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素闭上双目,努力平复了下心情,才颤抖嘴唇道:“陛下……”
她并不唤他殿下,也不是九哥哥,而是陛下,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这称呼仿佛极大的刺痛了李容渊,阿素望见他眸子里的星河一瞬间破碎,她心中一颤,却依旧强硬道:“陛下无须愧疚,原本并不亏欠元家什么,更不亏欠于我……”她顿了顿,自嘲道:“而我……也本如朝臣所言,既无徽音之美,亦乏谨身之教,难堪为陛下良配。”
闻言他怔了许久,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原来……你始终在意这些,连敕书上的话都还记得。”
阿素别过脸去,却感到他牵着自己的手按在胸膛上,沉声道:“……是我的错。”
“我不该……让前朝的事与后宫搅在一起……”他低声道,阿素感到掌下一片炽热的心跳,她想抽出手,却被他强硬按住,只听他缓慢而坚定道:“只是……我从未有一日想过要废后,而你宁可信那封被驳回的敕书,也不肯信我……”
“我知道,你仍在心中怨我,怨我冷待你,怨我不肯为鲤奴封官,怨我……”李容渊的声音停住了,他闭上双目,甫又睁开:“怨我不肯放过你阿娘……”
这些原本皆是她心中的伤口,然而现在哪是翻旧账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事又岂是一句话能说得清,况且还有许多事她不愿再想,阿素不由低声打断道:“过去的便都过去了,陛下也不必再提。”
然而李容渊依旧不放手,只是深深望着她,阿素心中一片仓惶,不由狠下心道:“如今我这般情形,难道陛下竟全然不惧。”
她指的自然自己已成为五娘之事,李容渊闻言却微微一笑,将她静静揽在怀里,指尖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像是确认他的存在一般,郑而重之道:“无论你是什么样子,与我而言,皆是一般。”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如同陈年的酒,令人不觉沉溺,幸好阿素尚有一丝清明,猛然发觉自己已被他带偏许久,即刻挣着身子,拽住他的衣袖,回到最初那个话题道:“你究竟,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李容渊微微叹了口气道:“如何知晓,又有什么打紧。”
望着他深邃而沉静的面孔,阿素怔怔想,他果然瞒了自己三年,她永远也摸不透他的心,这样不对等的关系,终究难走了些,既然本就是错的,又何必重蹈覆辙。
一颗心渐渐冷了下去,阿素只听自己的声音低低道:“那便求陛下……放了我吧。”
手腕猛然被攥紧了,阿素吃痛抬眸,望着李容渊沉沉的面容却毫无惧意:“你曾许诺答应我一件事,当初我说未想好,现在便求你放我走。“
李容渊的眸子里似乎燃着火焰,他居高临下望着她,冷冷道:“你想去哪?
阿素忽然结舌,却仍旧勉强抗辩道:“你答应过的。”
李容渊淡淡道:“我反悔了。”
阿素气结,此时却忽听朱雀在外低声道:“殿下,折冲校尉霍东青来访,送来一封书信。”
阿素一怔,知道霍东青乃阿耶属下,想必李容渊也知此情,微微蹙了蹙眉峰道:“拿进来。”
不一会朱雀果然捧着一封火漆封好的书信入内,李容渊即刻起身拆阅,阿素隐约望见那上面俊秀的字迹,正是阿耶的笔迹,她的一颗心跳得很快,阿耶与李容渊写信,究竟是要说什么?
李容渊手中的薄笺,洋洋洒洒写满两页,阿素只见他阅毕之后便垂下眸子,薄唇抿得很紧。阿素想从他手中抽出那封信,然而李容渊一抬手便将薄笺折好,放到她够不及的地方。
阿素有些紧张地望着他,只听李容渊轻声道:“我的确要给你一个选择,否则……”他苦涩笑道:“否则便是罔顾人伦,不近人情了。”
阿素有些疑惑,但见他抬起眸子,深深望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认真为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又为她整了整散乱她衣襟,俯在她耳畔道:“若是……若是有朝一日,定要让你在耶娘阿兄与我之间选一边,那你会如何抉择?”
