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自然也想到了这点,与爱子对视一眼,皆会意。
只是有件十分重要之事需再确定一番,元剑雪望着郑司马沉声道:“郑家接走车队之时可曾开箱检查过车上之物?”
郑司马笑道:“此事妙也就妙在此处,前日郑任被监察御史参了一本,他原是假借与岳父贺寿之名,将收受的贿赂转移出,生怕别人知道车上的寿屏寿幡下还藏着财帛,又怎会许人开箱,接过车队便一刻不停地赶回府了,只怕此时才发觉已被掉了包。”
元剑雪送了口气,安泰却敏锐道:“你可探听出他是何时受贿,这贿赂又是出自何人。”
郑司马沉声道:“只隐约打听到是不久之前收受的,行贿之人是谁却无从可查。”
安泰听到此处便命他退下,郑司马躬身告退。
元剑雪听出母亲言中之意,迟疑道:“阿娘是怀疑,郑任受贿,与阿耶的案子有关?”
安泰沉吟道:“天下无免费之午餐,郑任如今将你阿耶死死扣在刑部天牢,又岂能不得一点好处,我猜测,这行贿之人,应就是幕后指使他之人。”
元剑雪闻言眸色顿深,沉声道:“如此,我倒能猜得出,这幕后之人是谁。”
安泰抬眸望着他,元剑雪道:“今日我查看寿礼下的金条,发觉虽被人刻意磨去了痕迹,但那铸型,分明是宫中的赐金,当时我并未将郑任受贿与阿耶的案子联系在一起,如此看来,幕后之人出自宫中无疑。”
元剑雪与安泰对视一眼,两人都沉默下来,种种迹象都指向宫中,恐怕长秋殿中那位中宫,与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只是这件事,自己那位皇兄又参与,又知道多少呢?若他只是被身边之人蒙蔽,一切都还有转机,而若此事本就是出自他的授意……甚至是指使……那就毫无挽回的余地了。
安泰心中沉沉,今日强拉着母后一同强逼,迫得皇兄放自己回府,然而他虽答应永仙与鲤奴的婚事,却终究没有松口放了元郎,只怕心中依然怀疑。
想到此处安泰长叹了口气,元剑雪轻轻握住她的手道:“阿娘早些休息,待我想办法再见一见九表兄,他今日既未答应上书弹劾郑任,又行这移花接木之计,自然是有了别的办法,你不要责他。”
安泰望着爱子叹道:“皇兄的诸子之中,只他最得我意,我自知他心意,又怎会疑他。只是今日,皇兄许了你和十三公主的婚事,我原本欢喜,现在却有些疑心,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元剑雪闻言顿时起身,安泰讶异,柔声道:“怎么?”
他一向不愿顶撞母亲,此时却紧紧握着腰间剑柄道:“阿娘难道不该问一问我,究竟愿不愿意尚主。”
安泰低声道:“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无论如何,这门亲定要结下。”
元剑雪道:“即便不为我考虑,阿娘有没有想过,这样草率的婚姻,对永仙公平是否?”
安泰闻言笑叹道:“嫁到我们家做新妇,我瞧那孩子是欢喜的。”
元剑雪望了她一眼,转过头去不说话。
安泰忽然道:“我儿……可是有真心喜爱的人?”
元剑雪闷声道:“现在虽没有,但以后总会有。”
安泰像小时候那般轻抚着他的背,笑叹道:“既然现在没有,娶一位公主又有什么不好,不仅是为了你自己,你的耶娘,更是为了元氏血脉的延续。”
元剑雪拂开她的手道:“如果只有尚主才能偷生,在陛下的恩泽夹缝中求生,那我宁可自请去北疆,为国捐躯也好过如此苟且。”
安泰沉声道:“不许说这样的话,当年你阿耶不也……”
元剑雪道:“阿娘以为,当年我阿耶真的愿意……”
然而他话一出口,便知道失言了,即刻握住母亲的手,安泰拂开他的手,淡淡道:“我累了,你退下吧。”
元剑雪心中后悔,但见安泰逐客之意已决,只能柔声道:“阿娘早些休息,明日……明日儿再来请安。”
元剑雪离开长公主寝居时,邱嬷嬷方伺候阿樱梳洗。她一向勤奋,夙兴夜寐,通宵夜读,连安泰也曾笑道:“难道我们家要出个女翰林不成。”虽如此,还是送她到弘文馆中读书。自失了爱女,她便将一腔的母爱都给了苏樱华这个只比爱女小一岁的甥女。
邱嬷嬷一面为她梳着乌发,一面她耳畔道:“今日已打听清楚了,九殿下府上那位五娘的生母奚氏,原是从长公主府中放出来的”
阿樱沉思道:“原来如此,无怪阿娘识得她。”
见她似不高兴,邱嬷嬷宽慰道:“这样的出身,即便再貌美,与娘子如何能比,九殿下也不会将她放在心上。”
邱嬷嬷也是跟在阿樱身边的老人,从小看顾她长大。她知道如今长公主虽然认娘子做了亲女,但在元家,她始终是外人,与王爷并不沾亲带故,而在王府靖北王才是一府之主。所以,她以后的着落是要落在夫家。原本若无兄妹名分,靖北王世子自然是最好的人选,而如今这条路走不通了。好在娘子的终身大事有长公主做主,自然不会差,只可惜娘子心气高,寻常的官宦人家看不上,偏要掐尖……唉,可惜这条路注定难走,娘子却不听劝。
这一夜,于很多人而言注定辗转难眠,然而阿素却贴着身后安稳的热度睡得沉沉,暖意源源不断涌上来涌上来,她惬意地翻了个身,又被捞入怀中。虽身处惊涛骇浪之中,却被最妥善低安置,丝毫不被电闪雷鸣侵扰。
第47章 除旧 其时有家家户户有立竹杆悬幡子,……
第二日依旧是朝日, 阿素醒来时发觉榻上已无人,想必李容渊早已去上朝。她伸了个懒腰,方觉身子舒展了些, 似被圈困了一夜。她四下环顾不由有些奇怪,昨夜自己明明睡在榻角,怎么醒来时却直直躺在榻中?
