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的考官陆陆续续都聚集在此处,那三个学子已是抖如筛糠,面上毫无血色。
周大人不着痕迹地同其余几位考官对视一眼,眸中一抹暗色划过。
阮宏冷眼扫过那些那几个学子,一挥手让外面的侍卫把人都带了下去,考场内经过一时的喧闹,又再次沉寂了下来。
其余考官虽有话想说,但也知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强忍着回到考官席上,一考官才啧啧称奇道:
“这是什么手法?我方才瞧那些学子衣袖上的泥渍抹去之后,那字体浮现出来不就竟会慢慢褪色?!”
“这可真是奇了……”
“诶,方才阮大人那般气势凌厉地揪出那几个学子,莫不是知晓这种手法?”
考官不住地好奇出声,阮宏目光自下方的靴子上一扫而过,回道:“那是墨鱼汁,沾在纸上或衣袖上,一段时间过后便会自动褪色。”
“原来如此,竟还有此等东西……”
周围又是一片谈论之声,阮宏却觉恐怕不止这些学子,起身就要朝下方再次走去。
周大人眼疾手快拦住他:“诶,阮大人这是去作甚?”
一旁的考官也将视线移了过来,阮宏皱了皱眉,沉声道:“我想那些学子是从外间如厕回来后才沾染了泥渍,怀疑外间是不是有人窜通。而且方才出去如厕的学子也不在少数,恐怕还要细细一查才能——”
“阮大人是多虑了,”周大人捻了捻胡须,笑眯眯地开口:“科举是何等重大之事,又岂会有人这般胆大窜通作弊?”
“可……”阮宏还欲说什么,周大人却是体贴开口:“阮大人若是当真不放心,只请外间的侍卫去查探一番便是,阮大人身怀监考之责,岂能随意离开考场?”
阮宏皱眉,实现慢慢移到周大人身上。周大人含笑不语,只挥了挥手,一直注意着此处动静的侍卫便了然离开。
阮宏不得不坐了下来。
片刻后,那侍卫回来,小声说道,并未察觉到不对。
周大人回眸笑道:“阮大人,你看吧。”
周围的氛围一时有些紧凝,阮宏看了眼那额上汗水直冒的侍卫,冷冷道:“周大人如此做派,又岂能不打草惊蛇?”
周大人笑容一敛:“阮大人此言何意?”
阮宏哼了一声,起身就要朝下面走去。周大人也“砰”的一声站了起来:“阮大人是一意孤行了?”
阮宏回头看他:“科举之事重大,既有怀疑,自然得查个清楚。”
周大人脸色也冷了下来:“那按照阮大人的说法,开考以来有半数以上的学子申请过如厕,岂不是那些学子全都涉事舞弊?”
周大人这话不大不小,却凛然异常,距离考官席较近的学子有所耳闻,顿时惊愕抬头。
阮宏气急:“你这是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周大人冷哼,指了指满座的学子:“京城这两日有雨水,你且看看,这些学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泥渍,你若要查,是想一个一个查过来不成?!”
周大人掷地有声,环视了一眼考生,又慢慢和缓下来:“阮大人,我知你想在殿下面前立功,可也不能拿这些考生开玩笑啊!”
他这话说的极有水平,一来把欲意要查探的阮宏定位私心,又把太子牵扯进来,让本就对太子有所不满的学子们更是眉头紧皱,一时之间下方的考场也是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阮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考生小声抱怨,其余的考官也是打着圆场。阮宏还想说什么,可此时情况着实不妙,双方一时僵持在原地。
外间守着的侍卫见状也察觉到不对,进来了解详情后也皱了皱眉,看向阮宏,语气虽然委婉,却也不失不耐:“科举是为举国大事,阮大人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阮宏更是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此番混乱了片刻,阮宏终究是不得不老老实实的坐在考官席上,周围周大人状似有意无意地看着他,虽说并未明说什么,可每当阮宏意欲起身巡视考场的时候,周大人就不咸不淡的开口,说是阮大人方才那一番行径,此次再下去吗,怕是会惊扰到学子云云。偏生其他考官还在活着稀泥,直到第二场考试结束,阮宏都不得不直直地坐在位子上,脸色难看。
第三场考试情况也没好到哪去,周大人似乎将他当成了眼中钉,平常不让他下场,就算实在拦不住,他也跟个跟屁虫似的一步不落地跟在阮宏身后,阮宏便是有气也发作不得。
第三场考试后,学子依次离场,周大人笑得和蔼,冲他拱了拱手:“阮大人,辛苦辛苦。”
阮宏很想保持平静,可接连几日的被针对让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最后冷哼一声,不顾旁人的目光,转身大步离去。
阮宏回到家中越想越不是滋味,又想起太子特意将此事交给他,莫不是事先察觉到不对?若是当真如此,他没能完成太子嘱托,太子又会作何想?
