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剑雪怔怔望了她片刻,方道:“怎会……如此?”
阿樱淡淡道:“五娘的亲娘奚氏,原也是我们府中放出去,这事阿兄应该知晓。”
元剑雪心中极乱,隐隐觉得不对,然阿樱的说法似乎确实毫无破绽,比他此前匪夷所思的猜想更加合情合理。只不过他了解阿耶为人,知道断不至于此,沉默许久,他方开口道:“这事,先不要告诉旁人。”
阿樱微微扬起唇角,便是她的目的,于是应道:“自然,所以我才将那信烧了,为了阿娘,断不能认她回来。”
元剑雪道:“不,即便真如此,终究要认,只是……不急一时。”
阿樱沉声道:“阿兄未免太自私了些,难道不曾想,若阿娘得知此事,当如何伤心。且真要认,以阿娘对阿耶之心绝不会拦,难道阿兄愿意阿娘委曲求全,心怀芥蒂?”
元剑雪打断她道:“莫多言,我自有分寸。”
阿樱闻言心中一突,自己虽为阿素捏造了身世,但元剑雪却仍旧未打消认回她之心,知自己不过暂时躲过一劫,要彻底解决这事,还需从阿素身上入手。
元剑雪心事重重出了琢玉阁,却见安泰身边的萦黛正向这边走来,望见他急切道:“世子请随我来,长公主正寻你。”
元剑雪随她步入安泰寝居,见了阿娘还未请安,便听她急切道:“方才听闻霍东青丢了你阿耶送来的信,可有此事?”
元剑雪一怔,未想阿樱先命人回报,已令阿娘先入为主,认为是霍东青失职。看来这事原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元剑雪没有辩驳,只顿了顿道:“阿娘莫急。“
安泰沉声道:“如何能不急,你阿耶刚离京便写信回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望见她因忧心而憔悴的面容,元剑雪着实心疼,沉声道:“阿娘歇下吧,明日府中还有秋宴需操持,我已派人去了信,兴许能在阿耶下丹江前赶上他,问一问究竟。”
然安泰依旧执着,元剑雪却不由分说,扶她到榻上歇息,安泰靠在隐枕间,望着如今越发沉静的长子怔怔想,原来鲤奴也这般大了,只是知子莫如娘,他定然有事瞒着自己。
而另一端,待霍东青走后,阿素方知,李容渊说到做到,是真的要放她离开。不知他怎么与朱雀吩咐,朱雀得令后只深深望了她一眼,便带着饮澜听风与霜月雾月忙碌起来,为她收拾行装。
西苑中已满是匆忙往来的侍女们,第二日晨起后,阿素站在空落落的院中,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就连琥珀也一脸惊慌地跑来问她:“娘子,咱们是要搬家吗?”白团子则活泼地在她脚下窜来窜去,阿素拎起它的两条前腿,将它抱进怀里,低声道:“你愿意……和我走吗?”
这倒把琥珀问懵了,不过片刻后她便答道:“自然是娘子在哪,我在哪,只是……”琥珀又抬头打量一番西苑里熟悉的一草一木,有些伤感道:“甫一说离开,还真有些舍不得咱们住惯了的院子。”
阿素心中一颤,抱起白团子默然向室内走去。按她喜好的房间几乎被搬空,阿素蓦然发觉,虽不过在这里住了三年,然自己吃的住的,用的穿的,置备的物件可真不少,足足几辆牛车才装得完。
李容渊虽命人做这事,自己却一点不见踪影,阿素忽然有些心慌,抱着白团子向东苑走去。
直到悄悄走进那间熟悉的寝室,阿素隐约望见李容渊竟未起,只静静倚在榻间,长长的睫毛垂着,不知是梦是醒。
在帐幔外站了一会,阿素方开口,低声道:“西苑的东西,我便……我便不带回去了。”
她本想说这些年来的照顾无以为谢,自己怎能再贪些什么,然而此时,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嫌弃了。闻言,李容渊果然抬眸望了她一眼,阿素方知原来他一直醒着,眼眶微红,似一夜无眠。
见他嘴唇也有些苍白,裸|露出的胸膛上皆是自己留下的一道道血印,阿素不由有些慌乱,抱紧白团子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带它走便好了。”
这话不知哪里更刺痛了李容渊,阿素见他只是抿着唇,片刻后哑声道:“你高兴便好。”
此后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了许久,阿素低声道:“那……那我便回去了。”
许久也没等到李容渊的回答,阿素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却忽然听他低声道:“不等……你阿娘与阿兄来迎?”
