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飞鸿嘴角微微抽搐,目光在花非花与云间月之间来来去去,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
“我记得你的武器……不是银链吗……什么时候你改修乐修了……”
不管怎么看,他战斗时噼里啪啦往外丢法宝的架势明明就是法修或者符修那一路的!岭南道花家也没出过乐修啊!
不……等等……
白飞鸿掩住抽搐的嘴角,扭头看了一眼云间月。
世代走体修路线的云家都能出一个乐修,岭南道花家的小少爷想做乐修好像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就是觉得不对劲!怎么想都很奇怪啊!
“当然。”花非花对她抛了个媚眼,“我一看到云真人,就知道乐修才是我在昆仑墟的前途所在。”
白飞鸿:“……哦。”
她立马松手,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
而云间月收花非花做弟子的理由就更简单了。
“这个腰,不跳飞天舞可惜了。”
云间月看着花非花敞开的衣襟,以一种评估甜瓜熟没熟的语气客观道。
巫罗咔嚓一声捏裂了座椅扶手。
至于常晏晏,她拜在了不周之山闻人歌的门下。
“我从小就立誓要做一名济世救人的医修,请您收我为徒!”
“可。”
只是这样简短的一番对话,常晏晏便成为了闻人歌的弟子。只有白飞鸿微微蹙眉,苦苦思索着前世时常晏晏究竟是哪一峰的弟子,可惜她们那时只是点头之交,不熟到了一个境界,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前世的常晏晏不仅是在十年后才拜入昆仑墟,也并不是不周峰的弟子。
自己重生一回,居然改变了如此之多的事吗?
一时之间,白飞鸿也不知道这些改变究竟是好是坏。
但她也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此处只余下她一人。
昆仑墟掌门与六峰峰主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显而易见,在她抵达之前,这些人已对她的去留进行过一番讨论。
许多人都以为白飞鸿会像林宝婺拜入荆通门下一样,拜闻人歌为师。只有这对父女自己才知道,白飞鸿并不会修医道。但就算是闻人歌也不知道白飞鸿究竟想要修哪一条道途。
见闻人歌与白飞鸿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众人的目光中难免多出几分好奇。白飞鸿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剑,长跪于地,深深叩首。
她当然知道,踏上这一条道途,她会失去什么,又会放弃什么。
但是,她依然要这么做。
“弟子愿修无情剑道。”她一字一句发誓道,“从今之后,断情绝爱,砥砺修行,直至堪破大道无情,人世沧桑。”
室内一时死寂,而后哗然。
首先站起来的,便是她的父亲闻人歌。
“飞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就连云间月也忍不住开口劝她:“虽然在外人口中,无情道似乎神乎其神,无所不能,但那是十死一生的道途,你还这样年轻,要是想修行剑道,不管是瑶崖峰主还是不周峰主都可以教你,再不然也可以拜去蜀山剑阁门下,没有必要去修无情剑道。对女孩子……不,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那条道途太残酷了。”
“虽然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按理说我不该说这么多……但作为你父亲的好友,我还是厚着脸皮劝你一句。”苏有涯也开了口,“若是有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郁结于心的地方,可以说出来,大家都在这里,总能想出别的法子来。没有必要做这么草率的决定。你还是一个小姑娘,可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一片喧嚣之中,白飞鸿依然跪地叩首,没有分毫动摇。
这些话,她早就问过自己千百遍了。
为了那样两个男人,从此断情绝爱,舍弃一切常世的温情与眷恋,当真值得吗?
不用问,她也知道,答案是不值得。
那两个男人并不值得她如此去做。
她想要修无情道的理由,并不是为了断绝对那两个人的情念——在他们做出那种事情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再也没有任何情念可言。
她想要守护的,是他们会摧毁的东西。是曾经给予过她庇佑与栖身之所的昆仑墟,是那些爱护过她的师长,是那些年轻的弟子,是那些会信赖又尊敬地称呼她为“仙人”的凡人民众,是她有过的温暖和美好的回忆。
她要从他们手中保护这一切。
所以,她必须变得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强。
曾经见证过那二人的恐怖之处,她深知,除了修行无情道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白飞鸿深深地,坚定地再度叩首。
“我愿意修行无情道。”
一直沉默的掌门,此刻忽然开口了。
“你一定要修行无情道?”
