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荑听的直发笑,说这些皇城根下吃白米的百姓,灰落不到脸上便不知脏,饿不到肚子里便不知苦,他们说两句风凉话的时间,殊不知边塞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顿了顿,她嗤了一声,“吃着老子的饭,受着女儿的益,还要编排他们的笑话,也可笑的紧。”
沈归荑便是这样的人,打小苟且偷生,吃尽了苦。地位低了便能感同身受,自然也会多一些怜悯之心,性格便更隐忍叛逆一些。
方嬷嬷将棉鞋交来时,沈归荑还是将那对绿翡玉耳饰交给了方嬷嬷,她也乐得和方嬷嬷推脱,塞了好几个来回,方嬷嬷才肯收下。
方嬷嬷前脚刚走,外面有人敲门,说宫门外东越太子已经候着了,请三公主起驾。
沈归荑微怔,她没想过,竟是这般快。
青蘅殿一直便都是七公主沈归荑的院子,这狸猫换太子的把戏换做旁人都要藏着掖着,还真没见过这般全宫上下都知道的先例。
“叫的什么玩意儿,张嘴闭嘴三公主,叫他祖宗也没这样勤快的。”鸦青一边便棉鞋装进包袱,一边噘着嘴骂,“这般明目张胆,难不成真当那位太子是个只会打仗的莽夫吗?”
沈归荑被逗笑了,便接了一句,“可不是,能让沈如姬这般挂念。说不定我那便宜儿子,不光只会打仗,还是个还长得好看的莽夫呢。”
笑罢,沈归荑便吩咐了鸦青携好包袱,两人便出了门。
行至宫口,沈归荑回头望了一眼,看着那富丽堂皇的金瓦,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她看到有鸟落在屋檐,叽叽喳喳,叫声何其欢快。
“三公主请吧。”有人催她。
沈归便不再去看,转过身来上了凤辇,鸦青在一旁跟着,一路往宫外走。
不多时,沈归荑便从正门出来,大老远便瞧见外头黑压压的一片,早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想来已经等了许久。
直到近了些,沈归荑才看清,外头两辆马车紧挨着,皆在宫门外停着。靠前一些的那顶是黑色,绣着鎏金的暗纹,缀着白玉珠串,由前头并列三匹马拉着。
靠后一些的,便是沈归荑的马车,稍暗一些的鹅黄色,马车四角挂尖,其上雕着金雀,雀口衔着一颗红玉,缀了些金色的流苏。
见沈归荑出来,一名黑衣男人便走到前头那辆马车跟前,面向垂下的窗帘,态度谦卑,“殿下,三公主到了。”
刚说完,便见身侧的一名小厮也上前,从怀里抽出三本册子交给男人,男人接过,托捧在窗口处,“殿下,这是南齐进献的贡品,请过目。”
此次仪仗过大的话便有些拖累,那册子是率先备好的明细,待江宴行等人走了,这些贡品再通过水运送往东越。
日头有些刺眼,沈归荑支手遮在眉骨也有些睁不开眼,便由着鸦青扶上了马车,撩起帘子往外望,瞧见了乌泱泱的一片百姓。
她暗暗心道这江宴行果真是放肆,在南齐的地盘,四周还有那么多百姓,都敢亲自查验贡品。当真是不怕百姓暴/乱奋起,将他那黑布帘子带上轿子一块掀了。
她这般想着,又过了片刻,也不见前头那马车有动静,沈归荑不由的皱了皱眉。
下一秒,她便见那窗侧搭的紧密的黑色帘子被撩起,珠串击打的声音哗啦作响,打轿子内探出来一只手来。
那手长的十分好看,修长玉白,骨节分明。食指关节的骨凸处落了一枚浅色的痣,犹如凿出来的白玉落了瑕点一般。
只是那手并未全然摊开,手指半握起,对着男人勾了勾指尖,带着些松散随意。
男人立刻将手里的册子递过去,见那手连带册子都收回了马车内后,才听得一句语气慵懒的声音隔着帘子传了出来,“起吧。”
言罢,男人扬声传话,“起——”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这才动身。
沈归荑细细琢磨了那双手,只觉得长的过分修长好看,还有那声音,虽隔着太远听得模棱两可,但也能听出音色宛如悠笛惬意。
