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沈归荑这才悠悠转醒,长叶一喜,连忙跑去唤许若伶。
许若伶届时正在园中浇花,闻言便将水瓢往木桶里一放,随着长叶进了屋里。
沈归荑一睁眼便瞧见床边多了好几个陌生的面孔,其中一个妇人神采妍丽,约莫三十左右,一瞧见她睁眼,便弯眸笑了,如盛开的芍药一般明艳,“好妹妹你终于醒了,可要喝水?”
听到这话,沈归荑四下打量了一圈周围,这才知道自己是到了东越。
她勉强扯着嘴角露出一抹笑,作势要起身,长叶连忙上前扶她,将手里的水递道她唇边,沈归荑润了喉,这才虚弱开口,“多谢姐姐照料。”
许若伶见沈归荑醒了,便坐到床边,遣退了众人,拉着她的手说话,头一回被人这般亲热,倒叫沈归荑不太适应。
“我这宫中莫要拘谨,你到这人生地不熟,在我这住下了,你就是我妹妹,我便护着你。”
还不等沈归荑开头,许若伶又道。
“你这醒的赶上了时候,明日正好节宴,本来是要拜见皇后的,你身子弱再休息一天,想来皇后也不会生气,赶明儿宴上我带你再去拜见也不迟。”
沈归荑听得有些愣住,怎么进了宫,别的不拜见,倒先拜见皇后娘娘。她这身份特殊,若是不先去见了皇上,岂不是失了礼数?
“不用去拜见陛下么?”沈归荑问。
许若伶想也不想,张口就骂道:“拜见那老东西做什么,一身的病,晦气死了,你以后也不用去见他,也不用怕他,在我这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必忌讳。”
说到这,她顿了顿,这才压低了声音谨慎道:“这宫里,你唯独要小心的,便是太子江宴行。那小子精坏精坏的,心可狠着呢,你见了他定要离他远远地,千万不要招惹他。”
沈归荑虽好奇,但想着两人也不熟,就不敢乱问,许若伶说什么,她便应什么,极为乖巧。
这几日沈归荑睡的都是许若伶的寝宫,今日醒了便移去了偏殿,又休息了一晚。
她发了烧,刚醒后头依旧是沉的,屋里熏着香,她也闻不出什么味道,鸦青扶了她上床,便要去收拾包袱。
沈归荑拦住了她,“歇去吧,东西什么时候收拾都行,不急这一时。”
鸦青听了便点头,挑了灯芯,罩上了琉璃笼,便去了外间。
虽说头是混沌的,但沈归荑思绪却清晰着,如今到了这宫中,皇帝病入膏肓,对她来说倒也不是件坏事。
这若是搁在南齐,以她的身份,恐怕也是身不由己,若非下嫁臣子为捭阖朝中势力,便是拿来用做拉拢各国的棋子。
沈归荑心里有主意,环境便能极快的适应,日前还不知这东越的后宫是何情况,但约莫对她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她目标不是皇帝,也不是分位,而是东越的太子,江宴行。
这般想着,沈归荑便就有了困意,她觉得这路上实在颠簸劳累,想这半会儿这脑袋便又沉了不少,这才撇去思虑,翻了个身,闭眸入睡。
翌日一早,许若伶便叫着她起来,还给她挑了一条法翠色的裙子,说外头迎春花开的好,这裙子衬着最好看。
宫中的节宴向来是最隆重的,女眷院子里早就堆满了人,有些诰命高的,便和皇后坐在屋里同后妃说话,低的便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三两聚在一起。
许若伶带着沈归荑直奔黎襄院正堂,一进屋就笑着说来迟了,后而拉着沈归荑的手一一介绍,说这姑娘病了一场,今日才来领着她拜见姐姐,皇后笑着说无妨,便要赐座。
许若伶连忙拒绝,又和皇后周旋了几句便要辞了她去外头坐,这屋里头人多,皇后自然顾及不了两人,说外头男眷正在比试,若是烦闷可去看看。
许若伶就爱凑热闹,一听有比试可看,便吩咐人去湖边搭伞,支了个小几,便要带着沈归荑去看。
那些亭上的男眷皆是未成婚的世家簪缨,未成婚的女眷需得避嫌。许若伶是后妃,自然不用避,她便扯着沈归荑往岸边一坐,悠哉的当起了看客。
亭上聚了一众才俊,应是在比射箭,出来一个,许若伶便同沈归荑介绍一个。只是还未介绍两句,便被一声娘娘打断了,沈归荑回头一看,竟是一位坐在四轮车上的女子。
长叶连忙上前接过宫娥手里的四轮车,推到许若伶身边停下。
女子看到沈归荑一愣,才笑着问,“这位是?”
