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宴行今日还特地穿了一身玄色的朝服,上头绣有四爪金蟒,站在那朝臣的左前方。
那原来的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已经换了个人,折松仁带着官帽,与苏丞相和郭太尉并排站在一起,身子挺得板正,丝毫不见年事已高之态。
江宴行眸子半掩,丝毫看不出有其他的表情。
这折松仁与那宫中的婧贵妃是亲兄妹关系,又是江怀拓的亲舅舅,因着妹妹进了宫当了贵妃,他这个当哥哥的仕途也愈发的坦阔,水涨船高这就不说了,还极为目中无人。
江宴行向来不喜他这个一瓶不响半瓶咣当的轻浮模样,依傍着女子作威作福的男人能有什么大出息,当初一个监御史恨不得被他做成开国元勋的架势。
知道私下贿赂他的不少,江宴行因着江怀拓的原因,给了他些颜面,彻查了库中的脏贿,将他贬为了典客。
如今再见他当上了御史大夫,以往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又重新回来了。
嘴角扯出一个浅淡的弧度,江宴行有些不屑,他尚不清楚暗中的人是谁,只是这暗处的人,挑这折松仁当帮手,那可真是挑错了。
江宴行思绪还在转,永硕帝便已经来了,江宴行只是拱了拱手,并未学着那一帮朝臣的样子下跪。
这父子俩向来都是水火不容,永硕帝也习惯了江宴行这态度,干脆当做忽略。
永硕帝今儿喊江宴行来上朝,不过就是趁着御史中丞今儿回来的空档,将折松仁的任职给提一下,而后亲自将那半个月后的端午宫宴,交给折松仁处理。
江宴行估摸着也能猜得出来,如今那御史大夫被贬,三年一度的选秀事宜被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则是折松仁,恐怕那一开始同他所说的选妃,怕是要照常进行了。
而也不出江宴行所料,永硕帝坐下说了不过片刻,便开始同江宴行说选妃之事,他这一提,那苏丞相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跟着附和。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的接了半晌,终于是停下来了,江宴行这才淡淡开口,“劳烦父皇操心,儿臣并无纳妃之心,如今江南盐官猖獗,还未曾有丝毫的头绪。南下灾情一片,尚未有好转,如此关头,儿臣实在是无心风月。”
这话说得漂亮至极,以百姓和经历为幌子,皇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不过江宴行这话自然也是能让他有台阶下,他顺着江宴行的话附和,而后顺理成章的取消了三个月后选秀的事情,又理所应当的将端午的宫宴交给了折松仁。
说完之后,他终于是将话茬放在了折松仁身上,那玉桌上放了一封他拿好的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拆开,一副赞扬的态度将信大致总结了一下。
那信是江怀拓寄来的,无非就是说隋州当地的盐商组织地已经被全部抓获,如今正清扫贿赂之物,以及以腌臜手段获取的钱财。
里头还说了,能够抓获这个组织,全靠折松仁两年前在江南隋州接见外臣时所助力,具体内容永硕帝并未细说,只是强调了江怀拓来信恳请他着重嘉奖他这位舅舅。
两年前折松仁在隋州接见外臣,江宴行的确是记得,尤其是还是折松仁亲自请缨去的,因着典客一职的确是负责外邦等事宜,他自然也并未多想。
如今看来,这里头的事,怕是有些猫腻。
这方永硕帝刚将信封放下,那御史中丞这才姗姗来迟。
时隔近一个月未见,御史中丞瘦了些许,他依次拜见过永硕帝和江宴行后,这才起身。
确实是肉眼可见的削瘦了,永硕皇帝便随口的同他口头上来往了几句,说这一个月辛苦了云云。
永硕帝不过是敷衍之词,可这御史大夫倒是心里一凛,以为他是要问他江南公事进度,便忙不迭的开始交代进程。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炷香的时间,前半段几乎和永硕帝看着信说的一模一样,直到说到了最后,他抬眸迎上了永硕帝的视线,迟疑的说了个“只是”,便不再开口。
这般吊胃口的方式让永硕帝不由得拧起了眉头,他有些疑惑,连带着身子也坐直了,他问道:“只是什么?”
即便是他问了,可那御史中丞依旧是一副迟疑不敢开口额模样,更是让永硕帝着急了起来,他道:“但说无妨。”
听永硕帝这般开口,御史中丞这才舔了舔唇,慢慢开口,“只是这隋州有些猫腻,微臣随着线索一路查到了两年前,正好是御史大夫的下江南那会儿,似乎这盐商与御史大夫有着些暗处的关系。”
一个是全靠折松仁才将那组织连根拔除,一个是这个组织似乎与折松仁有着见不得人的关系。
江宴行突然眸子里便来了些兴致,他倒是想看看,这江怀拓和皇帝葫芦里到底是卖了什么药。
这话说完,朝臣面面相觑,很显然都对此感到奇怪和不解。
唯独那折松仁闻言,当即便变了脸色,怒气冲冲看向御史中丞,骂道:“你这蠢笨的萧老头,你休要血口喷人,老子行的端做得正,两年前下江南是接见外邦使臣,那盐商如何与我有关系?!”
