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远之面向他跪坐,郑重叩首道:“一切皆如伯父所料,侄儿冒昧,只因事出有因。”
元子期目光柔和望着他道:“你且说来。”
姜远之沉声道:“那远之便直言,如今皇帝昏聩,佞臣横行,诸皇子争权,元家三世据长安,为一方霸主,难道伯父便没有复国之心?”
此言如惊天霹雳,实为大逆不道,元子期望了他一会才淡淡道:“若动兵戈,百姓皆苦,于百姓言,天子姓什么并无紧要,只要有田耕,吃得饱,日子能过得下去便好。从此处讲,复国与否,并不重要。“
姜远之道:“伯父如此深明大义,实乃天下之幸。”
元子期知道他方才的话不过是个引子,接下来才是他真正要说的。姜远之再拜道:“远之虽承父志,但也如伯父一般,愿辅佐明君,然如今太子仁糯,并不堪大任。”
元子期眸色深深道:“那你认为,何人可堪?”
姜远之石破天惊道:“皇九子有不世之材,心智坚韧,胸怀天下,既可为明君,亦可为仁君。”
元子期未置可否,姜远之抬眸望着他,片刻后却听见他起身,负手而立道:“那你今日是来?”
姜远之微微一笑,开口道:“是来向伯父借些钱。”
元氏富有一州,元子期知道他定有大项开支,且与夺嫡有关,虽如此,并未犹豫,即刻道:“待一会我命府中司马领你去支取。”
姜远之讶异道:“伯父竟不问我做何用,又需用多少?”
元子期道:“非情不得已,你又如何肯向伯父开口,你既开口,伯父自然不该拒绝。”说完又叹道:“你的耶娘皆已不在,以后就把伯父这里当作是自己家,只因如今元家身份尴尬,免得惹人疑心,伯父不能留你在府中常住,但若遇什么事,定不要忘记世间尚有亲人在。”
姜远之眼眶微热,郑重叩拜道:“远之领命。”
待他抬起头时,元子期叹道:“你应知晓,你耶娘在世之时,曾与我约定,若生一男一女,便约为婚姻,十五年前我得一女,可惜年幼夭折,这婚事虽未做得成,然而我却将你视若亲子。”
姜远之默然,他实是知道此事,甚至奉耶娘之命未娶,三年前听闻元氏之女夭折,又不便相认,便将此事放下了,却没想到元伯父竟从未忘记,只是他说话的时候神情似有深意,姜远之不由在心中思考。
元子期并未多言,只唤过郑司马,命他听从姜远之调遣,应允一切支出。姜远之知道他是真将自己视若亲子,一颗心都滚烫起来,也知因身份之故,他不宜久留,为元家惹上麻烦,故而与元子期深深对望一样,即刻告辞。
姜远之走后,元子期走出正厅,正见安泰与长子都等在外面,元剑雪最不清楚内情,因而最好奇,元子期知道自己有义务解答疑惑,微微一笑道:“若要讲你这位表兄的身世,可是说来话长。“
姜远之做好安排,即刻传讯与李容渊,约他在平康坊中见面。从宫中归来一夜未眠,李容渊踏入郑妙儿家中之时,正见姜远之眉间一片轻松,想来事情皆已办妥。
果然,姜远之望着李容渊道:“我已筹到足够现钱,赶在雍王之前收下越州全部的乌木,运到云梦泽去,就连造船之事殿下也无需忧心。”
李容渊微笑道:“果然未看错你,只是我也有些好奇,远之是如何取信于元家,筹得这笔钱来?”
姜远之叹道:“得伯父如此厚爱,无以为报,直觉受之有愧。”
李容渊不由调侃道:“不过几日,便称伯父,看来的确是厚爱。”
姜远之解决了大事,心中轻松,微笑道:“不仅是伯父,差一点便做了岳父。”
李容渊闻言眸色蓦然转深,片刻后才开口道:“这又是何时之事?”
见他神色有异,姜远之微微讶异,不过还是解释道:“先君曾与元氏约为婚姻,若不是元氏之女早夭,只怕我如今也是当爹的人了。”
李容渊半晌未言,姜远之只觉他今日怪得很,不由道:“殿下?”