许若伶便介绍,“沈如姬,你叫她妹妹也行,小沈也行。”既是替沈如姬替嫁,名字自然用的也是她的。
她说完,又对沈归荑介绍,“这是萧青音,御史中丞的宝贝疙瘩,也是太子殿下的表姐,你喊她音姐姐就行。”
这叫法确实没错,沈归荑入了宫并未有任何分位,若是直接喊了娘娘便有些失礼,喊妹妹是再好不过了。
沈归荑也不拘束,两人寒暄着互相熟悉后,话茬便被许若伶接了过去,她拨了个瓜子,往萧青音嘴里送,漫不经心道,“你爹今日怎么舍得让你出来了?”
萧青音乖乖张嘴吃下,才笑着说,“他被苏伯伯拽走了,才吩咐阿弄推我来找娘娘。”
许若伶切了一声,不屑道:“平日里喊你来宫里陪我他一万个不愿意,今儿被拽走了才想得找我?他这算盘打得倒好,净便宜使唤人。”
说罢,她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看向湖对岸,“来阿音,挑一个,相中了我给你做媒,气死你那老子。”
萧青音这才笑着求饶,说娘娘快饶了我吧,竟拿我作趣。
沈归荑搭不上话,索性边嗑着瓜子,边去瞧河对岸的比试。心道这一个个模样不错,闲着也是闲着,不看白不看。
鸦青则站在前侧举着团扇给她扇风,那扇子一高一低,时不时的挡她视线,沈归荑便让她停下。
正瞧着入迷时,却听旁侧正在聊天的人惊讶的喊了一声殿下,沈归荑也闻声回头。
那人一身墨绿锦缎,上纹描金翠竹,步履闲缓,负手而来。
江宴行一过来就看见这幅模样,伶妃和萧青音笑着说话,唯独沈归荑在一边,手里抓着瓜子,懒散的托着下巴,眼神直勾勾的,恨不得黏到湖对岸。
旁边的鸦青给她扇着风,她直接将团扇拽了过来,往桌子上一拍。
用着好似妨碍了她的语气催促道:“别扇了,挡着我了。”
第5章 入宫(二) 三公主自重
这是沈归荑隔了大概三四日后又见到江宴行,他簪了玉冠,换了一身衣裳,那衣裳描着金线,更为尊贵正式一些,瞧着也略重一些。
江宴行眼神并未看沈归荑,只瞧着萧青音,在她身边停住,长叶连忙给旁边的丫鬟使眼色,吩咐搬来绣凳,伺候江宴行坐下。
江宴行坐下后,从袖里掏出个香囊出来,小巧又精致,用金线纹了使君子的花样,“我去南齐给堂姐求了个平安符,”
说着,便把香囊递给萧青音,“方才看见了萧中丞,便知道堂姐也来了,母后那里——”
他突然顿住,视线停在了自己的手上,香囊躺在手心里,萧青音并未动手去接。
见江宴行皱了皱眉,许若伶连忙笑着接过香囊,拉起萧青音的手,将那香囊塞进她手里,至此萧青音的手指都不曾动过。
完了她又给萧青音整了整袖子,“我可听说南齐那明中寺求的符最是灵验,不少人不顾风尘都要去求一条呢,殿下这般贴心,当真叫我羡慕。”
萧青音也跟着笑,说让殿下费心了。
江宴行见两人神态自若,可又偏偏一副遮掩的模样,眉头又蹙了些,本想开口去问,可一抬眼瞧见了萧青音身后的沈归荑。
她眨着眼,眸子亮晶晶的,见他看过来,还适当弯了眸子,偏头与他打招呼。
江宴行突然便没了要问的欲望,只想着私下去问皇后,他忽视了沈归荑的互动,收回视线,“这河边风大,堂姐早些进屋子,如此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顿了顿,他捏了拳抵在嘴边轻咳一声,还没下句,萧青音关切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殿下怎么咳了?”
“应是路上染了风寒,”江宴行道:“无妨。”
话落,许若伶便赶紧拿着帕子抻开挡在萧青音面前,不满的说了江宴行一句,“殿下你也真是,沈妹妹烧还没退利索,这一个小病号一个堂姐的,你带着病过来,也不怕过给她们。 ”
江宴行这才笑了,“是我的疏忽。”说完便起身,作势要走,还未告退,萧青音又喊住了他,“殿下可吃药了?”
“只是风寒,不必吃药,”江宴行刚说完,萧青音又忙问,“有多久了?”
江宴行也如实回答,“约莫半月。”
闻言,萧青音一贯温和的声音终是沉了沉,轻斥了江宴行两句。
许若伶见她似要没完没了,连忙打断她,起身也推着四轮车,嗔了一句,“阿音你莫要管他,不珍惜自个儿就让他慢慢受罪,”
顿了顿,她拢了拢袖摆,“起风了,走咱们进屋去。”
说着回头给长叶使了个眼色示意跟上,又看了沈归荑一眼,见沈归荑和她点了头,便先推着四轮车往黎襄院走,只留着沈归荑和江宴行在后头。
江宴行本就是来黎襄院拜见皇后的,只是在外头瞧见了萧青音,便想着过来说两句,此番两人要回黎襄院,他自然也跟着进去。
沈归荑最晚动身,拉了好几步远,便拿着团扇,连忙提裙小跑,跟在江宴行的左侧,与他落了半步的距离。
她先是问了一句,“殿下半个月前便染了风寒?”