阮宏越想越觉得不对,翌日下了朝会之后就去东宫求见。
阮宏心有忐忑,将监考时发生的事一件一件细细说了出来,最后又犹豫地提出那位周大人的态度……似有不对。
宋晏储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子,平静开口:“莫急。”
阮宏一下哑了。
他看太子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心中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将太子交到手中的差事搞砸,只是太子如今这般态度,他也不敢多加询问,最后只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回去后又觉不对,问了问大女儿最近太子待她如何,阮明姝一脸茫然地答道太子待我一如既往,阮宏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心中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手头上又抓着周大人的线索,一咬牙,还是将自己这十多年来样的探子都派了出去,派人去查。
等到半夜,躺在小妾的床上,他才缓缓舒了一口气,自科举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能稍稍松了下来。
·
二月底,三月初,会试即将放榜。
一众学子早就在贡院外的候着,巴巴地望着张榜处,心焦如焚。礼部贡院官员吏员走走处处,早就已经习惯这种场景。
状元楼二楼处,几个出身江南的学子也是一边焦急心切地看向贡院外,一边低叹出声:
“赵兄,你们说,咱们这次……真的有望上榜吗?”
那赵兄默了默,最终低声道:“说不定呢。”
另一学子犹豫道:“私以为这次发挥的应当不错……”
那人声音慢慢变小,最先开口说话的扯了扯春:“那又怎么样?”他看着贡院叹了一声,语气不无嘲讽:“总归是跟咱们无关的。”
那学子低眉耷眼,赵汾心中哀叹,却还是安慰道:“也莫要如此,今年……有太子殿下,说不定会有不同呢。”
周围又是默了默,一学子道:“太子殿下在江南,那些人还得忌惮着他些。”他低声道:“可如今殿下已经回了京城,那些人又怎会再顾忌殿下……”
他话没说完,其余人心中已然有数。
相对于其他学子对太子的态度,他们这些出身江南的贫困学子对太子的态度更复杂了几分。
原因只在近些年的乡试中,他们这些出身寒门的学子总是比不上那些江南世家大族出来的郎君,若说一次两次变也罢了,可回回乡试,每次博得头筹的都是那些人,若是有真才实学也就罢了,可偏偏那些人中有些在平日里根本比不上他们,经义文章更是要差上许多。
时间一久,就有人察觉到不对,可无奈江南世家权大势大,他们这些学子出身贫寒,又有什么办法?
不是没有人试图反抗过,但他们也只是怀疑,没有确切的证据,又有谁会愿意为了他们得罪那些百年世家?
他们这些人能考出来,其实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若非太子在江南镇着,那些世家不敢太过嚣张,他们恐怕连乡试都过不了……
可是如今……
学子们看着不远处的贡院,心中只能默默祈祷。
·
不多时,终于有人从贡院走出,手拿杏榜,张贴于墙外。学子们瞬间轰动,急忙涌了上去。无数的学子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上去,方才还颇为安静的贡院外顿时人声鼎沸,那小吏好不容易挤了出来,见状无奈摇摇头,转身回了贡院内。
赵汾一行人也是不住探着脑袋,矜持了许久之后终于把持不住,也是冲到下面围了上去。
会试每次取士人数不等,多则二三百有余,少则也不到百数。赵汾等人乍眼一瞧,心中就稍稍松了松。
今年这上榜的人数,有二百余人,将近三百。录取人数越多,于他们而言自然是越发有利。
几人很有自知之明,从下往上逐个扫去。周围时不时传来学子的惊呼声,也有喜极而泣的声音,那几位学子则是心中越发沉了沉。
从最后一列一直往上,前二百、前一百、前五十、前十——
赵汾闭了闭眼,对于结局,已有预料。
果然,杏榜取士二百有余,并没有他们中任何一人。
此话不甚严谨,倒也并非没有一人,这二百余人中,倒也的确是有几位出身江南的贫困学子位列其中。
只是,那几名学子,都是同那些世家郎君一贯交好……
周围的声响渐渐变小,不知过了多久,赵汾等人只觉浑身沉重,几相对视一眼,想笑,却又觉得嘴角无比沉重。
最痛苦的不是失望,而是有过希望后的绝望。
赵汾闭了闭眼:“走了。”
他们神情麻木地离开,几乎有些不明白他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被那些世家大族打压?多年来学了一肚子学问,却连展示的机会都没有,被人打压到最低下?