她思忖半晌,小声的嘶了一口气,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这才放下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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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齐乃小国,国土不算广阔,车队人不多,一上午便出了关隘,步入了两国边界的夹道。等到了晌午,车队临着溪边树荫休息了片刻,便又继续赶路。
沈归荑马车内放了食匣子,里面放了一蛊凉茶和几盘糕点,糕点太甜,她心里膈应,只吃了几块浅填了肚子,便没了食欲。
又行了一下午,入夜,外头的燥热逐渐散去,沈归荑闷了一天,适才挂起帘子,叫风吹进来些,手肘抵在窗边托起下巴,望着外面发呆。
沈归荑思绪飘得有些远,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只觉得有些快了些,前一秒她依稀还在宫里,可下一秒便在和亲的路上。
她捂着脸缓了片刻,又松开,眸子也澄澈了不少。
两国边界尚无客栈歇脚,周遭两侧跟着的骑士皆举起了火把,车队也减缓了速度,慢悠悠的,似乎在勘察地形。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蛐蛐儿声,混着细密轻浅的马蹄,这夜里倒也算静谧。
不知行了多久,外头洒下的月光从正着的角度斜洒进了窗棂,马车走的慢悠悠,沈归荑趴在窗沿也昏昏欲睡。
忽然间,周遭暗处传来一阵簌响,像是惊飞了林中鸟,纷纷展翅鸣叫,引起一片躁动。
紧接着咻的一声,马车檐上似是钉入了什么东西,还带着摆尾的震颤。而后便是一片混乱,周遭的火星乱飞,马蹄高仰,吁声起伏。
沈归荑吓得即刻清醒,连忙放下窗帘,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绪转的极快,正在慢慢消化如今的情况。
听着外头的嘶叫,沈归荑不得不凝神承认,她们遇刺了。
这般想着,她便从袖里摸出一包东西,紧紧的攥在手里,那手指窝的用力而有些苍白无血色。
对于冷静的沈归荑,反观旁侧的鸦青便不那么淡定了,她在羽箭钉入马车的时候便攥住了沈归荑的衣角,吓的咬紧下唇,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远处响起兵器交接的厮杀声,周遭动静除了几声箭雨便再无其他,前头架马的骑士此刻也没了声音,沈归荑蹙了眉,觉得有些蹊跷。
这突如其来的刺杀似乎也过于蹊跷,像是盯准目标直接埋伏好一般,而且约莫这个地方,该是东越的国土,她自认为南齐没有理由制造一场刺杀。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冲着江宴行来的。
想到这里,沈归荑便暗骂一声,只觉得晦气,出来和亲一趟还要遭一波刺杀。
这马车决计的不能呆的,只有江宴行身边相对来说才比较安全。
她下定决心后,便反握住鸦青的手腕,沉着声音安抚道,“别怕,抓紧我。”
刚撩起帷帐,似乎就被人发现了,那人一顿,便挥着一道银光赢面劈来,刀柄在月光下发着寒,嵌入了一旁的栏木中。
两人身子不由得往后一趄,鸦青握着沈归荑的手一紧,终是抑不住吓得尖叫,只是她刚起了个势,却被沈归荑先一步捂住了嘴,就剩下了细碎的呜咽。
沈归荑自然也是被吓了一跳,瞧见那人正要拔出嵌在木里的刀,她连忙捏碎手里的纸包,也不管方向了,对着那人一通乱洒,荡起一层薄烟。
登时,蒙面人便捂紧了眼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声。
趁着这个空档,沈归荑连忙扯着鸦青跳下马车,往江宴行那边跑去。
蒙面人的叫声吸引了更多的同伴,眨眼间便又不少人执刀掠了过来。
前后两辆马车挨得很近,沈归荑扯着鸦青极快便到了,马车前守着一名骑士,正抵着蒙面人的进攻。
沈归荑顾不得鸦青,便伸手一推,将鸦青推到那骑士跟前,喊了一声,“鸦青,抱紧他!”