这时也有人点头附和,帮忙说话,“是啊,方才四皇子的信里还说,那隋州之所以能将那盐官一窝端起,全是得益于御史大夫啊。”
这话听得御史中丞当即皱起了眉头,那模样似乎有些费解。
头先苏若存一来江南便拉扯着江怀拓寻花问柳,出入那勾栏之地、风月场所。他一开始骂两人臭不要脸,还说等回到了京后,定然要好好参两人一本。
却不想两人这般做竟是为了打探这隋州盐官的组织地,两人顺着蛛丝马迹甚至还查到了一所宅子。
虽说里头什么东西都没有,但据说那宅子是两年前折松仁下江南时所居住过的地方,如今早已荒废许久。
消息到了这便直接断了,亦或者说是,只是查到了折松仁的消息,后续的疑点完全无法跟进。
御史中丞也只是听两人这般说了,具体情况他也并不是特别清楚,自然也不知道江怀拓已经写信过来,告知了永硕帝。
他尚不知情况,后续这般结果,江怀拓也不曾告知他一声,虽有些尴尬,可折松仁这般当着如此多的人训斥他,到底叫他面色不太好看。
莫说之前,这折松仁一直以来都不如他的官儿大,作风还极有问题,当即便也斥了回去,那嗓门与之相比丝毫不逊色。
“你作何如此大声?若有误会说开也罢,你这般聒噪如牛的吼声是给谁听!”
这萧家人是京城出了门的泼辣嘴毒,上到早逝的萧夫人,下到萧青音,个个都是难惹的泼辣之人,连带着御史中丞也耳濡目染,嘴刁到无人能及。
折松仁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时间竟不知要作何反驳,只能揪着他这误会继续做文章,“你那理直气壮的豪言叫人听听,岂有丝毫误会之意?!”
“我说你那宝贝女儿这般让你亲手伺候、坦诚相见,关系不实、淫.乱常理,你又作何感想?!”
“你他娘的放屁!”御史中丞一听这话,便如点了火的炸药一般,看向折松仁的表情极为凶狠,“你这下作之人瞧什么都腌臜,说出这般污言秽语,必然要烂嘴穿肠,不得好死!”
这满殿的官员,皆知这萧青音乃御史中丞的忌讳,那什么关系不实,闲言碎语,端的是丝毫不敢御史中丞听见,自然也没人敢说。
这等腌臜的心思,说出来总会有损阴德,其实大多也是因为忌讳着有江宴行的这层关系,要是让江宴行听编排萧青音,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莫说是这满朝的官员听了折松仁的话蹙起了眉头,便是江宴行的表情都有些难看,他眸色一冷,视线便转向了折松仁。
他还在同御史中丞骂骂咧咧,谁也不让谁,借此逼着御史中丞同他认错,还觉得自己那话说的分毫在理。
江宴行面色一沉,暗暗地喊了一声御史大夫,说话间警告的意味已经是非常明显了。
被江宴行这般喊了一声,折松仁这才不情不愿的闭上了嘴,对着御史中丞重重的冷哼了一声,这才作罢。
两人这般你来我往的口舌,除了江宴行开口阻拦,那高堂上坐着的永硕帝,从始至终都不曾说话。
其余人也是觉得这般吵架的两人所关话题都有些敏感,便丝毫不敢上前,生怕惹祸上身。
因着两人吵了架,这朝倒上的有些剑拔弩张,永硕帝只见这上奏者无人,便直接挥了挥手,吩咐着退朝。
御史中丞心里有气,他被折松仁气的浑身发抖,连带着迁怒了江怀拓。
本来萧青音年少时与江怀拓关系走的近,他便格外不喜这江怀拓,后来萧青音生了病,江怀拓便外出寻药,偶尔会寄来药方,虽丝毫不管用,但也逐渐消减了对他的偏见。
直到江怀拓回来,春蒐时惹得他家阿音从四轮车上摔下,后又被皇帝安排两人一起下江南,到现在他偷偷来信却不同他商量。
至此,他对江怀拓的厌恶态度已经全然回到了之前,更又加大的趋势。
他气了一路,可却在回到萧府后,立刻摆正了表情,愤怒之色瞬间烟消云散。
而后他进了府中,却看到院子里坐着的萧青音,和站在旁边的江怀拓——
江怀拓在御史中丞被江宴行召回的时候,也一同回来了,只是不曾告诉任何人,就连永硕帝也不知道。
一见到江怀拓,御史中丞原本压下的怒气又开始蹭蹭猛涨,人还没到跟前,那声音便飘了过去,“江小儿!你还敢来我萧府?!”