这结果似乎是不言而喻的,然而他却偏要搏一搏,语气若不经意,然而扶在床栏上的手却十分用力,骨节分明。
阿素睁大了眼睛,心中乱得很,原本可以脱口而出答案如今却如鲠在喉。
许久未等到她开口,然而只望了一眼她的表情,李容渊便似了然,他的手颓然松开,侧过脸去,阿素望不见他的表情,许久之后才听他低低道:“既如此,我便……放你走。”
短短一句话,他却说得极缓慢,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明明得了他的应允,阿素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而心中堵得难受。朱雀不知发生了何事,忧心地侍立一旁,却见李容渊起身,向她淡淡道:“去告之霍校尉,让他回禀世子,不劳府上大驾,我自然会将人好好送回去。”
朱雀应诺而去,阿素怔怔立在那里,却听李容渊忽然低声道:“怎么哭了。”
阿素此时才发觉有眼泪流了下来,她蓦然转过身去,却被握住双肩转回来。李容渊的指尖微微触碰到她的面颊,为她拭去那颗泪珠,低声道:“你阿耶已写了信,你阿娘与阿兄即刻便要来迎你,是高兴的事,不许哭的。”
原来阿耶真的认出她了,还将这事告诉阿娘与阿兄,阿素原本以为自己如今这样,他们定然不信,也不会认她的,却没想到峰回路转,一下便豁然开朗了。然而明明是这样高兴的事,望见李容渊的表情,她却仿佛要替他伤心一般,自己也难过起来,泪水止不住流下来。
朱雀将李容渊的话传达给霍东青,他虽不完全明了,但却知这是件紧要的事,一字不差地牢记心间,即刻便向兴道坊回报。
好在这一次,他总算没有再扑空。霍东青一路奔驰到靖北王府时,正见一辆华美的青盖牛车在王府外的,元剑雪从金鞍玉辔的高头骏马上下来,走到牛车前,从四位侍女打起的车帘后扶过神情有些憔悴却依旧不减艳色的安泰。
原来他们已经进香礼佛回来,望见世子与长公主皆在,霍东青心中惊喜,即刻上前,撩起甲胄,单膝跪道:“见过长公主,见过世子。”
元剑雪与安泰甫而望着他,皆是一惊。
第96章 认亲 摊牌、认亲和打脸(中)
面前之人本应随元郎下丹江, 此时却风尘仆仆跪在自己身前,安泰心下一沉,即刻免了霍东青的礼, 沉声道:“可是郡王出了什么事?”
霍东青抱拳道:“长公主勿忧,郡王一切安好,只命末将送回两封书信。”
安泰闻言方放下心,莞尔道:“辛苦你了。”随侍在她身边的萦黛会意, 走到霍东青身前欲取信来, 却见他似想起什么事来一般,肃然道:“禀长公主,末将今晨已将书信送回府中。”
安泰一怔,元剑雪望着她带着倦意的面容,轻声道:“阿娘先回房歇息, 也不急在这一刻, 一会我命人将信送过去便是了。”
安泰笑道:“儿大了,知道疼娘了。”她心中实是在意元子期写来的信, 便在萦黛等诸侍女的簇拥下向府内走去。
见霍东青还在等候吩咐, 元剑雪向着迎出来的郑司马道:“你带霍校尉去领赏。”郑司马应了, 却见霍东青辞道:“多谢世子,只是此乃末将分内之事,不敢受赏,只待替九殿下回了话,还要即刻赶赴军中。”
元剑雪微微惊道:“九殿下?”
霍东青道:“将军同时写了封信与九殿下, 九殿下阅后让我告知世子, 他自会将人送来,不用劳烦世子。”
元剑雪眉峰微蹙,李容渊此言何意?他心下疑惑, 然而望向霍东青时,发觉他也是一副知之甚少的模样,元剑雪在心中轻叹,看来这答案只有从阿耶的信中找。事不宜迟,他一面向府内走,一面唤过府中长史道:“去将今日霍校尉送来的信取来。”
罗长史一怔,回道:“禀世子,今日并无书信送到。”
元剑雪心下一顿,霍东青恭谨道:“今晨至府,长公主与世子未归,末将只见长平县主,只能将信先交与县主,世子一问便知。
罗长史闻言,即刻去琢玉阁取信,然一刻后元剑雪却见他一路小跑而归,面带疑色望着霍东青道:“县主说并不曾见到过有什么信。”
霍东青心中一惊,沉道:“莫不是弄错了。”
元剑雪心中愈沉,却见罗长史身后另有一人聘婷而来,正是阿樱,还带着她身边邱嬷嬷。他还未开口,便听阿樱柔声唤道:“阿兄。”
方才听闻霍东青去而复返,苏樱华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连指尖都在发颤,然而片刻她便冷静下来,沉吟一番拿定了主意。霍东青将信交与她的时候并无别人在场,这是她最大的优势,如此,需得先发制人。
所以,她并未看向霍东青,而是望着元剑雪道:“方才罗长史向我索两封信,说是阿耶写来的,可我并不曾见过什么信,所以便来问一问兄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霍东青闻言双目圆睁,望着她道:“末将确实将信交与县主。”
仿佛这时阿樱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般,秀眉微扬道:“霍校尉此言何意,难道我会私吞你的信不成。”
这态度与初见时判若两人,霍东青此时意识到不对,上前一步肃然道:“县主莫说笑,将信取来罢。”
他是武将,不怒自威,于此相比阿樱倒显得弱势,她神情楚楚望着元剑雪道:“阿兄明鉴,按霍校尉所言,那两封信并不是写与我的,为何他会将信交与我,难道阿兄不觉得奇怪?”