恰逢一名刺客从后面挥刀向鸦青砍来,鸦青眼疾手快的环住了骑士的腰,骑士一转身,便挑开了进攻。
沈归荑没遇到过这档子事,端的是又惊又怕,见鸦青相对安全了,这才晓得顾自己,她咽了口慌气,连忙往马车边凑,将身子挡在阴影里。
待靠近了那辆黑色马车,她快速扶着栏木借力爬上,好似后头有人抓她一般,直接撩起了帷帐,钻了进去。
只是她刚一进了马车,不过一秒,她的脖子便给扣住,伴随来的是极淡的紫檀香。
是一只手,冰凉,悄无声息,宛如毒蛇。
沈归荑知道这马车里坐的是谁,连忙开口,“太子殿下是我。”
她抓住江宴行的手腕,摸到了一丝温度,好似被这温度安抚了一般,这才缓过了神。
抿了抿唇,深吸几口闷气,待自己平复了心情后,才将江宴行的手往下扯。
江宴行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沈归荑稍微使劲儿一拽便扯了下来,见男人作势要抽回手,沈归荑便立刻抬手去捞,那人似乎猜透了她心思一般,叫她捞了个空。
马车内黑灯瞎火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没抓到。
沈归荑心想你这倒好,你的马车外头有人守着,我们白遭一回刺杀,还没人守着,差点命都没了,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的事。
虽是这般想,但她念着危险,生怕躲在这马车里也护不住自个,她大概审视了此刻局面的,除了离江宴行更近一些才会有安全感,似乎也没别的方法了。
她便干脆顺势往前一扑,察觉到身下是人肉垫子后,适才摸索到那人的腰,双手一环。
江宴行刚刚躲开沈归荑的手,便忽觉身前重量扑来,陷入他的双腿之间,将他压的向后倾去,他连忙撑着身子,腰间便被松垮垮的锁了一个圈。
沈归荑怕自己这举动太过突兀,亦或者轻浮,便又适宜的用着一副好似吓破了胆一般的声音,发着颤开口,“外头好生吓人。”
这是这话还没落,刻意有人配合她一眼,便听忽的一声,窗侧搭下的帘子被羽箭射中撕裂,带着裂帛的噶擦声响落下,羽箭扬起沈归荑耳际的一抹碎发斩断,直接钉入马车另一侧的窗檐。
沈归荑眉头一紧,只觉耳侧发麻发烫,作势要看向窗外。
只是一抬眸,却撞入了一瞳幽深的眸子里,暗红色的月光透窗倾泻进来,洒在了两人身上。
江宴行单手支着马车底板,身子半倾斜着,单腿半曲起,沈归荑的身子便陷于其中。
他神色过于惫懒,垂眸耷着眼皮,好似看戏一般,只是表情恹恹,兴致似乎也并不特别浓重,倒像只是在消遣。
可偏偏那倦怠的眸子,又好似能将人看透一般,隐隐带着锐利,沈归荑心里稍一慌。
俩忙遮下眸子里的情绪,再抬眼已红了眼眶,带出来一串晶莹的珠子,她抱紧了江宴行的腰,将脑袋埋进他的衣襟前,蹭掉了大把的泪,声音带着一丝惊颤,还有压制的哽咽声。
“殿下,我害怕。”
少女的身线玲珑有致,带来的触感格外清晰,领口被她埋头乱蹭,有些凌乱微敞,锁骨处糊的湿凉一片。
皱了皱眉,连带着眸子也沉了下来。
江宴行惯来散漫的面容,终是有了些裂缝。
第3章 和亲(三) 还比我的香