江怀拓彼时手里正放着一根湘珠玉簪,还有一枚紫蝶花钿,他捏着那花钿正要往萧青音鬓上戴,只是那银饰还未曾别入发间,便被一声爆呵打断。
萧青音自小便喜欢紫色,还有蝴蝶。江怀拓每到她生辰便会送她不同的紫蝶花钿,只是这一别几年,那堆着的生辰礼便只留这一枚紫蝶花钿了。
听出了声音后,江怀拓连忙收回手,对着御史中丞一拱手,老老实实开口道:“萧伯伯。”
这一声萧伯伯倒叫御史中丞听的冷笑,他直接绕到萧青音身后,双手扶着那四轮车的扶手,这才拿眼斜了江怀拓一眼。
视线落在他的手上,而后讥笑一声,“老臣可当不起四皇子的一声萧伯伯,如今四皇子可是陛下跟前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句话便能叫陛下这般唯命是从,我看那储君不多时便也是四皇子的囊中之物了。”
说罢,他顿了顿,冷哼一声,“我们家阿音卑贱如泥,万万不敢脏了四皇子的仕途。”
这话说得江怀拓云里雾里,莫说这储君他丝毫没有想法,便是他说的一句话便要陛下唯命是从,也是没有过的。
自打江怀拓春蒐回来之后,同永硕帝见得面屈指可数,连说话也不过只是寥寥几句,哪里就让永硕帝唯命是从?
他只有些费解,微微蹙起眉头,“萧伯伯何意?怀拓有些不懂。”
瞧江怀拓越是这般,那御史中丞便越觉得生气,本来是不想打理他的,可看着他惺惺作态的模样,便想干脆直接点出,看看他还有什么脸面这般继续往下装。
“你同苏若存查出那折松仁的劣迹,却念及旧情不同我说,偏偏还要偷偷以书信寄给陛下,包庇折松仁,这般惹我上朝丢脸,这难道还不是你做的?!”
闻言,江怀拓一脸的茫然,他眉头微微拧起,语气都有些吃惊,“那折松仁我并未查出蛛丝马迹,故此留苏若存续查。”
说罢,他顿了顿,“况且我同萧伯伯下了江南后,除了你知道的一封,其余的我并未同陛下寄过丝毫书信。”
这话说完后,不光是江怀拓一愣,连带着御史中丞都跟着愣住。
缓了片刻,他再看向江怀拓的表情便有些质疑,却还是顿了顿,说了一句,“今日上朝太子也在,你倒不妨进宫一趟。”
似乎两人都嗅出了里头的猫腻,江怀拓也不敢再耽搁,将手里的头饰握紧,匆匆出了萧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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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荑这几日都在东宫住着,今日一早醒来后便瞧不见江宴行了,她起身盥漱后,估摸了一下时间,便吩咐人去备早膳。
那早膳刚备好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江宴行便回了东宫。
江宴行心里藏着事,早膳也只是简单的用了几口,便去了书房。
这几日一直便是这样,早上天一亮江宴行便去书房处理公务,到了晚上才搂着她入睡,几乎是忙得不可开交。
沈归荑也极为听话的陪着他,偶尔研磨,偶尔同他捏肩。
江宴行也从不同她避讳,那奏折批阅累了,也是会让她念与她听。
眼看着那堆积的奏折一天比一天少,可江宴行呆在书房的时间却一天比一日天多,沈归荑随着他去了书房后,便抬手轻轻的帮江宴行捏肩。
沈归荑并不会捏肩,虽说并不会有太大的效果,江宴行也不拦着他,任由那双柔荑在肩头轻浅不一的捏动。
只是两人在书房还未呆了一会儿,便听见外头说江怀拓求见。
这是江怀拓回宫之后,头一回主动来见江宴行。
另外则是,江宴行有些吃惊,这江怀拓不是在江南么,怎的会这般突然回宫来见他?
江宴行蹙额了蹙眉,虽是疑惑,却还是吩咐人进来。
江怀拓还是那老样子,一进书房便喊了一声六弟,待看到江宴行身后的女子之后,那表情才微微滞住,极快的闪过一丝惊讶,后而极快的消失。
他也不等江宴行开口,便极为自然额找了个凳子坐下。
江宴行只想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也不曾说话,由着他这般自如,先入为主的开口,“我方才在萧府,正好遇到了御史中丞回府。”
江宴行抬眸看他,眸色淡然。
“御史中丞说我在回来之前同陛下寄了一封信,”顿了顿,他迎上江宴行的眸子,“可我没寄。”
闻言,江宴行微微蹙眉,却依旧不动声色的看向他。
“六弟,我知道你不信,但自我得知父皇病好,春蒐回来后,我见他的次数,的确是屈指可数。”
他表情坦荡,语气不卑不吭,几乎看不出丝毫说谎的意思。
江宴行依旧不答话,而是这般定定的看了江怀拓片刻,这才勾了勾唇,问道:“那四哥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问。”江怀拓答道。
“父皇说是服下你送来的药方这才痊愈,不知四哥何时将药方寄过来的?”
“上年冬,大概是霜降前后,我雇人快马送来,估摸到京城不过三四日。”
江宴行凝眉,便又问了第二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