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怀里的书,答道:“我也不知道。”
只是到了他的身上,突然觉得药香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甚至还莫名地令她感到安心。
聆春没再问,她知道容莺并不愚笨,只是因为不像旁人有父母亲人疼爱,才对于感情一事要迟钝许多,若看不清楚也好,兴许时间久了就慢慢收了心,也好过脑子一热去跟人表明心意,最后发现是自己一厢情愿,落得个伤心的下场。
聆春正发愁,就听容莺扑哧一笑,连带着整个肩膀都在颤。
“公主笑什么?”
容莺好不容易止住笑,将书举起来给她看,指着一行小字,说道:“你快看这里的批注,他说狐妖不淫,是酸腐书生痴心妄想,考不到功名整日肖想会有精怪为他的才学倾倒,还说若自己是妖精,一定会去找这些赃心烂肺的书生算账。”
“公主在看什么?”
容莺止住笑,“这是从秦夫子那里借来的孤本,是前朝一位大儒编纂的经典,这章讲的是书生恪守本心,抵住狐妖诱惑考取功名的故事。但我觉着批注可比正文要精彩得多。”
她实在是没见过有人这样写批注的,偶尔有几篇,还要在结尾嘲笑寓言中的人物太蠢,或是言简意赅地写下“乏善可陈,陈旧迂腐”这类的评语。
只是字迹实在称不上好看,有些字潦草到需要她仔细揣测才能认出。
聆春也是读过书的人,对此不满地皱眉:“兴许是谁家的浪荡子,看书好生不正经,让他注重书生品格,他却只去看狐妖和书生的风月情事。”
容莺却不在意,继续朝后翻了几页,书页的空白处被插着缝写下批语,遇到原主人不喜欢的地方,还被当做画本画了许多小人,甚至还会画一个王八长出了人头。而这本来枯燥晦涩的典籍,因为这些荒诞有趣的批语,竟也变得生动。
看到这些遗留的墨迹,她甚至能想象到对方或是不屑或是烦躁地撑着脑袋看书。应当也是个身家富贵的公子,被家人亦或是老师拘着背诵古籍,心中又百般不情愿,才写下这些东西。
页首不见名姓,容莺就随手往后翻了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看出这本书原主人的身份,可惜的是后半本就不再有批注了,像是故事戛然而止般,一点征兆也没有。
容莺想着,兴许是对方后来不想看了。虽然她心里有些失落,却并未多想,只等寻着机会,一定去问问秦夫子那书的来历。
正想着,裙带就被什么带着往下坠了坠,容莺俯身看向正伸着爪子够她裙带的三花,将它抱了起来,顺手在柔软的温暖的猫颈上摸了摸,三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在她怀里惬意地躺下。
聆春看她很喜欢三花,忍不住提醒:“五公主一靠近猫就浑身发痒,公主要注意些莫要冲撞了她,免得给自己招来祸端。”
“只要她不高兴,做何事都是冲撞,我躲着走便是。”
——
,没过多久,因为书院的夫子告假省亲去了,容莺不用去上课,借秦夫子的书也可以再拖几天。因为当日李愿宁约好了要她一同去马场骑马,她还未想出托辞就让闻人湙给撞上了,既然没有拒绝,那还是要去一趟比较好,反正不会骑,坐在看台上喝喝茶也不错。
早起梳妆的时候,侍女正在小声交谈什么,见她来了也没有停下,一边给她梳发一边继续说。
侍女手巧,垂桂髻梳得极好,两边戴上了银制的压鬓,流苏一晃一晃的颇为灵动。等到插簪子的时候,珠花勾了一缕头发,疼得她倒吸一口气,侍女反应过来立刻认错,脸上却没有过多的惊惶,似是知道容莺不会如何惩罚她。
“方才听你们说起三公主,是怎么回事?”
侍女回答:“就在昨夜,三公主的一名侍卫被太后下令施杖刑,活生生给打死在了荣华殿,听说是偷盗了太后的心爱之物,三公主因管教不严,被禁足一月。”
容莺不禁疑惑:“三姐的侍卫?是一直跟着她的那个吗?”
