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道坊是朱雀门外第一道坊,距离北面的皇城最近,元子期回到王府时身上的雪粒未化。安泰亲自出来迎他, 默契地接过他解下的鹤氅, 望着元子期有些凝重的神色,关切道:“今日朝中可有什么大事?”
自高氏一党伏诛,安泰以雷厉风行之势斩除余孽,受牵连之人即便免死,也皆罢官免职, 就连曾经最受宠爱的永仙公主也因为高后所出失了圣眷, 被禁足冷宫。而诸如府中司马郑翊,官婢奚亭暮等叛主之人更是被押入刑部狱严加审讯。刑部尚书沈陟因岳家望州都督蓝越投降吴地叛军之事牵连, 且妾室与逆党勾结, 连坐打入天牢。本是死罪, 沈陟已不报任何希望,但最终竟未被处斩,仅革除官职禄米。
直到后来沈陟才知道,是长公主在景云帝面前求情,才使他死里逃生。这固然是看在沈家曾是元氏旧臣, 其中大约也有五娘的缘故。对于自己这个女儿被长公主认作义女, 沈陟虽不懂其中机缘,但到这会只有唏嘘感慨与感恩戴德的情绪。
而如此恩惩并行的铲除异己手段一使,安泰自忖朝中再不会有人敢与自家为难, 如今争论激烈之事也只有迁都与改元,但见元子期神情,似乎也并不是他心事重重的原因,想到此处,安泰小心翼翼端过新煎的清茶递与元子期,试探道:“元郎?”
元子期未答,值握住她的手,低声道:“阿素呢?”
提起爱女,安泰嗔笑道:“皆言生女肖父,可说得再贴切不过了,这些日子得了空,整日在香房之中调弄那些瓶瓶罐罐,连饭也顾不上吃,我这做阿娘的不懂这些,也只有你能管管她。”
元子期微微扬起唇角,迈出了书房,却是向香房走去。
那香房是一间净室,以琢磨好的岩石砌成,未用一片木材,为的是摒弃木质的杂味,元子期走入其中时,阿素带回府中的婢女琥珀上前福身道:“郡王。”
元子期示意她免礼,琥珀轻声道:“县主在里面。”
自平定高氏之乱后,安泰为爱女请封县主,其时世人只知长公主夫妇亲女早夭,却不知新晋这位又是何许人,而稍微知些内情之人却议论纷纷,为何长公主竟将婢子之女认为亲女,沈家更是惶恐,但承了元家的恩情,连过问也不敢过问。
对于阿素的身份,坊间多有猜测,甚至有流言说此女本为驸马私生女,长公主为了夫妻和睦才认下了。安泰气得头痛,沉声道:“夫君何等君子,竟被如此诋毁。”元子期却不甚在意,专注手下,将宫中送来拟封的邑号都划了,微笑道:“这些都不好。”
因阿素之前的封号“永宁”有些忌讳,又与苏樱华的封号“长平”做一对,安泰执意要为她再选封号,故而宫中送来许多备选,此时她接过那册子来一看,其上都是朝中大学士极尽溢美之甄选,元子期学识凌于其中任何一人之上,为女儿重选封号极为慎重,看不上也是自然。
如此,安泰笑道:“那便由夫君拟一个罢”
方才见元子期神色,安泰知道他早已有了主意,果然听元子期笑道:“阿仪觉得'宝福'如何?”
安泰“扑哧”一声轻笑出口,以帕掩口,忍俊不禁道:“难不成夫君思考了半日,就想出这么俗气的二字来,那你自己去问,我们的女儿却是愿不愿意。”
果然唤来阿素,一听“宝福”二字她就忍不住嘟起嘴,一副不甚喜欢的样子,转而望向元子期,却听他叹道:“珍宝复得,是我与你阿娘的福气。”
阿素闻言眼眶微红,知道这质朴的二字实是凝着耶娘的深爱。”忽然有些哽咽,阿素小声道:“能认回您和阿娘,也是我的福气。”
元子期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再这言,我的宝儿傻乎乎的,可不正是应了傻人有傻福之言。”
阿素气呼呼地抬头瞪他,元子期却以拇指揩干她的眼泪,低声道:“时间竟过得这般快,想来上次这般为你挑选邑号,还是在你方满周岁之时。如今,乖女已长得这么大了”
于是这邑号之后便真正定下了。此时元子期悄然迈入香室之时,正见新晋宝福县主双手握住玉杵,费力地将玉臼中溢着异香的木片舂成粉末。
一旁的炭盆燃得很旺,映着少女娇艳的面庞,红扑扑的,甚是动人。胡榻上扔着一条毛领子,元子期原以为是爱女贪凉丢下的,想捡起来给她披上,走近些才见那毛领子听见人声,竟竖起两个小耳朵,舒展起团成一团的身子,嗖得一声钻到榻下去了。
原来竟是个活物。见元子期讶异,阿素停了手,甜甜一笑道:“这是阿兄抓给我养的白狐狸。”说完又吃力地举起玉杵,小声撒娇道:“手都酸了。”
元子期不说二话从她手中接过玉杵,阿素乖觉起身让开,看元子期撩起袍服下摆,盘腿坐在地上烤干的蒲团上,屏息凝神为她捣这香片。
这是她从小惯会的偷懒手段,对付耶娘百试百灵。此时立在元子期身边,望着他专注的样子,阿素自告奋勇,贴心道:“我给阿耶锤背。”
只是手下全无章法,阿素糊弄着捶了一会,便听元子期笑道:“都说女儿是耶娘小棉袄,我家倒似养了只小猫。”
知他是说自己捶背像挠人,阿素赧然,却见元子期从玉臼中拈起一点香粉闻了闻,轻声道:“是做什么?”
