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婺抱着双臂站在一边,不快地嘀咕了一句。
这一轮显然是她的小队最先带着战利品离开了韶音秘境,白飞鸿对此倒也不感到意外。林大小姐生性高傲,却很有高傲的本钱。就算前世二人最不和的时候,白飞鸿也不否认她的优秀,更不会对她夺取第一有什么不忿。
是以,就算是被林大小姐用那样挑衅的目光看着,白飞鸿也只是淡淡的移开了目光。
不过,是她的错觉吗?总觉得自己没看她之后,林宝婺似乎变得更加不忿了?
“你们带回指定的猎物了吗?”
云间月的话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绪,她抬起眼来,正好看见花非花将那根尾羽递给了云间月。
“很好。”
云间月只是扫了一眼,便轻轻颔首,并没有要接过毕方尾羽的意思。
正当常晏晏露出茫然的神色时,群青色的羽毛如同被无形的火焰所点燃一般,忽而燃烧起来。
“咦?”常晏晏张大了眼睛,仓皇地伸出手去,试图扑灭那火焰,“它……它怎么烧起来了?”
白飞鸿拉住她的手,轻轻冲她摇了摇头,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指间摇曳的火光,只是那样静静地注视着。
青色的磷火宛如散落的细雪,无声的、幽幽的飘散,湮灭在晚风中。
如梦幻泡影。如晨霜夜露。
须臾,最后一星青火也烧尽了。白飞鸿这才松开常晏晏的手,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
回答常晏晏的是云间月,姑射真人在对小辈时倒一向颇有耐心,她柔和了声调,向年幼的女孩一一道来。
“秘境里的东西很难带到外面来。就算带出来了,大多也不长久。”她用目光示意空中飘浮的最后一点余烬,“就像毕方的尾羽,很快便会这样消散了。不管怎么说,韶音秘境也只是散落的回忆罢了。”
“回忆?”常晏晏茫然的重复了一遍。
“上古大能,那些真正的仙人或者神祇,他们的神通之处远非我们当世的修真者所能想象。”说到这里时,云间月的神色之中也流露出一丝向往与怅惘,“移山填海、偷天换日、活死人肉白骨……这些我们需要竭尽所能去做,甚至永远也无法做到的事,于他们而言,大多如饮食呼吸一般自然。就连你们方才通过的韶音秘境,也不过是昔日一位仙人在昆仑小憩时遗落的一场梦罢了。”
“您是说……”常晏晏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身后的秘境,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方才那一切……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
“并不是你们做了一场梦。”云间月好脾气地解释着,“而是你们进入了那位仙人的梦中。我理解你的惊讶,但的确,上古大能就是如此,仅仅是他们散落下来的回忆,就已经如此不可思议。”
常晏晏依然满脸的震惊与茫然,似乎很难相信如此真实的经历只是仙人遗落的一场梦。白飞鸿拍了拍她的肩,作为一种无言的安慰。
事实上,她第一次知道秘境究竟是什么时,也和她一样惊讶。在惊讶之余,还感到了一丝……
“可惜。”云间月望着余烬熄灭,惆怅叹道,“也只有在韶音秘境中才见得到毕方鸟了。如今天地灵气衰微,已经不知道有几千年……没有再见到那些神鸟圣兽了。”
白飞鸿垂下眼帘。
是啊,已经不再有了。
即使云家人继承了真龙的血脉,但这世间的真龙与凤凰,也早已绝了踪迹。如今还称得上是真龙的,也只有早些年从云家的封印中逃脱,堕入魔道的那条孽龙而已。
就算是那条孽龙,能够苟延残喘到如今的唯一理由,也不过是他被镇压在锁龙井之中多年,从而逃过了如其他真龙一样在灵气衰微中陨落的命运。
“你好像不意外呢。”花非花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边,笑吟吟地望着她,“在秘境里,我还以为你是不知道那儿不过是虚幻的回忆,才会格外对毕方手下留情的。原来……你都知道吗?那为什么还会那么做?”
白飞鸿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方才移开视线。
“就算是假的,也没有必要。”
她仰起头,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夕阳的残照落入她的眼中,将琥珀色的眼瞳也映照出了一种近乎不真实的颜色。
“而且你不觉得……它们真的很美吗?”