李容渊望了他许久才淡淡道:“不过是过去的事,如今也做不得数了。”
姜远之微微点头,忽然想起另一事,望着他肃然道:“府中那人,殿下也早些交出去吧。”
知道他说的是阿素,李容渊并未答话,却听他继续道:“她既是祆神选中之人,无论殿下将她藏在何处,都会被他们找到。”
见李容渊不为所动,姜远之沉声道:“莫怪我提醒殿下,殿下应比我更清楚,如今是多事之秋,太子与雍王斗法,昨夜差点将殿下卷入其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是此时祆教之事事发,只怕殿下便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处境,况且……”
见李容渊抬眸望着他,姜远之继续道:“况且这么多年来,殿下为母赎罪,此时若将她交出去,便与祆教从此两清,再不必为此烦忧……”
李容渊打断他,淡淡道:“此事我已有安排。”
姜远之急促道:“殿下切不可任性,对祆教的情形,殿下应比我更清楚,不达目的,他们绝不会罢休,请殿下三思。”
李容渊未理,径自走出房门,姜远之望着他决然的背影,知道他已拿定主意,自己再多言也无用。
李容渊回到丰乐坊的府邸之中,天色已然沉了下去。朱雀望着解下大氅交与侍从的李容渊,只觉他今日神情颇为不同,似做了什么决定。朱雀心中微微惊异,却听李容渊淡淡道:“为她梳洗,今夜领她到我房中来。”
是不可违抗的语气,朱雀闻言睁大了眼睛。
第78章 青庐 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巨大的恐慌
朱雀得了吩咐匆匆走入东苑西厢, 那里是值事的侍女茶歇的地方。热腾腾的炉子上正煎着茶,饮澜见了朱雀即刻福身道:“女史。”
朱雀微微颔首,见她神色有异, 饮澜顿时敛容。朱雀沉声吩咐了一番,饮澜虽讶异,但却片刻不停地领命去了。她是府中最得力的侍女,做事自然妥帖。
之后朱雀又唤过霜月与雾月, 她们各领一队人也按照吩咐开始准备, 如此,府中百位下人皆一刻不停地忙碌起来。
阿素忐忑睡了一夜,用了午膳之后听闻李容渊业已回府,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了。果然,无论什么事, 他处理起来都游刃有余。
然而李容渊并未来看她, 也未传她去东苑,倒是朱雀来了一趟, 拉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一番, 倒将阿素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望着朱雀笑道:“女史有何吩咐?”
朱雀以手在她的腰身上仔细丈量了一番,又命琥珀取了她的妆奁出来,挑拣一番,蹙眉道:“这些都不好。”阿素闻言了然,朱雀定是在为自己的笄礼做准备。待到那日, 礼成之后她要换下礼服重新梳妆, 想必是今日要为她定妆。
想到此处,阿素不由笑道:“距那正日子还有几天,女史不必如此紧张忙碌。”
朱雀未置可否, 望了她一会才道:“今日是娘子的大日子。”
阿素不明其意,朱雀却催着琥珀送她进内间午歇。阿素是没有这习惯的,但扭不过朱雀,只能乖乖躺回床上去。
阿素迷迷茫茫睡在轻纱罗帐之中,夏热炎热,朱雀还专门命人取了冰来镇着,助她安眠。睡梦中阿素依稀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似乎前世她也曾经历过这样众人簇拥在她身边,围着她从早忙碌到晚的时候,然而时间已过去太久太久了,阿素努力去回忆,梦却突然醒了。
阿素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下床榻,此时天还亮着,西苑竟已传了晚膳。一向活泼的琥珀也同朱雀一样沉默起来,只扶着她入了席。阿素心中极讶异,直觉她们有事瞒着她,她却什么也问不出。
然而望见案上全是自己平日里最爱吃的菜肴,阿素一下便将那点小疑虑也抛在九霄云外了。
每一样菜琥珀都为她布了一点,却不许她多吃。阿素不过吃了七分饱,琥珀便命人将那些菜都撤了下去。意犹未尽,趁琥珀未注意,阿素偷偷又拈了一块水晶奶糕小小咬了一口,琥珀虽发觉,却只是望着她叹了口气,也未在她耳畔唠叨。
这倒有些反常,阿素终于有些坐不住了,然而并未待她开口询问,朱雀已带着霜月与雾月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将她扶在梳案前跪坐着。
阿素怔怔望向镜中的自己,她午睡方起,此时如云的乌发委地,黛眉颦蹙,眼波却含情。
朱雀走到她身后,微笑道:“娘子生得这般美,我见犹怜。”
阿素笑道:“女史莫再拿我打趣。”
见她依旧不明所以的样子,朱雀柔声道:“娘子勿忧,已为娘子备好汤浴。”
阿素回眸细看,果然见朱雀身后的霜月与雾月都端着尚药局制的澡豆胰皂,再后面的两列侍女提着花篮,里面散着各种花瓣,还有捧着藤筐,里面是一叠叠干净的澡巾,果然是要请她去沐浴,不由宽下心来。
夏日炎热,稍微一动便热汗淋漓,正宜沐浴。而府中恰有一处温泉,其上建了一座汤泉室,是沐浴的极佳之处。朱雀扶着阿素走到最深一处青碧的池子前,阿素才发觉里面一人盛满了一汪碧波。
朱雀为她除下衣衫,阿素庆幸此处一片雾气蒙蒙,不至于太羞赧。她走到水边,小心将泛着粉的足尖探入热水中,试了试温度正相宜,这才一点点走了下去,泡在热水之中时小小舒了口气。
望着那抹极美好的曲线渐渐浸没在热水之中,朱雀命身后的侍女向水中散满花瓣。
阿素对香气极敏锐,发觉这水中飘着的有大食的玫瑰,摩伽陀的昙花,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细长花瓣。不由望着朱雀好奇道:“这是什么花?”