阿素心中也有些疑惑,为何阿娘与阿兄竟全然无动静,然而她也顾不得这么多,想到能回家,一颗心都雀跃起来。
望见她如同脱了笼的雀一般欢欣,李容渊许久说不出话来。待阿素走到房门口屏风处,方听到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然而她再回头时,却连他模糊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脚下的步伐忽然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身边却是朱雀催她上车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又得了李容渊的吩咐,朱雀未再提已收拾好的那些东西。阿素只领了琥珀,抱着白团子出了门。李容渊并没有来送她,迈上牛车之时,阿素郑重望着朱雀,低声道:“以后……劳烦女史,多看顾殿下。”
朱雀只望着她,却并不说话,阿素一咬牙上了车,那牛车便缓缓地动了起来。走出不久,她便忍不住悄悄掀起车帘向外看,只见离住了三年的那座府邸朱漆的大门越来越远,李容渊住的东苑也只能看的见一个塔尖,只有朱雀站在那里目送着她乘的牛车远去,正如三年前站在那里迎接她一般。
牛车离开了丰乐坊,阿素方听琥珀低声问道:“娘子,咱们这是去哪?”
阿素轻声道:“一会你便知道了。”
见她心情似乎没有方出门时那么好,琥珀也不敢多言。半个时辰之后牛车停在兴道坊的靖北王府前,望着门前熟悉的幡旗和戟架,阿素忽然近乡情怯起来。
按理说阿娘与阿兄得了消息,早该来迎她才对,现下动静全无,难道是出了什么差错?
阿素虽暗自揣测,但依旧下了车。今日似乎极不同,王府外一派车水马龙,宾客如云。阿素领着琥珀,远远跟在弘农杨氏的七娘子身后走到府门前的石阶上,便见知客的罗长史走下来,望着她道:“娘子可是来赴秋宴,可否拿请帖一观?”
阿素一怔,才想起今日原来是阿娘办的秋宴,原本她答应过阿兄要来,这几日心绪大起大伏,竟忘了日子。见罗长史的态度,仍当自己是五娘的样子,阿素心中惶然,不禁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我未带请帖。”
罗长史微微蹙眉,此时却忽然听到有人沉声道:“她不需请帖。”微微回眸,罗长史正见世子大步从府中走出,即刻躬身退在一边。
阿素甫见阿兄也是一惊,却感到元剑雪深深将她打量,似是连一点细节也不愿放过。心中有些忐忑,阿素不知他会如何看待自己。但未待她想明白,元剑雪已一把牵住她的手,沉声道:“跟我来。”
得元剑雪如此器重,连着杨七娘在内,周遭数道惊诧的目光投了过来,琥珀被远远甩在一旁,阿素只抱着白团子,跌跌撞撞跟着他走。待到一处无人的园子,元剑雪将她拉至一处山石之后站,按着她的双肩,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一遍,方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你定要如实回答。”
阿素能感到握住她肩膀的手微微发颤,明明想要用力却极力克制。她扬起眸子与元剑雪对视,听他压抑着情绪道:“你究竟是……是不是……”
他深深望着她,目光既急切,又极难以开口,似乎既想要一个答案,又怕那答案并不是自己所期待的。
望见阿兄复杂又彷徨的目光,阿素好气又心疼,世间哪有这么笨的人,她明明都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想到此处阿素再也按捺不住,弯腰抱起白团子,举在他面前,含着泪道:“阿兄还记不记得,我十二岁那年冬天,你带我去猎苑,不许我骑马,只许我坐车。那时我心中一万个不乐意,你便哄我,说要为我猎一只白狐狸来养,然而你如约猎到了阿狸,我坐的车却掉进了冰湖里……”
这番话在她心里藏了许久,阿素说得又快又急,这是只有他们兄妹二人才知道的事情,果然她刚说完,便见元剑雪红着眼眶,不敢置信般地望着她,按住她双肩的手猛然用力,阿素吃痛地哼了一声,却感觉身体一轻,已然被他钳住腰抱起来,她吃惊松手,白团子一下窜了出去。
被举在空中之时,阿素才发觉,原来阿兄已经长得这样高了。元剑雪将她抱起来整整转了三圈,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颤抖着声音道:“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就知道她在骗我。”
阿素简直要被他勒得喘不过起来,要再讲些小时候的事,却听元剑雪下颌压在她肩上,一直重复道:“原来真的是我想的那样。”肩上一阵湿润,阿素还是第一次见阿兄落泪,不由有些慌张,却忽然被元剑雪托着抱起来,接着背上狠狠挨了一下,只听他哽咽道:“这是你该挨的,这些年将我们瞒的好苦,连一点口风也不透,可知你阿兄与耶娘是如何过的?”
阿素也怔怔落下泪来,埋在元剑雪怀中别过脸,含糊哽咽道:“这样的事……有谁会信呢,便是说了也没用。”
元剑雪将她从怀里扒出来,深深望着她,扭着她的下颌不许她转开,许久后方怔怔道:“虽容貌变了,可我一直觉得,你是宝儿,千百次我都觉得自己异想天开,谁都不敢说,却没想到世间真有这样的事。”
阿素望着他道:“若不是阿耶写了信,是不是你也不敢认我?”