元剑雪望向霍东青,沉声道:“那两封信现在究竟在何处?”
霍东青万万没想到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那两封信是比他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霍东青咬牙望着元剑雪道:“末将确实,确实将信交给县主。”
阿樱红着眼眶望着霍东青,一旁的邱嬷嬷厉声斥道:“事到如今还想蒙蔽世子,依我看,是你自己丢了信,故意污在县主身上脱罪”
说完又向元剑雪道:“世子明鉴,今日老奴一直守在县主旁边,虽听闻霍校尉曾回府中来,但并未见他送什么信来。”
见这主仆一唱一和,霍东青此时方知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强烈的悔恨攫住了他的心,他大刀阔斧走到阿樱面前质问道:“县主当真未曾见过末将送来的信?”
阿樱盈盈含泪道:”若是霍校尉以一介女流便可任人欺凌,那你便错了。“
见她如此颠倒黑白,霍东青双目赤红,紧紧握住刀柄。一道沉沉的力量压在他的肩上,是元剑雪。见他眸色中带着止意,霍东青强自压抑着怒意,退了一步。
元剑雪望着邱嬷嬷道:“你扶县主回房去,此事我自有定论。”
阿樱知道这时候绝不能强辩,向他微微福身道:“请阿兄为我做主。”说完便带着邱嬷嬷回琢玉阁去。
霍东青望着阿樱的背影,双目几欲眦裂,但听元剑雪沉声道:“你且将今日之事仔细讲来。”
霍东青按捺下心神,将送信之事一点不落地讲述,身边的罗长史也证实,清晨他确实来过。说完了前情,悔意猛然袭来,霍东青再次握住刀柄,沉声道:“世子若不信,让我带人去县主房中搜一搜,即刻便有结果。”
元剑雪眸色深深道:“只怕此时去也晚了。”
闻言霍东青方知,此事再无可挽回,他颓然道:“连这样事都做不好,我又有何面目回去见将军。“说完左手旋出长刀,猛然向右手斩去,元剑雪将他制住,厉声道:“做什么。”
霍东青掷了刀,双目通红跪倒在他身前道:“这双手送丢了信,留着有何用。请世子发落,从重处罚。”
元剑雪叹道:“你先起来,我只问一件事,这信中写的什么,你可知道?”
霍东青摇头,元剑雪沉吟道:“如此,也不急一时,你的性命我先留下,以后许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霍东青闻言握拳,重重叩首,元剑雪吩咐罗长史领他下去安顿,而自己则一刻不停向琢玉阁去。
望见元剑雪走入琢玉阁时,阿樱微微叹了口气,知道方才果然没有瞒得过他,不经意说下了一个谎,便要用无数个谎去圆,如今她倒是作茧自缚了。
不过她相信自己定将此事圆回来,方才一计不成,她已又另起一计,只静待元剑雪。片刻后元剑雪果然并未命人通传,直直走入她房内。
阿樱盈盈转身,迎着他道:“阿兄果然还是来了。”
元剑雪深深望着她道:“以霍东青的性格,他并不会说谎。”说完,只静待她开口。
阿樱叹道:“的确瞒不过阿兄,他送来的信,我的确看过,不止看过,后来还被我付之一炬。”
元剑雪望着她道:“为何如此行事。”
阿樱命人关好门窗,方开口道:“阿兄不觉得,阿耶待五娘有些不同寻常?”
元剑雪心中一顿。
方才在来的路上他便有个猜测,阿耶写来的信定与五娘有关,若是如此,李容渊所说的那句话才不难理解,他要送回的人自然是五娘。
此时在阿樱这得到印证,元剑雪的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忽然有个预感,一直以来缠绕在心中的疑惑也许终于可以得到解答。
就在此时,阿樱清脆的声音也徐徐在他耳畔回荡:“此次阿耶便是在信中说,五娘乃是他的亲生之女,要阿兄与阿娘将她认回,好好抚养。”
此言石破天惊,元剑雪骤然抬眸,心中却如一块巨石落地。此前察觉阿耶之反常时,他便有所猜测。只有如此,一切才可以解释得通。只是,他心中同时升腾起巨大的疑问,究竟是怎么……
深深着阿樱,元剑雪只听她低声道:“而我之所以将信付之一炬……”
“只因五娘虽是阿耶亲女,却不是阿娘所出。”
见元剑雪身形凝滞,阿樱轻声道:“阿娘本不知此事,我若不将那信烧了,岂不是要惹她伤心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