赵汾恨吗?他们怎能不恨?
可是恨又有什么用?他们没有证据,没有背景,又怎能同那些庞然大物相抗衡?
会试放榜之后,不就便是殿试。赵汾等人已经接受现实,正要收拾行囊回江南,却接到宴请帖子,是中了贡士的那几名大家郎君一块举办的,邀的,也只有同为江南出身的学子。
赵汾本不想去,他丢不起那个人。可还是一相交甚好的友人拍了拍他的肩,犹豫半天,才苦笑开口:“咱们也得为咱们的未来考虑一下……”
赵汾站在原地,双目无神,久久不语。
翌日宴会,他终究是去了。
朱家郎君一早就锦衣华服,看起来格外洋洋得意,此时正同其余几位郎君一起在接待来客。尽管语气谦虚客气,可面上的自矜得意却是丝毫不少。
他看着赵汾等人后瞬间眼前一亮,随后缓步走到几人面前,热情招呼:“赵兄竟然大驾光临,倒真是让我这蓬荜生辉啊。”
赵汾勉强笑了笑,朱家郎君上下打量他一下,笑着道:“赵兄看着……脸色不太好啊,可是落榜之后心情不愉?赵兄这般骨气铮铮,又还年轻,再考个十回八回,总会有得中的一日,可莫要气馁啊!”
一旁的几人紧紧握着拳头,敢怒不敢言。
他们这些出身贫寒的学子都被那些世家大族招揽过,只不过那些世家的态度太过高高在上,对他们的态度甚至比不上一条得主子喜欢的狗。他们都是读书人,也都还年轻,本就有一番傲骨在,又岂会轻易妥协?
这朱家郎君便是看中了赵汾的才能,屡次招揽,却屡次被拒,主家郎君也气恼不已,明面不说,但每次见面总是要给人难堪。
一行人已经后悔来了此处,可人既来了,朱家就不可能轻易放人,笑盈盈地把人迎到宴席上,看着他们坐定才算罢休。
赵汾一直低头隐忍,可偏偏朱家郎君不依不饶。
自是宴会,便少不了酒水,朱家郎君本就得意,用了酒之后更是骄傲自满,垂眸看向自顾自用着膳食不言不语,没有丝毫存在感的赵汾,又开始了刁难。
酒过三巡,本就容易上头,更遑论是朱家郎君这种不知收敛的性子。
“赵汾啊赵汾!我还当你多有骨气,可到现在不还是得来求我?我告诉你,你在我眼里,就是一条狗!”
“不服气?嗝,你不服气又能怎么样?我若是不松口,你这辈子都别想考上贡士!”
“你、你是不是觉得我课业比不上你?那又怎么样呢?我照样能考上贡士,甚至我愿意,我还可以考上进士,考上榜眼,探花,状元!”
“你呢?你算个什么?你就算个屁——啊!”
“赵汾,赵汾你疯了?你敢打我?”
场景在赵汾冲上去一拳打到朱家郎君脸上的时候就乱了套,一时之间拉架的叫侍卫的甚至看好戏的闹成一团,原本精致高雅的宴会也是一片狼藉。
“快快快拦住他!别他动手!”
“赵汾你不要命了不成,你不用命你还得想想你一家老小的命呢——啊!”
·
晚风轻拂,精致的庄园大门猛地打开,几个被打得半死的人被毫不留情地丢了出来,朱家郎君被人搀着走了出来,看向赵汾的目光满是阴毒:
“你该庆幸这不是江南,否则爷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你就好好享受这余下的日子吧!等回了江南,爷再跟你好好算账!”
朱家郎君狠狠啐了他一口,赵汾偏过头,浑身上下狼狈至极,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只看着他的目光如鬼魅般幽深,像是嗜血猛兽,凶狠至极,咬上人去就要狠狠撕下一块肉来,竟还将朱家郎君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狗东西!”
门“砰”的一声关上,几人互相搀扶着,看向漆黑的外面,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打人是一时冲动,可清醒过来后,打人之后的后果,却是他们承担不起的。
“赵兄……”一人讷讷开口,他们又该如何?
赵汾折了一条腿,胸前背后全是伤痕,此时说话间还吐着血,声音低哑,含糊不清:“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