然而顾不得细思,她心中尚有一事。昨日她派琥珀回沈府打探, 今日应已有了消息。果然, 阿素刚迈入自己住的那间静室,琥珀面带喜悦,抱着白团子上前迎她。
阿素笑道:“何事如此高兴?”
琥珀见左右无人,低声道:“我昨日回府,阿郎与夫人专程问起娘子近况, 想来并不曾舍了娘子, 且再忍些时日,兴许就能接娘子脱了这火坑。”
阿素知道琥珀说的阿郎与夫人自然是指五娘的耶娘沈侍郎与蓝氏, 她原以为自己已是沈家的弃子, 却没想到沈陟倒疼爱这个庶出的女儿, 竟还想着要接她回去。若非惧怕奚氏,从前她倒也愿意回沈府去替五娘尽一份孝道,然而此时,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见阿素怔怔,琥珀宽慰道:“娘子勿急, 一时半会怕是没着落, 且再耐心等上一等。”
知琥珀回错了意,阿素从她怀中接过白团子,笑道:“其实, 这里也算不得火坑罢。”
琥珀闻言顿时红了眼眶道:“他这么对娘子,娘子竟还为他说话。”
阿素知道琥珀说的是李容渊,若被饮澜听到了可不得了,赶忙按住她道:“别浑说,不过是做些杂事,平白惹人误会。”
闻听此言,琥珀更气不打一处来,握着她的手道:“那娘子倒说一说,昨夜娘子到何处去了。”
阿素耳尖一红,倒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你知道的,值夜去了。”琥珀将她身上上上下下都摸索一便,见全须全尾,仍气呼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哪有值了夜就值到一张床上去的。”
阿素顿时面颊绯红,她实是不知怎么就和李容渊睡在一张榻上,原以为这是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却没想到连琥珀也知道了,恐怕在整个东苑之中都人人心照不宣。琥珀还要再说,阿素咬唇,喝止道:“休传闲话。”心里想的却是,下次不能这般。
见她神色严肃,琥珀一顿,片刻后开口叹道:“那娘子如今是怎么打算,难道竟是不舍得离开了?”
阿素还真没想过这事,最初她确实有逃走的念头,然而天下之大,又能逃到哪里去?况且这几日她发觉,待在李容渊身边,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接触到阿娘、阿兄……她还指望着他能再帮衬自己家一把,又怎么舍得走呢。
然而这些理由却不能告诉琥珀,所以阿素只能望着她支吾道:“我只是觉得,这里每日吃的还不错……”
琥珀气得笑了,望着她轻叹道:“娘子还小,不懂这其中厉害,即便这金玉之乡再令人沉醉,也比不过一位可以托付终身之良人。”
阿素知道琥珀想劝她不能无名无分耗在这里,要为自己的前途打算。她说的是人之常情,然而阿素却顾不得那么多,自要抓住眼前一切为自家谋划,况且她也不信李容渊真会对她有什么兴趣,不过是觉得新奇放她在身边,得了空便逗弄一番。
于是阿素便转了个话题道:“你这次回去,见我阿耶与阿娘身体可好?琥珀点头道:“阿郎与夫人都安好,只是奚娘哭了几次,实是想念娘子得紧。”
听闻奚氏之名阿素背后一寒,想起那日她要扼死自己之时美艳的脸上狰狞的表情,心中实是惧怕。既然她不知为何已经知道自己并非五娘,为何还哭着念她?这戏是要做给谁看?
