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华殿地处偏僻就算了,宫人也不多,加上聆春才不过五人。容莺不受宠,跟着她没什么前途,从前也被不安分黑心肠的宫婢苛待过,现在留下的都是些没什么上进心,和聆春一样盼着安分度日,时间够了就出宫去的宫婢。容莺也算她们遇到过最好伺候的主子了,几乎不会主动提什么要求,给什么就要什么,时间久了众人都变得闲散。
猫遇水就不安分,胡乱动折腾得人手忙脚乱。
两个宫婢按住猫,看向正喝着热茶暖身子的容莺,问道:“公主怎得突然想起要养猫了?”
“也没什么原因,就是看它叫得可怜,如果不带回来可能会冻死。左右不差它一口吃的,应当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且照料着吧。”容莺放下茶盏,开始翻看秦夫子给她的书。
这是秦夫子自己的藏书,是一位大儒的随笔,内容晦涩难懂,好在有人作了批注,甚至写上了自己的见解,就是乍一看批注写得又多又乱。
聆春看了眼窗外渐停的小雨,提醒容莺:“明日是六皇子生辰,赵贵妃在宫中设了宴,公主可想好了?”
容莺头也不抬地说:“我不讨喜,若真的去了,没准儿赵贵妃还要觉得晦气。”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聆春听到她的话,也忍不住皱起眉,沉下语气道:“洗华殿的人不与外相交,本就受到慢待,连月俸都被明里暗里克扣。公主已年满十六,总该学着为自己多想想。”
聆春是在容莺身边侍奉最久的宫婢,是从前德妃派给她的人,因此比旁人也更加亲近。容莺有时候还会被她严厉地训斥,如今她说的这些话,容莺也不是不明白意思。
聆春还有一年就到了出宫的年纪,如今她作为宫里的老人,许多处还能为她打点,洗华殿有她看着也还算安分,等她一走,容莺便彻彻底底是孤身一人,届时太监宫婢都敢在明面压到她头上了。何况前几位公主都陆续定下了驸马,只有她因为不得宠,就被撂在角落里不管了,如果现在不去攀个靠山,等哪天五公主拿她的婚事当消遣,真是哭都没地儿哭了。
“别担心啦,我心中有数”,容莺继续看书,敷衍的态度看得聆春冒火。
“殿下就甘心被人踩在脚底吗?”聆春没好气地说完,又开始后悔自己语气是不是太重了。
而紧接着就看到容莺打了个哈欠,浑不在意般挪了挪身子。
“这世上的人大多数都是被踩在脚底,无论爬到哪一步,都免不了要被更高处的人踩着。我既然无力反抗,至少还能躲着旁人的脚。”她胡乱说完,抬眼看向窗外的垂丝海棠。“好像雨停了。”
——
熊熊火焰吞噬着宫宇,浓烟冲天而起,四处都是梁木被焚烧时的噼啪声,坠落声,夹杂着远处嘈杂的呼喊。
耳目所闻所见都是混乱焦灼的一片,只有火光的一个人影坦然平静地站在殿内,脸上的光影随着火苗跳跃明暗交加。
“我应当是见不到他了,本来还想寻个答案,现在想想,不过是我自欺欺人……”她对着火焰喃喃自语,也不在乎灼人的热浪,良久后才转身看向年幼的女儿。“若你活着,每年替我折一枝绿梅吧,旁的就算了,我喜欢绿梅……”
“母妃,你去哪儿?”容莺要跟上,却见人已经步入火焰。
忽然狂风大起,眼前的浓烟火光伴随着宫宇一起化为碎影,如果日出时的雾气一般消散。
梦醒了。
容莺怔怔地望着床帐,胸口一阵发闷,只觉脸颊冰凉一片,伸手去摸,指腹触到了湿意。
她又梦到了母妃了。
距离生母赵姬纵火身亡已过去六年,数一数,再过几日就是她的忌辰。
容莺撑起身,窗缝透进来一缕微弱的晨光。她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便披件衣裳下榻去倒了杯冷茶。冰冷的茶水下肚,还是没能压住那些躁郁,脑海中的画面仍旧不断翻腾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梦见这些,母妃流着泪喃喃自语,说些她听不明白的话,毅然决然走向火焰的身影,直到今日是挥散不去的梦魇。
那个‘他’并不是父皇。
容莺是清楚的,母妃对待父皇从未显露过一丝情意,也不在意什么恩宠,整日里抱着琵琶唱些她听不懂的曲子,要么就是望着宫墙发呆。
最后提到的人一定对她很重要,所以让她到死还在记挂。
那个人应当不是好人吧,不然母妃为什么提到他会哭得那么难过。
一声突然的猫叫打断了容莺的思绪,她看向脚边绕着她走步子的幼猫,俯身将它抱起来揉了揉。“怎么你也醒了?”
