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沉默地用完晚膳,下人没发出一点声响地将席面撤了下去,周围诡异的氛围让伺候的人都有些胆战心惊。
宋晏储原是早已习惯这种日常,可这些日子萧淮在她身边,无时无刻都是热闹的。今日他这一番沉默下来,宋晏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萧淮莫名其妙的态度,再加上赵家的那些事儿混在一起,宋晏储此时心烦意乱,起身吩咐陈玉去外面走走消消食。
宋晏储压根没吃多少,哪来的食儿可消?陈玉以为是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一声不敢吭,慌忙跟了出去。
纤瘦的身影往外走去,衣角拂过门槛,在空中划过一抹优美的弧度,转瞬融入到黑夜中。
萧淮捏着杯盏坐在原地,食不知味。
“萧大人,您不跟去看看?”一个胆子稍稍大一点的宫女小声提醒。
萧淮抬眼看她:“为什么要去?”这个时候也不该他当值。
那宫女咬咬下唇,小心道:“可殿下不是生气了吗?”
“他生气?”萧淮嗤笑一声:“他有什么可生气的?”他都还没生气呢,宋晏储有什么可生气的。
小宫女看着他,歪了歪头疑惑道:“那萧大人为什么生气呀?”
萧淮呵呵一笑:“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萧大人,您别装了。”小宫女掩唇轻轻笑了笑:“咱们谁看不出来大人您今儿个不开心呀?”
萧淮一顿,默默看向她,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很明显?”
“是呀。”那小宫女该是刚来东宫此后没多久,还不似旁的宫女那般沉稳缄默,她有理有据地分析道:“奴婢跟在殿下的时间虽然身边不长,但也是能看出,只要大人您在的地方,向来都是热闹无比的。殿下尽管面上不显,但奴婢能感受出来他是高兴的。今日您陪殿下用膳却一声不吭,可不是生气了?”
萧淮觉得她的逻辑有些不太对,可是想半天也没想到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想嘴硬地说我没生气,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小姑娘还振振有词:“大人不去追殿下?”
萧淮下意识就想跟过去,可就在屁股即将离开座椅的那一刻他又稳稳地坐了下去。
他刚才还在想要离太子远一点,现在人家一早他就巴巴地追上去像什么事儿?
萧淮脚一时不知是该起还是该落,他臭着张脸,坐在原地不动。
小姑娘眨了眨眼,体贴地给了他个台阶儿下:“外面天寒,殿下身子弱,又穿得那般单薄……”
她颇为狡黠地眨了眨眼,萧淮顿了顿,轻咳一声:“我身为太子卫率,护卫太子本为职责。”
小宫女嘻嘻笑着,忙去一旁的木施上取下一件大氅:“大人请。”
萧淮定了定神,明明是在普通不过的送一件衣裳,却被他走出了要闯龙潭忽略的架势。
知道人影消失之后,旁边一位年长的宫女才不赞成的看着那小宫女:“连春!”
小宫女吐了吐舌头,撒娇道:“姐姐。”
那宫女轻叹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嗔怒道:“以后不可再这样了!咱们是宫女,主子们的事自有主子们定夺,没有咱们插嘴的份!”她戳了戳她脑门:“你该庆幸殿下和清汝姑姑都不在,要不然有你好吃的!”
连春瘪了瘪嘴:“我就是担心殿下嘛~”她低下头,脚尖磨蹭片刻,嘟囔道:“殿下每日繁忙,只有在萧大人面前才能放松一些。他们之间若是有什么矛盾,不高兴的不还是殿下?殿下是再好不过的人,我别的做不了,只希望殿下开开心心的。”
她是殿下救出来的,后来有幸被殿下带进东宫,免了被前主子当畜生一样的打骂。外面都说殿下有多不好,可实际上殿下再菩萨心肠不过。她发誓要好好伺候殿下,只可惜两年前殿下离京,直到前些日子才回来。连春好容易得了机会在殿下身边伺候,可不希望殿下能轻松一些?再不济也能多开心一些?