“应当是吧,听说是个高大俊俏的郎君,可惜死相凄惨,去收尸的太监都险些吐出来。”侍女语气惋惜,“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偷盗,会不会是有什么内情,被人嫁祸了吧……”
聆春端着盥洗的铜盆走进寝殿,听侍女这样说不免轻斥了一句。“胡说什么,太后都下令了,岂有冤枉的道理。小小年纪如此以貌取人,即便他貌若潘郎,也未必不会是贼子禽兽。”
“聆春姐姐教训得是。”侍女悻悻地应了一声,专心给容莺梳发。
容莺也并未多想,收整好就到约定的地方等着李愿宁。
没多久她就到了,只是面色显得有几分凝重,见到容莺后才勉强扬起笑容。
第5章 纵马 云鬓花颜金步摇
容莺看出她心情不好,犹豫该不该询问,李愿宁就主动说了。
“昨日我去书院找萧成器他们,才知道匈奴派人来进贡了。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没安好心,自老单于死后匈奴就开始内乱,此次进京,无非是想向大周求援……”她越说脸色越难看,停顿了一下看向容莺,见她面色如常,似乎是没想过这种事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只好提醒道:“此次来京,除了请求派兵镇压叛乱以外,若有必要,匈奴可能会请求公主和亲,以此稳定新任单于的威望。”
容莺知道她是在担心,毕竟公主和亲并不少见,正值婚龄的公主中,又属她地位最低,没人能护着,要是父皇真的动了心思,她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可是本朝未曾有过和亲先例,父皇对待夷人的态度也称不上好,六年前羌族也请求过和亲,反倒被父皇视为是羞辱,放使者回去不久便派兵将羌族给灭了,按理来说,他应当不会答应的吧。”
李愿宁面色缓和稍许,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担心,以前和亲的公主没有哪一个下场好的,你又没人护着,隔了这么多年,若是圣上心性有变想以和为贵……”
她冷哼一声,语气不屑:“说到底,我就是看不惯那野蛮的胡人,当年随父亲在边关之时,我可是见多了他们烧杀抢掠的野蛮样子,烹活人为食以震慑敌军,这种蛮夷就该灭了才好,怎能将金枝玉叶的公主嫁去受这等折辱。”
李愿宁对待匈奴的轻蔑之情溢于言表,容莺耐心听着,暗自将心中的忧虑压了下去。
前段时日一直飘冷雨,好不容易天晴,日光竟然有些刺眼。容莺上一次去马场大概是两年前,三哥还在的时候会就教她骑马,只是不等她学会,三哥就去了军营,不久后便随军去了丰州。
李愿宁带她来马场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三哥骑在马上冲她招手的模样。
她的三哥容恪是这宫里待她最好的人,大概是因为他们的生母都出身不好,在宫里经常受排挤,时间久了便开始惺惺相惜,三哥待她就像同胞的亲妹妹,总是护着她。但他身为皇子,总要试着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因此他离宫这件事,虽然心中有不舍,她却还是真心为三哥感到高兴。
若有得选,她又何尝愿意留在这里。
李愿宁拉着容莺没走多久,似乎是看到了熟人,立刻伸长了胳膊招手,大声呼喊那人的名字。
“萧成器!这边!”
光线刺地容莺睁不开眼睛,她微眯着眸子,没看清那边有哪些人,却看到有好几个人骑着马朝她们这边来了。
马场这边又新建了几个台子,其余的没多少变动,看台那里站着坐着有好几人,兴许也是嫌这光刺眼得很,还将竹帘子给放下了,容莺也没看清帘子后的人是谁。
萧成器和几个友人骑着马靠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萧成器的目光尤为直接,毫不掩饰地盯着容莺看,还问道:“这姑娘瞧着眼熟,是谁家的,竟能和你混到一块儿去?”
他刚问完,后边的四皇子容臻就说道:“这是我皇姐九公主容莺,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小心将她弄哭了。”
容莺低头不语,寻思着自己似乎也没那么喜欢哭吧,怎么就落了个爱哭的名声。
“九公主?”萧成器努力在脑子里回想,总算挖出了点印象。“哦,想起来了,以前宫宴的时候,我开玩笑说你头发上有虫子,你差点哭晕过去,我爹将我揍了一顿,那三天睡觉都只能趴着。”
他丝毫不觉得羞愧,反而还笑出了声,惹得他那群同伴也开始戏谑这件事。
“我记不大清了。”容莺小声说完,还向后退了一小步。说记不清自然是假的,萧成器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虽然身家相貌样样出色,奈何是个张扬狂妄的性子,被他捉弄的人不在少数,以至于有朝臣看不过去上本参他,下场却是回家路上莫名踩到狗屎。
谁沾上谁倒霉,她躲还来不及。
李愿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堂堂一个男子汉,就会做些欺负小姑娘的把戏,也不知羞。”
“嘿——”萧成器被挑衅,立刻就要证明自己的能耐。“你这丫头,有本事上马来比划比划,我的本事多着呢。”
李愿宁毫不退怯,嗤笑道:“我骑马的时候的时候,萧世子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后面的人纷纷起哄,喊着让他们比试,一时间也招来不少目光,马上许多人朝他们看过来,容莺不大习惯这种场合,下意识往李愿宁的背后站了站。
容臻便对她说:“皇姐可会骑马,我让人给你挑匹温驯的?”