猫在她怀里拱了拱,又叫了两声,似乎是对她的应答。
晨光熹微,侍候的宫婢也三三两两地起了。
宫婢走入寝殿见到已经穿好衣物的容莺早就习以为常,端来热水和帕子让她洗漱。聆春在替她做妆发的时候,下意识拉开妆奁去找那支花丝镶嵌花鸟簪,而后就想起这支花鸟簪被容昕薇要去的事,不满地抿了抿唇。
容莺从铜镜中看到了她的表情,宽慰道:“物件而已,不打紧的。”
“那是殿下生母的遗物。”
容莺又劝:“睹物思人,看不见了还免得难过。”
聆春重重叹了口气,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她时常觉得自家主子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想出一副安慰自己的托辞,倒是十分想得开,就连她这个下人都替她气闷。但做主子的都不说什么,她又能怎么办。
雨过后天地似乎都清透了许多,院子里有草木的清新气。出门前容莺又想起容昕薇也喜欢桃粉,于是又回去换了身嫩鹅黄的衣裳,上面有精细的暗纹,裙腰处绣了玉白的梨花。
容莺本就肤白,鹅黄更衬得人清婉灵动,而最重要的是,这是对她来说最不容易出错的眼色。毕竟穿了和其他人同色的衣服,难免要被暗中对比一番,要是惹了哪个小心眼额不高兴可就难办了。前年容昕薇就因为和七公主穿了同色的衣服,两人在庭上便是各种酸眼冷语挑衅对方,最后还差点打起来。
可见在这宫里连穿什么衣服都要小心。
虽然她并不准备去去掺和六皇子的生辰宴,可也不能全然当做不知道。不等聆春提醒,前几日她的贺礼就备好了,只是这花销实在让人肉疼。父皇的子嗣众多,要是挨个送礼,她的洗华殿可能会穷到揭不开锅。其他人也都懂得这个道理,只是赵贵妃荣宠一身,每年六皇子的生辰都要大肆操办,也没人敢不满。
草草地用了早膳,容莺带着聆春赴宴。
至于离场的推辞她也早早想好了,左右赵贵妃是记挂道士说她和皇子命格相冲的事,若她久坐不退反而显得不识抬举。
等容莺到场献完贺礼,说了几句祝词,便借口身子不适要先回宫,连晚宴也来不及用。赵贵妃本来略显凝滞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赞赏地点点头,说道:“若是洗华殿的宫婢慢待了,尽管和本宫说,也不知是怎么伺候的,竟敢让你受凉……”
“多谢娘娘好意,是我身子弱,实在是怨不得旁人。能为六弟抄经祈福,也是我的幸事。”
赵贵妃笑盈盈地拉过她的手拍了拍,“知道你有心了,既如此,那就好好歇息吧。”
容莺离开后,迎面撞上身姿雍容,妆饰华贵的三公主容曦。
驸马赵勉的脸上带着讨好,正扯着她的衣袖和她说着什么,而容曦则冷着脸不理会他。
看到容莺后,容曦也没有缓下脸色,只是对她微微一颔首,算是打招呼,宽袖随着转身的动作像花瓣似的荡着,头上的金步摇也发出当啷的撞击声。
赵勉比自己妻子要好上很多,停住脚步和颜悦色地问容莺:“九妹这是要去何处?”
“我最近染了风寒,想先回宫。”
“赵勉,你在磨蹭什么!”
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只听一声娇叱,立刻去追容曦,还不忘抛下一句。“失礼了,我得去找你三姐姐。”
容莺和聆春并未立刻离开,毕竟她也不是真的有病。趁天色还早,她要去给元太妃送上自己新抄的佛经,再去泊春园看看绿梅开得如何了。
——
元太妃是一个脾气很差的老人,据说年轻时就跋扈硬气,唯一的子嗣比她还先去二十多年,在宫里也是孤零零的,晚年性情也变得更为古怪。明明信奉佛法却十分暴躁,面对来探望的后辈也半分不留情,哪句话惹她烦了便会挨一顿痛骂赶出门,因此愿意接近她的后辈也不太多。容莺被训了不少次,胜在她自我开解的能力很好,就被元太妃吩咐替她抄经,一抄就是大半年,谁知元太妃态度还是没能好到哪儿去。
容莺和往常一样给送佛经,元太妃在院子里逗弄自己的狗,冷冷地撇了她一眼。容莺正要告退,她却开口了。“今日是你六弟的生辰。”
言下之意,就是你这个没心眼儿的怎么还在这儿?