阿素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也不知怎么,近些时日总觉得困倦,打不起精神来,想配些提神醒脑的香丸来。”
元子期闻言即刻试了试她的额头,低声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阿素想了想,挣开他道:“别的倒没什么。”
元子期沉声道:“一会请医正来看看。”阿素最怕苦药,望着他的眼神都发怯,元子期顿时心软,哄她道:“也不一定就要开方子吃药。”
阿素为了让他忘掉这事,拽着他衣袖道:“阿耶看看,这醒脑丸的配得对不对?”
元子期叹道:“这香方本是无错,但是用在夏时,如今三九寒冬,哪里去寻鲜薄荷。你投机取巧以冰片代替,却不知冰片性寒凉,与其相冲。”
阿素此时才知自己犯了错,只是这方子她已调了一半,重做倒是费事。见阿素攥着衣角,有些无措的样子,元子期话锋一转,微笑道:“只是将错就错,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方法。”
见爱女闻言双眸发光望着他,元子期起身,挽袖从身边的嵌螺钿多宝格中重取了几味香来。阿素则乖乖坐在一旁的胡榻上,一手抱着白团子,一手托腮望着他英挺的身影。
忙碌了半个时辰,元子期将捏好的香丸收进一支细颈的玉瓶里,想递给阿素,转身却发觉胡榻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歪倒着,搂着白团子睡得正香甜。
元子期心中一沉,悄悄走过去,见爱女面颊带粉,纤长的睫毛垂着,呼吸倒均匀,虽看似没有异样,他心中忽然有些发沉,指尖怜惜地抚上爱女的面颊,却听身后安泰笑道:“说是要你管管她,怎么两个人都不见影?”
元子期转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安泰轻轻走到他身旁,一同望着阿素,安泰低声疑道:“怎么?”
元子期替阿素掩好薄衾,半晌方道:“去请鲜于医正来看看,冬日虽易困,但也不至如此疲累,这般气虚,即便无病也需好好调养。”
安泰闻言也唬了一跳,即刻吩咐身边萦黛入宫去。然而她另有一事相告,轻声道:“方才宫中递了帖子来,说午后德妃要来府中探望。”她总疑心这事与元子期今日心事重重有关,试探道:“夫君可知道?”
元子期微微颔首。
安泰话音方落,阿素扇子似的睫毛便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其实方才阿娘入内的时候她已经转醒,却想听耶娘再多说几句,此时听闻德妃要来,一颗心不由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德妃是李容渊养母,平视深居简出,轻易不出宫,今日竟亲自来了,难道……想到此处,阿素下意识攥住薄衾的一角,掌心冒汗。
仿佛要印证她的想法一般,阿素只听安泰道:“夫君可是忧虑,德妃今日来自是为了宝儿和小九的婚事,探一探我们的口风?”
闻听此言,阿素的一颗心跳得越发剧烈。
第123章 123 心中还是期望能与他再成姻缘……
阿素紧紧闭着眼睛, 努力侧耳倾听,想知道阿耶究竟如何答话,然而她屏息凝神了一会却再没有声响。
茫然睁开双目, 阿素才发觉香室中已空无一人,想来是耶娘怕扰到她安眠,已经离开此间。
推开薄衾坐,阿素坐起身唤过外间的琥珀, 得知耶娘果然俱已离去, 她轻声吩咐道:“你略微留些心,若是今日有客上门,便仔细探听。”
琥珀应声而去,阿素伸了个懒腰,小小打了个哈欠, 这才起身。此时方用过午膳, 她却觉得略微有些发饿,端起案上的茶水痛饮了一通, 抱起白团子做手抄, 向外寻食。这几日她胃口倒好, 只是口味与以往有些不同。
走出香室之时一阵寒意扑面,阿素才发觉外面的雪倒是下的越发大了。青窈将一件猩红的裘衣披在她身上,亭亭如如白雪间的一簇红蕊,越发娇艳。
回到闺阁之中,阿素方拈起一块咸酥烧, 便听琥珀回报道:“府外停了一辆宫车并两列仪仗, 听说是德妃凤驾至府。
阿素顿时一惊,雪下得这般大,德妃竟真来了, 难不成真是要议婚不成?想到此处,她心下忽然有些发慌,想找人商量,却发现除了待客的耶娘,连阿兄也不在身边,竟无人可吐露心事,不由望着海棠窗外白茫茫一片发起呆来。
阿素所料不错,德妃今日来实是心中压着一桩大事。先前她曾为李容渊的婚事忧心,恰逢杨家有意,便做主定下一门亲事,却被李容渊拒绝的干脆。此前她还曾为养子驳了她的面子不快,宫变之后却惊出一身冷汗,方了解这位与她并不亲近的养子雷霆手腕。