容莺犹豫了一下,容臻就给她做好了决定。“想什么呀,不会骑还可以学,我们这么多人呢。”
言罢他就让侍者去挑马了,容莺只好点头道歉。
不久后李愿宁也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加入,一身轻便的绯红圆领袍,背脊挺直,在一众男子中丝毫不显得纤弱。
而容莺在马奴的帮助下艰难地爬上了自己的小白马,只敢被侍者牵着绳在边上绕圈,马稍微抖一抖她都会紧张地握紧缰绳。侍者看她实在羡慕李愿宁恣意潇洒的模样,忍不住劝道:“公主要不要自己试试?这马乖巧得很,骑慢点不打紧,摔不着。”
“……”容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嫌弃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好。
李愿宁看她自己远离人群慢悠悠地骑,还当她是心情不好,骑马奔向她,问道:“怎么不过来,一个人骑多没意思,我一会儿要和萧成器比试,还等你给我助威呢。”
容莺直白道;“我怕一会儿控制不住丢人,能不骑了吗?”
“公主怎么高兴怎么来,但至少要过来给我助威。”
“这是自然。”
不远的看台处散坐着好几位官家小姐,一边喝茶一边谈笑,望见在马上衣袂翻飞的李愿宁,有人不满地撇了撇嘴。“那是何人,一个姑娘家这样可不像话。”
身旁人笑道:“那可是镇北将军的独女,李太尉的宝贝孙女,你敢把这话当她面再说一遍?”
对方面色一僵,立刻便不说话了。
另一端的看台隐约能听见姑娘们的谈笑,太子容霁笑了笑,问身旁人:“没想到李将军的女儿会和容莺交好,她们看着可不像一路人。”
阳光透过帘子缝映照在云灰鹤氅上,男子抬了抬手,露出里层皎月色泽的长衫。
“只是暂时的玩伴,兴许还称不上交好。”
“若真是如此便好了。”容霁言语中另含他意,忍不住看向跟在李愿宁身后蹦蹦跳跳的容莺。
闻人湙侧目看他,问道:“殿下此话怎讲?”
容霁也不避讳,直言道:“先生也知道,前两日匈奴的使者来京进贡,父皇将此事交给了我,他们想要公主和亲。虽然本朝未曾有过先例,但匈奴内乱得厉害,若真的反了,边关百姓必定要遭殃。”
他言下之意,就是犹豫要不要让容莺去和亲。虽然他本来是没这个打算的,但昨日容曦那边出了事,还找人给他告了状,让他把容莺丢给匈奴。容曦是他的亲妹妹,他当然要护着,但和亲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容莺没有母族为她出头,要真的送去和亲,想必是没人反对的。只是这面子上到底过不去,这件事丢给了他,要是从前都没有过的先例,让他给破了,难免会有人说他窝囊。
闻人湙听出了他的意思,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接着缓缓起身,问道:“是殿下自己的意思?”
容霁只想闻人湙替他考量下合不合适,并不希望他探究更多的内情,因此只说:“是不是我的意思,本不那么重要。”
“那就要看殿下认为值不值当了。”闻人湙的回答稍显敷衍,只留给容霁一个背影,脸上那点装出的笑意也没了。
容霁在心中暗自不满闻人湙的态度,碍于他是圣上身边的谋士,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咬咬牙挤出一个笑,说道:“先生说得是。”
这些日子他也发现了,和闻人湙搭关系就是个错误,这人看着好说话,其实对谁都一副样子,谁都以为闻人湙是自己这边的,其实他谁也不站,就那么站在那笑看皇子朝臣们跟他示好,没准扭头就和皇帝交代得干干净净。
越想心中越烦躁,容霁忍不下去,对着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帝师,他还是觉得是因为父皇寻仙问药太多,脑子不清醒才找了这么个人来。
总算等到容霁离去,闻人湙仍旧站在栏杆边,抬手掀开竹帘,让更多的光线透进来,身上也暖和了许多。
马场聚了一堆人,似乎是要比试骑射,挤挤挨挨地一群,偏偏他只是一眼就看到了容莺。
她穿着桃粉的短衫和杏色裙子,耳边的垂髻因为动作晃晃悠悠,偶尔被人撞到了也不恼,自顾自地向李愿宁招手。
闻人湙忍不住想起在珑山寺的时候,他因为时常喝药,院子里都飘着药香。隔壁的人时不时给他送去果脯和糕点,即便他多次拒绝,她也会偷偷将一碗桂花糯米粥放在他的窗台,而后偷偷扒在墙后等他将食碗拿走。
在去珑山寺之前,闻人湙就知道这么个人物,等真正见面后,才更加深刻了起来。
他从未与这类人相处如此之久,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胆怯,偏偏还要笨拙地凑上前示好,分明处境难堪,又不思进取只想着今天吃什么,被人欺负了第一反应就是躲,连话里的暗讽都反应不过来。
这样一个浑身是缺点的人,与他所遵信奉的教条几乎是完全相反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