沈归荑神经绷着,双手紧紧攥着江宴行腰侧的衣料,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手心里浸了汗,捏着的那衣角只觉得丝滑如细绸,她怕从手里滑出,便捏的更紧一些,搂的也便更用力了。
此时她心里早已明了,方才在自己马车里觉得蹊跷的事,并不是她多想。
江宴行马车外有人守着,而她马车外却丝毫没有动静,那便只有一个答案,江宴行压根就没准备护她。
思及此,她努力稳住自己颤抖的手臂,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方才羽箭刮过耳侧的瞬间,她终究是觉得,自己做的没错。
也亏得她反应快,知道往江宴行那里跑,若是像个木头一般躲在马车里,今儿她和鸦青恐怕就是两具尸体了。
沈归荑又紧了紧环着江宴行的双臂,仿佛在抓稻草。她这十几年不管多苦多累都挨过来了,她惜命,她要活着。
外面打斗的声音无休止,仿佛厮杀声更重了些,沈归荑心里怕,只能静静伏在江宴行衣襟前,两人都没动,她甚至听不到江宴行的心跳声。
突然,马车外传来一声大吼,“殿下!马车!”
这方话还未落,便听得木头的劈裂声响,马车跟着晃了晃两下,碎玉珠子也震的噼里啪啦,沈归荑便觉一只手用力的掐着她的肩头将她掰开,那力道实在是大,她压根没有抵抗的余地。
江宴行的确是用了力的,他蹙了几番眉,才忍下了将沈归荑骨头捏碎的冲动,只将她拉扯向一边,余出来车厢的间隙,适才撩起了车帘。
沈归荑不敢拦他,也不敢乱动,她猜得出如今情况似乎有些棘手,需得江宴行亲自下马车,她便后退至马车一角,蜷了腿尽量隐匿起身子。
江宴行前脚刚下马车,后脚马车上便被塞进去了一个人,倒也不像是塞,是直接撂了上来,沈归荑清楚地听到了身体砸在马车上的闷响,紧接着便是鸦青吃痛的呼声。
她便连忙挪过去扶鸦青,两人一同贴在马车一侧,听着外面的兵刃交接的声音。
声音杂乱,除了厮杀声压根听不到别的,沈归荑始终屏住呼吸去仔细倾听四周,生怕再有刺客靠近马车。
不多时,外头的势头才褪下,逐渐没了声音。
沈归荑又细听了片刻,确定外头安静了下来。
才掀起窗边的帘子瞄了一眼外面,看到地上躺了黑压压的一篇,外头几个人零星站在周边举着火把,这才放心的将帷帐掀起,提着裙子利落的跳下了马车。
四周是黑丛丛的密林,头顶月光悬挂,曳在地上的斜影被拉的很长,夹道本就不算宽旷,便被这些树影填了大半去。
江宴行便站在不远处,树影之外月光之下的地方,背对着她,一身单薄的罗锦,负着手。
月光落在他身上,像洒了一层清霜,折的袖边纹着的银线流光泛动,倒似兜起了满穹的碎星一般。
听见了声响,他微微侧身。
颈项似玉,颌如刀削。
阴影顺着颈线延长了一些,却在喉结的凸起处止步,生怕是挡住这这片无垠雪地。
他领口并不整洁,还有些轻微凌乱,月光钻进去,勾勒出一道深凹的骨线。
沈归荑一眼便扫到了江宴行的位置,没有丝毫停顿,提着裙侧朝他小跑了过去。
这荒山野岭,即便刺客是冲着江宴行来的,却也算是保她无虞了,沈归荑细想,这要是硬掰扯,江宴行也算她的救命恩人。
自己“关心”一下,似乎也并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