后宫之中谨小慎微数年,因养子一朝得势,德妃心中越发惴惴,竭力想弥补以前的不和睦来。内侍监华鹤数次若有若无在她身边暗示,九殿下待元家那位小县主颇为不同,德妃在心中并不以为然,待后来李容渊竟亲自到她殿中问安,德妃才品出这其中的不同来。
她原先并不知道安泰膝下何以多出个女儿来,待细细打听,方知竟是沈家那位五娘,这位五娘她是晓得的,在李容渊身边也有数年。此时德妃心中方了然,果然正如华鹤所言,李容渊的一片心原来竟系在这小娘子身上,可叹她原先南辕北辙忙错了方向。
此次德妃来,自然是抱着说下这门亲事的目的,其时元家虽风头正盛,但李容渊求娶,绝不是高攀。更何况这位小娘子虽封县主,但终归非长公主与驸马亲女,此前又已养在李容渊身边数年,要另谋一桩婚事也难。所以德妃此次来,自认为十拿九稳,甚至若不是这小娘子认了长公主与驸马做耶娘,她还嫌出身低了些。
所以谈话间德妃倒端着架子,而当她将来意隐约透露了,安泰却但笑不语,未如她所料,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与安泰分坐,见她不接话,德妃只能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依我看……”安泰却打断她道:“若我未记错,先前阿嫂也曾为小九说下一门亲事,连生辰八字都换过了。”
听她提起杨家,德妃有些尴尬,轻声道:“做不得数的,不过杨家有意,连定也未下,已然回绝了。
见安素依旧不接话,德妃索性把话挑明,笑道:“我觉得如今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又正是般配的,不如便……”
“做一桩亲事”五字还未出口,德妃便见一人飒踏入内,玉冠澜袍,身姿翩然,竟是驸马。
德妃一怔,已抵不住攻势的安泰如释重负,用求助的眼神望着元子期,意思要他决断。
元子期已在内间听片刻,德妃言语中的优越轻视自然也听得分明。此时立在安泰身旁,虽微微一笑,但笑意却未到眼底,淡淡道:“此言虽有理,却于礼不合。”
德妃未想到元子期竟回绝,蓦然抬眸,听他沉声道:“永仙与鲤奴曾有婚约,若将阿素也许舅家,兄妹同娶同嫁,便悖礼。
德妃未料到他竟提永仙,脸色不由发沉。李姓皇族本有些鲜卑血统,弟继兄嫂,子娶父妻之事尚且不计,更可况如今高氏获罪,永仙失宠,元家却如日中天,这婚事如何做得数?
然李姓皇族入主长安,受到关中士族的影响,注重礼法,元子期所言无错,德妃来前也曾想过这件事,原以为安泰恨极高后,自然会避讳,不提这桩婚事,却没想到元子期竟直言不讳,倒像是依旧要履行婚约一般,一时讪讪,竟无话可说。
安泰见气氛僵住,忙打了个圆场,将话题岔开。德妃却心中惶惶,一时间找不着更好的说辞,也只能任由安泰又扯了几句闲话,起身送她回宫。
待德妃走后,安泰才收了笑容,望着元子期沉声道:“夫君方才那般说,是不愿阿素出嫁的托词,还是真要鲤奴娶永仙?”
见元子期神情严肃,不像玩笑,安泰怔怔道:“夫君一向痛恨高家,为何……”
元子期沉声道:“你也知我痛恨高家,为何当初不与我商议便揽下这婚事?”
安泰顿时无言,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元子期轻叹道:“我知道你是且做权宜,为了元家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才要结亲,并不是责你,只是君子一诺,当初既定下这婚事,如今自然要履行承诺。”
安泰深深望着元子期,忽然明白他并不是随口一说,以他为人,即便如今高氏获罪,也绝不会因此反悔,况且无论高氏如何,永仙总是无辜,然想到爱子,却不由低声道:“夫君说的无错,可鲤奴……”
元子期低叹道:“其实这话是今天鲤奴说与我的,他说既有婚约,无论如今情势如何,皆会负起责任。君子重诺,确是我的儿子。”
听闻此言,想到儿子,安泰既欣慰又心疼,然想到女儿,更是心痛怜惜。
此时皇城南面大理寺狱,因牵涉高氏一党谋逆之事,永仙也自冷宫被带入此处讯问。身后的金吾卫说是护送,其实是押送,自出生以来,永仙何曾受过这样的怠慢,只是如今的她再不像从前那般跋扈,只惨白着一张小脸,连宫人也未带,神情憔悴接受讯问。
母兄皆身死,原本疼爱她的景云帝再也不愿见她一面,永仙觉得自己已流不出泪来,因为她的泪水都已流干。刑室逼仄而阴暗,然而主审的官员却对她尚且客气。追查逆党之事是由元家一力承担,以元家对自己母兄的痛恨程度,若是要折磨自己,只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今这般顺利,她倒有些疑心,有人从中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