容莺答道:“禀太妃,是儿臣身体不适,赵贵妃便允我先回宫歇息。”
元太妃似是将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嗤笑一声撇过头去。
她脸上的沟壑,是岁月风霜走过的痕迹,时光磋磨却未能削弱她眼中锐利。
容莺看到元太妃闭眼,正准备告退,她又睁眼了,还拿着拐杖敲了敲桌沿。“拿去吧。”
她指的是桌上一盘辛夷花饼。
“多谢太妃。”
——
莹白的月光照拂下,泊春园的花木也被蒙上一层清辉,枝叶在假山投下隐约的影子,风一吹,影子便颤巍巍的晃动。
花叶婆娑,像极了人的低语声。
今日是六皇子生辰,连宫人都去讨赏,泊春园本就偏僻,如今无人看守,更显得冷清。
容昕薇约了尚书左丞的嫡子薛化卿在这里见面。
赵贵妃有意让薛化卿做她的驸马,二人自幼结识,有青梅竹马之谊,如今薛化卿正是六皇子的伴读。薛家家规严苛,两人私下相会只能偷偷摸摸。
然而等了许久,薛化卿还是没有到,此地又寂静,树影摇曳如同鬼影,她待久了也开始不安,起身准备离开。
等她经过一处假山时,忽然听到了一些窸窣的声响,本以为是风的响动,然而步子近了,声响也越发明显,甚至能听到暧昧而黏糊不清的喘息轻吟。
容昕薇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脸都在发热,心中暗骂这大胆的宫人不知羞耻。
虽然心中不满,也不想去管,毕竟她这个时候偷偷来此也十分古怪。
她抬步正要走,在假山隐蔽处勾缠的男女,兴许是因为情动,口中溢出了些惹人脸红的下流话。
“殿下……殿下怜我……”
容昕薇以为自己听错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而后又听到一声清晰无比的“殿下”。惊骇之余,忍不住窥探欲,蹑着脚步偷偷走近,只敢扶着嶙峋的山石偷偷瞥一眼。
罗褥堆叠中,露出了一部分白嫩的肌肤,即便在夜里也十分晃眼。
夜色实在模糊,男女隐在暗处,她看不清两人的面目,却清晰无比地听到了他们交谈的内容。
“殿下……我比赵勉如何?”男子喘息着问完,女子轻笑一声。
“等我皇弟登上龙椅,本宫让他给你当狗都行。”
容曦伏着他的肩,脸上笑意还未消褪,忽然听见树枝断裂发出的响动,两人欢好后都平静了下来,此刻听到突兀的一声,不由僵住了身子,与此同时也听到了人跑远的脚步。
容曦冷下脸,扯过衣衫草草穿上。
男子语气显得有几分慌乱:“刚才是谁?”
“查查不就知道了”,容曦的脸上并没有多少被撞破的恐慌,她是如今最受宠爱的三公主,就算有宫人撞见了也不敢说出去。“怕什么。”
她边说边系好衣带,突然停住,脚底似乎踩了什么硬物,低头瞧了一眼,在月光下折射出金属的光泽。
容曦将簪子捡起,对着月光仔细打量,隐约看清了这支簪子的构造,上面还缠着几根头发,应该是走得太急被低矮的树枝勾掉了。
男子问:“方才那人掉落的?”
“有些眼熟,似是在何处见过……”
第3章 翻院墙 “公主如何上去的,就如何下来……
立春已经有些日子了,天气倒是没有暖和多少。容莺穿得单薄,入夜后风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聆春无奈地责怪道:“公主还说不冷,真染了风寒又该喝药了。”
容莺怕苦,每次喝药都是强灌下去的,几乎到了喝一口吐一口的程度,而她也没有父母疼爱照看,从前宫人照料不周,差点让她被小小的风寒给拖死。
容莺显然不在意这件事,只拢了拢衣襟,自顾自道:“泊春园的绿梅被赏赐给新得宠的淑妃娘娘了,还有两棵在容昕薇的宫里,我总不能去她们那里折一枝来吧。”
聆春知道折绿梅的习惯是因为容莺生母赵姬,也没有轻易让她放弃。
“那二位恐不会应允。”
淑妃娘娘是荣安县主的姐姐,容昕薇又以捉弄容莺为乐,去找她们恐怕还会被奚落一番。容莺虽然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也不代表会上赶着找不痛快,能避着自然是求之不得,哪儿敢凑上前。
“皇宫这么大,总不能只有这两处有绿梅,不如明日再问问。”
容莺本来是准备去泊春园的,都快走到了,路过的宫人提醒聆春园子里的绿梅已经搬走。她们只好原路折返。
“那就明日再看。”
翌日一早,容莺梳洗完毕准备去国子学,洗华殿虽然偏僻,却离国子学不算太远。等她到了以后,书院还没什么人在,院子里也有棵高大的垂丝海棠,现如今海棠花也都含苞待放地挂在枝头,和她今日穿的酡颜色衣裳十分相配。
容莺听闻今日是要学礼法,其实是十分想称病不来的。
有这种想法的当然也不止她一人,等夫子到堂中坐下,往日人就不多的学堂更显得寥落。已经有人让侍从代为告假,而夫子显然也不在意,面无表情地讲自己的东西,然后让学生们挨个示范,调整她们的姿势,往往都让她们身心俱疲。
礼法是所有人都要遵守,却又最不愿意学习的东西。为她们授课的夫子知道她们身份尊贵,不能轻易打骂处罚,根本不指望她们能正经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