若是真的害了人也就罢了。
可是它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自己的巢里好好待着,孵化着未出生的孩子……是他们擅自闯进去的。他们才是那个闯入者,是那个想做些什么的人。
只是因为人的贪欲,就去杀害、摧毁那样美丽的生命……未免过于残忍了。
“你对蛊雕倒没有那么温柔。”花非花摸着下巴说,“是因为它们长得丑吗?”
白飞鸿又想叹气了。
“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她背了一遍蛊雕的资料,看向花非花,“会吃人就没办法了。”
“也是。”花非花笑了笑,“会吃人就没办法了。也只能杀了。”
“看来你们是最后一组通过的人。”
云间月抬头望了望天色,再看向韶音秘境。在场的只有三组成员,除了林宝婺那一队是五个人都站着之外,另一个小队也只有一个人还站着,算上白飞鸿、花非花与常晏晏,只有九个人。
“只有九个人通关吗?”云间月理了理自己的鬓发,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不管怎么说,不能站着抵达终点的人通通都算是不合格。虽然只有九个,不过也算是不错的人数了。恭喜你们。一炷香之后,我便带你们去长留之山。在那之前,先在这里等着。”
至于为什么要等云间月一炷香的时间?
因为她还要在韶音秘境关闭之前,把那些仍被困在秘境里的新人们捞出来。
“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吗?”
花非花问道。
“没有那么严重,你的说法过头了。”白飞鸿沉吟片刻,“只是自讨苦吃而已。”
常晏晏:“……”
你们说的这么光明正大真的好吗?
无论如何,一炷香之后,云间月还是回来了。她将秘境里带出来的人全部交给了昆仑墟的弟子,后续自然会由弟子们安排这些人和前面落选的人一同离开。而云间月带着余下的九人,一同前往长留之山。
“能够通过问心阶与韶音秘境的考核,你们已经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在此先向各位道一句‘恭喜’。”
在足以让十人乘坐还绰绰有余的莲花座上,云间月衣带飘飘,从容地向诸人讲述着入门大选的最后一关。
“不必紧张,之后便没有什么试炼了,更不会弄出什么把你们九个人全部关在一个房间里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这种话本里才能编出来的东西……我们是名门正派,不是邪魔外道。”
宝相庄严的姑射真人露出了神佛一般慈悲的微笑。
“只是让各位见一见掌门和六峰峰主,跟他们聊一聊自己的目标和规划,怎么样,很简单吧?”
很简单吧……
简单吧……
吧……
一时之间,死一样的寂静,只余下风呼呼吹过的声音。
白飞鸿单手掩面,深深低下头去。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自己还在空桑时曾经听过的关于少海云家的种种传言。
传说少海云家的先祖曾经生擒过一条兴风作浪的孽龙,亲手将其押下锁龙井。云家十数代人都担任着镇压孽龙的责任,直到后来他们举族迁往少海。云家人似乎因此继承了真龙血脉,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可呼风唤雨,也可化为龙身。也是因为如此,在东海三家之中,云家是战力最强的,总是活跃在抵御妖族与魔域来袭的前线。
不过,这世上有得必有失。
真龙血脉在给了云家人无与伦比的战力的同时……似乎也从他们身上带走了一些什么。
——只是让各位见一见掌门和六峰峰主,跟他们聊一聊自己的目标和规划,怎么样,很简单吧?
听着云间月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笑吟吟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她大概知道龙血都从云家人身上带走什么了。
带走了他们的脑子。
拜托,云真人,云三娘子,姑射峰主——那可是天下第一宗门的掌门和仅在掌门之下的六峰峰主!能不能别用这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简……简单……”
常晏晏看起来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第十六章 “弟子愿修无情剑道。”……
世间有许多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时,看的人都难免觉得自己受不了,扛不住。但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便会发觉自己其实都受得下,扛得住。
正所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大家反而淡然了。
于是,甭管路上这些人激动得都要当场昏厥不能呼吸是什么惨况,真的见到人的时候,反而都拿出了最好的姿态,一个个看起来都落落大方,坦坦荡荡,谈笑风生,举止自若。
林宝婺对此只有一个评价。
“装的真好。”
她嗤笑一声,扫了一眼常晏晏还在微微颤抖的腿。
常晏晏脸色一白,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来。
白飞鸿见状,微微蹙起眉头。
“别那么刻薄。”她看向林宝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林大小姐。”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打小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大人物,不管走到哪里,别人都要敬着琅嬛书阁的林阁主,对你笑颜相对,甚至视如己出。
听到她的话,林宝婺笑容一收,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露出了更为恶意的笑来。
“说得好听。”她凉凉道,“可我看你也没有怕啊?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不周峰主的千金?”