想到此处,元剑雪不禁切齿道:“阿耶是写了信,却让人给烧了,不禁如此,她还恶意欺瞒于我和阿娘,若不是我多留了个心,差点便错失了你。”
说到此处,他紧紧揽着阿素道:“现在我方知道,她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不过你再不用怕,也不用担心,阿兄这便带你去见阿娘,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团聚。”
阿素拽着他衣角道:“是谁烧了信?”
元剑雪只放开她,蹲下身仔细为她理好衣襟,沉声道:“这事你无需忧心。”说完起身,牵起她的手道:“跟我去见阿娘罢,你不知,她有多想你。”
想到阿娘,阿素不由又有些情怯,低声道:“还是,先等等罢,今日家中客人这样多,我这事,让旁人知道总是不好。”
元剑雪闻言,将她揽在怀中,低声道:“不过三年,宝儿却长大许多,行事越发周全了,是不是不在耶娘阿兄身边,吃了不少苦,阿兄只想让你如原来那般,整日在身边撒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做。”
阿素眼圈一红,含泪微笑道:“别把我当小孩子了,我也想为阿兄与阿娘分担些。”
元剑雪揉了揉她的发顶道:“你说的对,今日府中客多人杂,不是说话的时机,我去向阿娘透个口风,让她赶紧散了宴席,晚上我们一家人团聚。”
说罢又望着阿素低声道:“你乖一些,先去我房中待着,我叫郑司马去陪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支使他。”
阿素重重点头,元剑雪将她送回自己房中待着,唤郑司马在外守着,这才放心离去。
然而阿素是个坐不住,终于回到朝思暮想的自家,在阿兄房中不过坐了三刻,她忧心琥珀,便耐不住想要出去转一转。此前郑司马得了吩咐,知道如今世子房内的是极重要之人,不仅不能怠慢,还要将她当作主人一般,也只能依着她。阿素怕他在身边自己太惹人注目,便命他远远跟在身后
出了阿兄的房门,阿素第一件事便是寻琥珀,自家王府中的道路她是极熟的,不过片刻便回到大门处,正见琥珀急惶惶地站着,见了她飞奔过来,开口道:“娘子可急死我了。”
说完又自己拉着她的手,低声道:“这里是靖北王府,也是长公主府,来头大呢,即便是娘子,也不可乱闯。”
见琥珀一脸忧心,煞有介事地嘱咐她,阿素忍不住笑道:“没事,以后便把这里当做自己家。”
琥珀嗔怪地望了她一眼道:“娘子又拿我说笑。”
两人正在闲话,阿素忽然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猛然回头,才发现是阿樱。
苏樱华见到阿素也是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她。要知这秋宴的请帖是她一张张过目过,万分确定不曾有阿素,所以今日才如此放心。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当初阿素那张请帖是元子期钦点,又命元剑雪亲手送去的,自然不曾过她的眼。所以现在,她望着阿素,心中不由一阵翻江倒海,不禁揣测她究竟有没有与元剑雪见过面,若是见过面,这两人又究竟有没有说什么?
将阿素仔细打量,见她神色如常,阿樱便仍抱有一丝侥幸,大约她还不曾见过元剑雪,如此便好办了,她只需轻轻助推一把,便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隐患。
想到此处,她冷冷望了阿素一眼,即刻走开了。
阿素此前已对她起了防备,回身对琥珀道:“你远远跟着她,看她要做什么。”琥珀虽不明其意,但却依言行事。
虽如此,阿素依旧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沉吟片刻,觉得还是去阿兄房中暂避未好,然而未走出几步,便见永仙身边的玉英与玉华道:“公主请娘子叙话。”
原来今日永仙也来了,阿素见她身边两位侍女来势汹汹,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也只能随她们而去,待到水边一处台榭,望见永仙的背影,她刚欲上前福身行礼,便见永仙回身,望着她,冷冷道:“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阿素一怔,却见她从怀中取出一件佩玉掷在她脚下道:“这物事,是世子的,是不是?”
阿素低头捡起那佩玉,发觉有些眼熟,才想起这是两年多前李容渊第一次带她入宫看马毬赛时,她从地上捡到的阿兄的佩玉,之后被永仙夺了,她也没在意,却没想到她一直留着,还不知怎么知道了原主是谁,想必是误会了。
阿素正欲解释,却听永仙道:“若不是前些时日阿樱告诉我,我还不知你们有私,原本想今日问一问他,却没想到先叫我遇到你。”
永仙深深望着她道:“你曾对我如何保证过,又为何要欺骗于我?”
阿素闻言抬眸,终于发觉水榭远处一角正立着阿樱,想必自己的行踪便是她告诉永仙的,只是,她到底要做什么?然而如同解答她的疑惑一般,阿素只见阿樱缓缓走到永仙身边,低声道:“殿下对她全然信任,而这贱婢满口谎言,合该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