃的恩典,你们无需忧心,日后也无需发愁食水。”那几位妇人皆是死里逃生,在饥馑间讨生活,自是千恩万谢,又知道面前的女官寻自己来是陪护王妃生产,皆应诺。
然而守在阿素身畔琥珀依旧有些不知所措。青窈轻声道:“为今之计,只有等。”
琥珀迟疑望着他,青窈道:“等魏王殿下回返,或是等姜令丞寻来,再或是等长公主平息宫中之乱遣人来接,再次之前,我们只能守着王妃……”
琥珀道:“可是魏王殿下……”她话音未落,只觉手被握住,阿素已醒来,哑声:“他会回来的。”
青窈扶起阿素,喂她喝了碗水,干涩渐渐缓解,阿素倚在干草上,抚着小腹喃喃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然而声音却越来越轻,青窈安慰道:“是,魏王殿下一定会平安回来,许是明日便到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