阿素心事重重,然而她终究对奚氏有愧疚,暗暗下了决心,若有机会定要补偿于她。现下她心中还有一件极重要之事,阿素抬眸,琥珀似知她所想,低声道:“娘子让我留心那位郑任郑大人,我着意打听一番,并没有任何消息。”
阿素心中失望至极,阿耶恐怕如今还被关在刑部天牢,她原以为阿娘与阿兄已发觉郑任是此中关键,与李容渊已商量出对策,却没成想竟毫无动静,难道她竟全然料错了不成?
然而阿素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安然入睡的昨夜,城北安仁坊的郑宅遭了贼,也未曾丢失什么贵重之物,只是刚从金吾卫府接回车队中有一个箱子不见了,那盗贼不仅登堂入室若出入无人之境,还留下一封手书。
然而奇怪的是,读了那手书之后,郑家不仅未报官,反而严密封锁了消息,于是竟无人知那个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第二日上朝时郑任神情颇有些憔悴,散朝后,原本立身朝堂前列的他走得极慢,似有心事,直到被拍了拍肩膀,才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仓皇转身,却见九皇子一脸关切望着自己道:“郑公可是身体不适?”
若论官职,刑部尚书为正三品,赐紫服金鱼袋,而李容渊不过五品,衣绯服,按理应向他行礼。然而他是皇子,所以反而是郑任向他拱手道:“劳殿下挂念,老臣无事。”
李容渊笑道:“郑公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昨夜未睡好,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意有所指,郑任心惊胆战,昨日他府中掌事从金吾卫府中领回那被劫的寿礼,然而一卸货他便发觉不对,开了箱之后更是吓破了胆,那十车的财帛,如何就变成了十车的兵甲。
郑任自知着兵甲的来历,未免惹祸上身,他当机立断便要将这些兵甲运出府,然而未待成行,府中遭了贼,竟丢了其中一个箱子,那贼人还留下一封手书,将他此前所作所为写的一清二楚,郑任心惊,即刻命人封锁消息。他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恐怕不将他拉下马,幕后之人不会善罢甘休。
又回忆起仓皇的昨夜,郑任半晌才回过神来,却见李容渊依旧立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擦了擦汗道:“殿下说笑了,如今是清平治世,老臣亦受陛下福泽,一切皆好。”
李容渊翘起唇角道:“那便好,我方听闻昨夜城防戍卫捉获了一位小贼,招供曾潜入郑公府中盗窃,今日见了郑公才知,原来并无此事。”
郑任耳边翁的一声,若那贼人被抓,供出兵甲取自自己府中,这私藏兵甲的罪名恐怕自己是洗不脱了。然而他也并非愚笨之人,此时缓过神来,望着李容渊颤声道:“原来,原来这一切竟是殿下指使。”
李容渊淡淡道:“郑公此言,我却听不懂了。”
郑任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拿捏在他手中,不由切齿道:“殿下究竟要老臣如何?”
李容渊不接话,反而微笑道:“不知郑公是否记得,前些日子工部有位八品小吏,唤作余现,因上司贪腐一案被关入刑部天牢。他本是被上司陷害,然而却有人收受了贿赂,将他在狱中折磨致死,替上司顶了罪。”
郑任阴沉道:“不错,正有此事,难道殿下还要为他出头不成。”
他是真不明白,难道李容渊竟要为一位八品小吏的死活与他过不去,却听李容渊低声道:“非也,此事本因郑公渎职而起,若郑公引咎辞职,陛下念在郑公往日苦劳,应许还乡度日,还可安享晚年。”
郑任此时终于明白他的目的,他是要断了自己的仕途,然而他却想不通,自己如何得罪了九皇子。郑任阴晴不定地望着李容渊道:“殿下只告诉我一件事,那偷窃的贼人,究竟有没有被城防戍卫拿到。”
李容渊淡笑道:“自是可被捉到,也可未被捉到,一切皆取决于郑公的抉择。”
郑任这下彻底明白,一切都是面前之人布下的局,自己只有顺着走的份。见他神色犹豫,李容渊道:“如今郑氏一门百口的性命,皆系于郑公一身。”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郑任抬头,只见李容渊一派不经意,双手笼在袖中,是沉静温和的样子,然而他方才的语气却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压力,自己别无选择。
与此同时,在青烟袅袅玉宇广博的延华殿中,景云帝望着安泰沉声道:“皇亲国戚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这案件尚未查清,即便他是你的夫君,是驸马,朕也不能徇私。”
安泰今日待散朝便从建福门入宫,为的便是求一道旨意好去刑部天牢接人,没想到果然被景云帝驳回,此时不由言辞间带上三分薄怒道:“那我倒想知道,皇兄究竟查出了什么来。”
景云帝不答,只是命人诏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司长官入宫。大理寺卿望着皇帝与长公主,躬身道:“前日在西京之郊外查处了一个私自铸铁的作坊,打造了一批箭镞与穿云甲,似长安城中正有人囤积此物……”
安泰闻言冷道:“皇兄难道以为,元郎与此事有关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