朱雀道:“是妙芝花。”
阿素只知道药典写妙芝花有宁神镇痛消炎的效果,竟不知还可用来泡澡,她在温泉中慢慢踩着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在石间靠着,身着轻纱的霜月与雾月也走了下来,涉水到她身前,捧起她的手臂与小腿一点点为她洗浴。
霜月撩起花水淋在她身上,有些痒,阿素不由动下身子。
朱雀在岸边一面为她整着一会要穿的干净的新衣,一面轻声道:“娘子莫动,好好泡一会,一会也能少些辛苦。
朱雀的声音透过渺茫的雾气传来,阿素听得不真切,也没有多思,不知是被热水蒸的,还是那妙芝花真的有宁神的效果,此时她彻底放松下来,懒洋洋浸泡在热水之中,连一根小指头都不愿抬起来,任由霜月与雾月为她仔细沐浴。温泉水中细腻的肌肤更显莹润,只有肩上一点艳红的莲花印记灼灼,阿素微怔,不由抚肩,然而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心中实是不知这印记是如何打上去的。
一刻后沐浴完毕,阿素泡得脸颊红扑扑的,身子却有些发软,只能由霜月与雾月扶着她起身。
浸泡了温泉,她的肌肤娇嫩得能掐得出水来,用手一压便是一道红印。阿素蹙起眉,黑眸里藏着雾气,朱雀望着她微微叹了口气。
阿素疑惑道:“怎么?”
知道她平日里是最怕疼的,朱雀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娘子连这些都受不住,一会可……”
然而朱雀说到一半却蓦然停住了,阿素好奇道:“一会什么?”
朱雀不再多言,只是引她到外间。此时已有两列侍女鱼贯而入,捧来的小衣、中衣到外裳,俱是崭新的。已近黄昏,阿素颇有些困意,小小打了个哈欠道:“也要就寝了,何必穿得如此齐整。”
她的声音带着些撒娇的尾音,朱雀却不依,仔细为她换上新衣。阿素此时才发觉,这新衣竟极其繁复,上襦便有三层,下裳曳地,外面还有一件织金的大袖婷婷袅袅。
阿素望着水面映照出的优美身形微微发怔,朱雀合掌叹道:“虽是着急赶制,好在总算合身。”说完命霜月与雾月为她擦干缎子般的乌发,松松挽了髻,只簪一枚青玉,缀了明月耳珰,衬得颈间雪白。
阿素此时才察觉出今日的不同来,然而朱雀已扶着她走出汤泉室,上了一乘步辇。
此时金乌西沉,阿素上了那八抬的步辇,缓缓升起来,却未见朱雀跟上来。阿素忽然有些紧张,努力回身张望,正见朱雀只是立在远处,望着她的身影,以口型轻声道:“去吧。”
去哪里?
阿素心中一跳,却已离朱雀越来越远。
那步辇走得极平稳,阿素回眸望着渐渐消失的人影,一颗心却跳得有些快,今日十分不寻常,她总有种不好预感,然而却不容她下去。那步辇走入东苑,停到西南角一处青庐前。
这青庐也是新结的,霜月与雾月扶着她走下步辇,阿素望着足下波斯毯上洒满深红花瓣,被扶着走过长长的一段,这才来到近前,有四位侍从打起青色布幔,霜月与雾月扶着她走了进去。
其中布置竟极华丽,四面皆挂着精致的织毯,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香气,可以分辨出有乳香和没药,熏熏然间一切都朦朦胧胧如同悱恻而绮丽的梦。
明媚的烛火摇曳,阿素蓦然抬头,望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李容渊长身玉立,眸色深沉。
阿素蹙眉心道,他又要做什么?然而抬眸间悄然发觉李容渊今日也十分不同,深衣广袖,腰束玉带,竟如天神临世,俊美不凡。
他生得极好看,阿素向来知道,然而今日却格外引人注目,阿素不由面颊微热。她移开目光,霜月与雾月已悄然告退,只留她独自在房中。阿素方出浴仍旧有些脱力,霜月与雾月一离开,她便警惕地向后退出一步,竟如同踩在棉花之上,身子微微一软,是要倒下去的样子。
好在下一瞬便直直落入一个怀抱之中,熟悉的苏合白檀气息压了上来,阿素的心莫名跳得很快。李容渊沉静如水,稳稳抱起她走向青庐深处幔帐间的那格外宽大的眠榻。
高高离开地面,阿素打量着四周才发觉这竟是间新房,她并非未经历过这样场景,然而想到前世之后的情形,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巨大的恐慌。
第79章 79 以后再也……再也不要理他了……
阿素在李容渊怀里挣了挣道:“放我下去。”
她的声音十分急促, 若此时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那也太天真了。望着近在咫尺的眠榻,清醒地回忆起前世那些煎熬, 阿素脊背都有些发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