白飞鸿抬起头,目光坚毅。
“是。”
掌门又问。
“即使没有任何回报,即使最终你将一无所有?”
白飞鸿沉默片刻,再度颔首。
“是。”
“即使日后你回首来路,发觉只余下自己一个人?”
白飞鸿笑笑,眼里却没有任何动摇。
“是。”
掌门沉默片刻,缓缓颔首。
“好。”他说,“那么——”
“那么我来收她为徒。”
有一道声音,忽然从远方传了过来。
第十七章 “星象已变,浩劫将至。”……
该怎样形容那道声音才好?
如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落入听者耳中,却让人一时如见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清极,亦冷极。
白飞鸿下意识回过头去,而后,她忽然看见了那个人。
那一刻,天地为之悄然无声。
白飞鸿张大了眼睛。
在一片连呼吸都忘却的寂静之中,来人向前迈出了一步。
在这一步之间,停滞的时间再度开始了流动。
人们像是终于找回了呼吸和心跳一般,匆匆忙忙地为他让开道路,如同骤然分开的海洋,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每个人都茫然的、屏息的、专注的望着来人,如同望着一个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幻梦。
那是一种过于不合常理的美,太过异质,迫近甚至超越了人所能承受的极致,在映入眼帘的刹那便夺走了所见者的心智。
若非亲眼所见,决计无法想象。便是最出格的梦中,最诡异的妄想之中,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只有此时此刻,只有在见到他的瞬间,才会明白,世间居然有如此美丽的造物。
他静静向她走来,如同白鸟掠过结冰的湖泊,如同白鹿步出幽寂的密林。
而后,他向她伸出手来,衣袂间犹带着霜雪的气息。
“我要收她为徒。”
他说。
“希夷。”
掌门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念出他的名字。
“希夷?”
最先开口的却是巫罗,六峰之主之中以他年纪最小,是以他只是听过这个人的名声,却还未曾亲眼见过这个人。他好奇的打量着来人,像是在看什么稀世异兽一般,眼睛都微微亮了起来。
“他就是太华之山的峰主——希夷?”
“是他。”荆通的语气却很复杂,他定定地看着来人,神色莫测,“一千二百余年未见了……怎么偏偏是今日……”
“那位便是六峰之主中的最后一位,太华之山的峰主。他一向独居在太华山上,平日你们很难……不,是无法见到他的。”云间月低声向自己的新弟子解释着,“但是见到那一位时,务必保持恭敬。在昆仑墟建立之初,他便已经存在了。你们试炼所通过的问心阶,就是他的手笔。”
“果然,一点也没变啊……”
苏有涯苦笑着捋了捋自己已然花白的胡须,眼底涌出自嘲之意。
在隐隐的喧嚣之中,唯有掌门的神色依然如故。他望着希夷,目光平和,没有一丝质询,也没有一丝动摇。
他只问了两个字——
“为何?”
而希夷的回答也很简单。
“星象已变。”他垂眸道,“浩劫将至。”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一霎的死寂过后,便是一片哗然!
“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这个样子?”
被骤变惊到的常晏晏缩起肩膀,怯怯地询问着自己的师父。闻人歌却没有看她,只是神情复杂地望着希夷,良久,才松开已经被压出数道指痕的扶手。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的声音听起来五味陈杂,“希夷有通天彻地之能,洞悉万物之因果。他所作出的预言,还从未有不实现的。”
常晏晏一时失声,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颤颤巍巍的声音。
“也就是说……”也许是太过惊骇,她的句子都有些破碎了,“接下来马上……一切都……我们会怎么样?”