她慢腾腾地上前,抱住她的胳膊晃了晃,吐了吐舌头:“姐姐莫要生气,我以后不会了。”
那宫女摇摇头,最终还是无奈道:“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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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明月高悬,庭院内如积水空明,稀疏斑驳的影子落在地上,恍若水草交错相生。
萧淮大步踏出殿内,四处看了两眼,最终沿着小花园的地方走去。
明明是黑夜,花园处却还灯火通明。小太监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引着路,陈玉落于宋晏储半步的地方,以便更好地护着她。
“白日状元楼那位解元,是赵家的人?”宋晏储出声问道。
陈玉点头:“正是赵家之人,只不过是赵家旁支的一位子弟,并非嫡脉。”
“赵裕倒也知道他那嫡长子不堪重用,特意从旁支里挑了一个出来。”宋晏储轻轻笑着:“以往倒是没听过赵家还有这么一个好苗子,此次可谓是一举惊人了吧。”
陈玉道:“赵家谋算多年,此番天和地利,自是希望自家能出一个状元苗子。”今日赵钧那副嚣张态度,谁能看出来他只是一个解元?便是状元,在状元楼里也从未有过那般洋洋得意的。
宋晏储问:“今年乡试考题是谁出的?”
“奴才查了,是姓孙的一位大人,真要算起来,暗地里和赵家也有不少牵扯。”陈玉答道。
宋晏储揉了揉脑袋:“如今赵家势大,便是没牵扯的人也不介意给赵家两分薄面。”
陈玉道:“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殿下无需为他们担心。”
“孤自然不会为他们操心,”宋晏储看着不远处灯光下同白日截然不同的景色,轻轻笑了笑:“孤还巴不得他们再嚣张一些呢。”
跳梁小丑,跳得更高,才能摔得更惨啊。
此时已是深秋,一阵寒风吹过便是刺骨地冷,宋晏储衣裳虽说穿得还算厚,可陈玉还是不放心,正想劝她回去,却听不远处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随之就是男人带着不满的声音:
“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天儿那么冷还在外面吹风!”萧淮臭着张脸大步走来,抖开手中大氅,边给她披上边数落道。
宋晏储顿了顿,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男人阳刚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他一手绕到她的颈后,将大氅妥帖地披在她的身上,又低下头,动作生疏却又无比认真地给她系着带子。
男人上身半弯,坚毅俊美的面庞凑到她眼前,灼热的呼吸扑在她面上。他眉宇间还在皱着,似是带着什么不满,动作间却又含着几分小心翼翼。
宋晏储眼睑轻垂,月光洒下的银色光点在她狭长的睫毛上跃动,给她镀上了一层皎洁的光辉,衬得那张平日里靡艳若妖的容颜添了几分精致胜雪。
萧淮系着带子的手不由顿了顿。
陈玉早在萧淮出现的那一刻就转身朝着一处偏僻的地方走去,十分有眼力见的不去打扰他们二人。
宋晏储淡淡提醒:“还没好?”
萧淮回过神:“快了。”
那带子许是上等丝绸做的,滑不溜秋的,萧淮的手是拿惯了兵器的,此时却跟一根细小的带子难舍难分地纠缠了半天。
“好了。”他如释重负,慢慢直起身子,声音还带着嘟囔:“怎么那么麻烦?”
萧淮动作没轻没重,宋晏储只觉得脖颈间有些许的勒得慌,但想着他兴许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便忍了下来。
大氅上身,整个人都暖和了许多。二人相携往寝殿走去,萧淮依旧没说话,宋晏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将军现在不生气了?”
萧淮脸色一僵,脱口而出道:“我没生气。”
“没生气?”宋晏储嗤笑,毫不给他留情面:“没生气就是跟个毛没长齐的小孩一般在孤面前装哑巴,一句话都不说?”
萧淮抿了抿唇,不吭声。
宋晏储气笑了:“说你哑巴,你还真哑巴了?”
陈玉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看着萧淮一句话不吭声也是心里着急得很,恨不得亲自上去替他说话。
萧淮沉默好半晌,就在宋晏储耐心告罄之际,他才低低叹了一声:“臣该离殿下远些的。”
第39章 怎么能有人的脚,这么可……
宋晏储莫名其妙:“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夜色愈发沉静,皎洁的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上,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如虚似幻的朦胧光华。
萧淮薄唇微微翕动,开开阖阖好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宋晏储也被他这幅样子给气笑了,面上带着明显的不愉,冷声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孤还能降你罪不成?好歹是西州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不知道的看你这婆婆妈妈样子还以为是个娘们儿呢。”
萧淮本就脾气不好,被她这话激得也来了气,他冷笑道:“臣的脾气素来不好,尤其不喜旁人觊觎臣的东西。殿下身边乱七八糟的人那么多,还不允许臣不高兴不成?”