自己和她有什么区别?
听到这个问题,白飞鸿忽然感到了一丝好笑,她抱着剑望着虚空,难得出了一会儿神。
大概就是……人人都以为尊重琅嬛阁主的女儿是理所当然的,轻贱一个娼.妓的女儿更加理所当然吧。
娘亲很了不起,她在那种地方把自己生了下来,还好好的养大了——没有经历过的人,绝无法想象那种艰难。即使是她那样强韧又泼辣的女人,也难免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幼年的记忆里,白飞鸿不止一次看过娘亲背着他人以泪洗面的样子。想要在吃人的地方活得像个人样,有再多的心计和坚忍都不够。
所以,为了让娘亲不那么疲倦,也为了让自己活得好一点,从很小的时候,白飞鸿就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在挨打的时候抱住头先蜷缩起来,学会了忍耐、说谎、巧言令色……学会了种种林宝婺一辈子都不需要学的东西。
然后,在刚刚进入昆仑墟的时候,因为这些曾经让她好好活着的东西,而处处受人鄙薄。
没有见识,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对,就像现在的常晏晏那样。
“你问我‘有什么区别’?”白飞鸿收回目光,“我和你,根本没有一样的地方吧。”
“你!”
林宝婺气结,却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差不多行了。”花非花的语气里莫名透出一种厌烦的意味,“真人们还在上面看着,在这吵起来太丢脸了。”
“倒是会装好人。”
林宝婺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说花非花还是白飞鸿。她瞪了三人一眼,撞开花非花往前走去。
像是对这种无聊的对话失去了兴趣,她再也没看林宝婺一眼,伸手牵住常晏晏。
“别在意,也别害怕。”她像是在对这个比自己更年幼的女孩,又像是在对着过去的自己说,“那又不是你的错。”
“嗯。”
常晏晏轻轻应了一声,垂下眼来,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鸦翼似的阴影,遮去了她的眼神。片刻之后,她再度抬起头来,对着白飞鸿笑得灿烂,露出一对甜美的梨涡来。
“不用担心我。”她握着白飞鸿的手,望着林宝婺的背影,嘴角的笑微微拉大了,“那种人本来就不值得在意,她的话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耽误了这一会儿工夫,前面的人已经通过得差不多了。
瑶崖之山的峰主荆通,自然是选了林宝婺做他的弟子。考虑到他们的亲戚关系,这件事简直没有任何悬念。之后他又挑了那名独自通过韶音秘境的少年,和林宝婺一起收入门下。
倒是崇吾之山的峰主苏有涯,在选了两名出身世家的年轻人之后,出人意料的收了一个老头子做自己的弟子,白飞鸿对那个老头子还有些印象,是在通过问心阶后花非花指给她看的那个外表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
这样大年纪的散修,放在别的门派是很少有人愿意收的,苏有涯却只说了一句“不管年龄资质,只要有问道之心即可叩问大道”,便将他收入门下。
翼望之山的峰主巫罗挑了和林宝婺同一队的那对双胞胎,不过是在看到他们两人和灵犬玩得很好之后。以白飞鸿对他的了解,这位的原则就是“对其他生灵不好的人一定是坏人”——事实上这也是他和荆通一直关系恶劣的主因——会按灵犬的喜好选弟子也不令人意外。
倒是姑射之山的峰主云间月的选择令人惊掉了下巴。
不,不如说……他们师徒是双向选择的,你情我愿,绝无犹豫,但落在旁观者眼里,就令人想说一句“一个敢收,一个敢认”。
“那什么……花花……你真的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