闻人歌却没有再留意小徒弟的呓语,他的目光落在白飞鸿身上,隐隐添了几分沉痛。
“要变天了。”他喃喃。
而他目光的中心,白飞鸿仰头望着希夷,不知为何,却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她的身体还没有好全,刚刚被先生带回昆仑墟,用最好的灵药温养着。有一天,先生忽然带她去见了一个人。
她一生之中,还从未见过比那个人更好看的人。好看到了小孩子也在一瞬间领会……什么是美。
那个人就是希夷。
那时,他只是坐在那里,甚至不曾看她一看,便漠然道出了四个字。
“风雨如晦。”
很多年后,白飞鸿才知道,那便是希夷给她的批命。
而她的命途,也正如希夷所批注的这四个字一样,辗转于风雨交加的晦暗长夜,最终,也如那风中之烛一般,骤然湮灭。
她茫然地仰起头来,注视着希夷。
他依然同她记忆中一样,银白的长发如同月光,冷冷的落在他的肩头。太华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让他的衣衫也透着霜雪的冷意。三指宽的白布覆住了他的双眼,让人看不出他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的神情。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却仿佛与所有人都隔着黑暗的江流。
漠然,孤独,遥远……那便是希夷。
他从来只是遥遥地注视着,不,或许连注视也不曾,他只是存在于那里,却也只是如此而已。
前世,在昆仑墟被灭门之前,希夷便已经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离去。白飞鸿所知道的,仅仅只有那个结果——那一天他不在那里,那一天之后也未曾再出现。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人却站在她的面前,说要收她为徒。
白飞鸿只感到深深的、深深的困惑。
为什么?
她也想问。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如同洞悉了她的想法一般,希夷微微垂首,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注视着她,须臾,他轻轻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
——好久不见。
于是,白飞鸿什么都明白了。
先生曾经对她说过,希夷能洞悉万物之因果。
他知晓一切。
无论前世他究竟为什么到最后也不曾出现,最后也不曾预警……但这一世,他会出现在这里,便说明他是为了阻止那浩劫而来。
玉座之上,传来了掌门的叹息。
“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收过徒弟。”他望着白飞鸿,“我原以为你再也不会离开太华山。”
“她很重要。”
希夷如是说。
“我明白了。”掌门复又叹息一声,询问白飞鸿的语调却很温和,“你可愿意拜入希夷长老门下,成为太华山的弟子?”
白飞鸿深深地注视着希夷,片刻之后,她弯下腰,向他叩首。
“师父。”她唤道。
就这样,白飞鸿成为了太华峰主唯一的弟子。
虽然希夷方才那句“星象已变,浩劫将至”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人都想向他问一个究竟,但他却没有搭理任何人,只是带着白飞鸿离开了长留之山,将所有疑问与喧嚣都抛在身后。
两人一路无言,白飞鸿仰起头来,无声地凝视着他的侧脸。这样近的距离看,他的面容益发显得昳丽,却也益发显得苍白。在离开长留之山后,他单手掩唇,低低地咳了起来。那咳声似是被强行压在肺里,发出沉闷的声响,让听的人都觉得胸口闷痛起来。
白飞鸿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拿出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希夷侧头望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接过帕子,稍稍背过身去,似乎是想要将所有的咳声都堵在肺里,她只看见他的脊背,伶仃而单薄的一线,因为隐忍而颤抖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与过去的记忆重叠了。
这个人,一向都是身体很差的样子。
她想。
先生是天下第一的医修,也是不周之山的峰主,每日都有许多事务要忙。于是,在白飞鸿身体大好之后,送药去太华之山的任务,便落在了她的肩上。
每日每日,端着药送到这个人面前,看着他服下去。连她这样喝惯了药的人,闻到味道都会觉得那药苦得让人受不了,但希夷却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安静地将药喝尽,默默将药盏还给她,便坐在那里等着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