宋晏储一愣,蓦然想起似乎就是在崔景同出现之后他才变得有些奇怪,再想想他口中那所谓的“乱七八糟之人”——
宋晏储揉了揉脑袋,心里一时恍恍惚惚,颇觉好笑。
她忽然想起曾经皇后养的那只猫。
她幼时,皇后闲来无事,曾在宫里养过一只猫。那只猫通体雪白,毫无杂色,一双琉璃双眸剔透晶莹,漂亮至极,又是极为娇憨的性子,可偏偏就是不怎么爱搭理人,除了皇后之外,宫里那些太监宫女谁的账它都不卖。但意外的是,那小东西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对她颇为亲近亲近。
宋晏储心中惊喜。宫闱深处,她身份又特殊,难得有人愿意亲近她。此时虽然只是一只狸奴,但她心中还是欣喜不已。从此以后往坤宁宫去的次数都多了不少。
那只狸奴在别人面前骄傲无比,可在她面前却是素来软软糯糯,乖巧至极。唯有一次例外——
那一日她去坤宁宫,正想摸摸那只猫,谁料在她靠近之后那只猫却迅速离开。等她再次靠近的时候,那只猫还是刻意避让,不让她碰,甚至她强行摸上去之后,那猫儿还弓着身子,冲着她哈气。
宋晏储直到后来才明白,不是那只猫不喜欢她了,而是她在来之前身上沾染了其它猫的气息,那只猫素来骄纵蛮横,自己的东西尤其不喜欢别人碰。宋晏储还算好的,以往有它不喜欢的宫女碰了它的玩具之后,它直接就是一爪子挠了上去,好大一个口子。
萧淮如今的反应、那莫名吃味的话语,一瞬间就让宋晏储想起了那只猫儿。
“你怎么——”跟个猫似的。
话说到一半,她就意识到不妥,最后只轻叹一声,心中的怒火也慢慢消散下去。她无奈道:“你倒是同他们计较什么。”
萧淮万分无赖道:“臣这脾气算就是这样了,未免那些大人遭了什么殃,殿下要么离他们远些,要么就离臣远些。”
宋晏储失笑:“都说过河拆桥,这如今河还未过呢,萧将军便想拆桥了?”
萧淮呵呵笑着,眉眼沉沉:“那殿下要如何?”
宋晏储睫毛轻敛,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你倒是同他们计较什么。”
萧淮眸中微动,就听她颇为无奈地开口:“你跟他们不一样。”
萧淮脚步一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有什么不一样?”
宋晏储不过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可当萧淮真这般认真地问出来之后,她反倒噎了噎,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归是不一样的……
聂怀斌等人,于她而言是臣,哪怕关系亲近了些,君臣之分,总是分明的。就算是素来与她政见不和的崔景同,抛却那些矛盾,宋晏储也并未真正担心过什么。
可萧淮不同。
宋晏储清楚明白地记着,面前这个看似无害的男人,在未来会夺了她宋氏的天下,登上皇位。
早在做了那个梦之后,宋晏储便将他和其他人分开而论。把人留在身边,容忍他的放肆,都是其中一环罢了。
他是不同的。
但如果真的要定义一下这种不同,大概就是属于棋逢对手间的那种惺惺相惜。
尽管他们现在而言,并不算对手。
“殿下?”萧淮眸子微眯,一副你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就是在糊弄他的样子。
宋晏储回过神,神色淡淡,语气却并不平淡:“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于孤而言是臣子,是孤可以委以重任的存在。而将军——”
是能够与孤并肩的存在。
突如其来的想法蓦地浮现在脑海,宋晏储神色怔愣,声音瞬间一顿。
漆黑的夜色下,萧淮的眸中带着难以遮掩的期待。
宋晏储抿了抿唇,目光不着痕迹地移开,转而道:“将军的存在,是其他人所不能比的。”
这话听着着实没什么诚意,萧淮甚至觉得她是在糊弄自己,可看着宋晏储神色认真,又不似作假。他憋了半天,终究只玩笑般的道:“那殿下日后就离那些人远些。”
宋晏储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有心想问他有没有想过日后她“娶妻生子”要如何,可看着面带欣喜眸光发亮的萧淮,终究是不忍破坏这份好心情,只轻轻地哼了声。
左右她也没答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蟾宫已上中天,月色清冷冷的,然而照在下方那一前一后行着的人时,却又添上了几分温情。
陈玉跟在后面,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微微叹息。
这是什么小儿女间打情骂俏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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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了个食儿回去后,时间也不早。下人早早就备好了热水,宋晏储脱下鞋袜,将脚浸在热水中,不由喟叹出声。
屋外
宋晏储即将休息,萧淮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也不必再在奉阳殿守着,他正要回自己的屋子,却见一个宫女拿着一个汤婆子走来。
“等等,”他拦住那小宫女,眼神示意那个汤婆子:“这是给殿下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