沈归荑料得到江宴行不会理她,她也不在意,只管继续道,“我说我怎么就突然发了烧,原是那晚和殿下挨的太近,殿下过给我的。”
江宴行不想听,迈大了步子。
沈归荑极轻的哎了一声,小跑着跟上,又侧眸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压根没什么人,这才壮着胆子抬手去扯江宴行的袖摆。
“殿下你等等我啊,你走这么快怕不是再把病气过给我吧?”沈归荑死死拽着江宴行的袖摆也不松手,声音轻快还夹杂着笑,“反正有过一次,我小病号也不怕殿下过给我第二次。”
袖摆传来一丝下坠的重量,江宴行停下脚步,看了过去。
玉指纤纤,指尖泛粉。他眉头略微蹙起,好似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抬手,快速抽出袖子,背过手去。
眼前少女仰着下巴,眸子过于纯粹清亮,微抿着唇,眉梢还挂着喜色。
但江宴行知道,这幅模样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他半挪了一步,退避三舍,寒声道:“三公主自重。”
沈归荑目不转睛的盯着江宴行看,闻言便笑道,“你在害怕吗?我都看过了,这周围没有人,看不到的。”
江宴行哪里在害怕,他只后悔之前在路上没有直接杀了她。
他眉头突突直跳,厌恶感犹如泉涌,心知和她说什么也没用,便要走,却被沈归荑再次拽住,他再次扬袖甩开。
掌政六年之久,江宴行早已将自己修剪的无欲则刚,遇事喜怒不形于色,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遇到过如沈归荑这般胡搅蛮缠又轻浮的女子。
他转过身来,看着沈归荑,眸子如淬了冰,语气冷极,“宫妃德为一重——”
沈归荑压根不想听,直接打断了他,“你叫的不对,我不是什么妃子。”
她义正言辞的纠正,“我不曾见过陛下,也没有任何位分,所以你不能这么叫我。”
顿了顿,沈归荑又道,“你把我当三公主也好,当姑娘也好,但是你若是把我当妃子,咱俩就差辈儿了!”
句句铿锵有力,脸不红心不跳的解释。
闻言,江宴行倦怠的闭了眸,又睁开,他忽而觉得,方才想要同沈归荑讲理的行为多么的愚蠢。
他默了半晌,想到沈归荑说的差辈儿,倏的嗤了一声,唇角略微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讥讽无虞,语气阴冷,“孤还以为,三公主当真不懂礼义廉耻。”
说完便不在停顿,转身大步走了。
沈归荑听出了江宴行自称的变化,轻抿了一下唇,只顿了一秒,便连忙跟上,又去拽江宴行,再次纠正,“也不对,这个词不能这么用。”
江宴行直接甩开,步子迈的更大。语气恢复了平淡,不瞧她,也不停顿。
“三公主若是想死,也别挑今天。”
似是在说,今儿天气不错。
眼见把江宴行逼急了,沈归荑再不敢造次,只得老实下来,跟在江宴行后面,同他一起进了黎襄院。
碍于黎襄院都是女眷,未出阁女子众多,江宴行不便多留,只是同皇后问候几句便走了,沈归荑就瞧见江宴行适才离开,那些个世家千金才抬眼偷偷去瞄,恨不得随他出去一般。
许若伶捞了她一把,沈归荑这才收回视线,靠在她旁边坐下,这方一挨着凳子,便听见一声阴阳怪气,“哟,这伶妹妹哪里捡的小丫鬟,水灵灵的,还能跟主子一同坐了?”
循声望去,瞧见一个穿着湘绮罗裙的女子,丹唇皓齿,瑰姿艳逸,半倚在木梨软椅上,指尖搅着帕子,柳眉轻轻一挑,便有些漫不经心的慵懒。
沈归荑觉得这姿态熟悉,和南齐宫中最受宠的宛妃一样,颇有些花枝招展的得意。
只是这脸倒是生,方才她来时还没见过,想来是在她认过人之后才来的。
沈归荑微微敛眸,不为所动,便听见身侧许若伶轻哼一声,带了些娇嗔的味道,“婧贵妃年纪大了,眼也不中用了么。”
说罢,她扶了扶鬓上的簪子,笑了笑,“到底也是吃过苦,哪里能认得出打小便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公主呢,若是在姐姐眼里,公主都能当丫鬟,你让那些奴才可怎么办呢。”
这话说得可谓丝毫不留情面,讽刺意味十足,言外之意便是,公主都能叫丫鬟,你眼里还能容得下谁?
折婧到底也是宫里的老人,竟也是面不改色的咦了一声,多瞧了沈归荑两眼,才问道,“这是哪位妹妹偷生的公主么?本宫怎的不记得?”
旁侧有人解释道说是南齐和亲来的公主。
话落便惹得一阵娇笑,折婧笑的鬓上的步摇都泠泠发颤,待她笑累了,这才开口,“我当是谁呢,原是我们太子瞧不上被拒来和亲的妹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