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馥雪是个生意人,请各位贵妇来游园,多半是有什么买卖想拉人入伙,名望和争议对她而言都不是坏事。
容莺到场的时候,许多人看她的神情都较为微妙,有同情有鄙夷,也有漠然和讥讽。中间不乏一些因为家中人主张在守城时投敌而被容曦处置的,自然对容莺也没什么好脸色。她习惯了远离众人,做个默默无闻的听众,然而如今因为叛军占领长安,她身为公主,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在大多数人心中,她已经是个亡国公主了,应该被发配官妓,亦或是凄惨的囚禁宫中,再好些也是被哪个将领收入后宅。没有殉国已经是罪孽,哪能衣着光鲜,风姿绰约地出现在赏花宴上。
崔清乐也在其中,只暗暗看着,对于身边人的冷言冷语不置一词。在容莺来之前,她也被各种眼光打量过。毕竟除了王馥雪,与闻人湙传闻最多的就是她,众人都认为闻人湙若上位,她必定会成为皇后,再不济也是皇贵妃。
如今多了个王馥雪,曾经对她心怀艳羡嫉妒的人,自然也忍不住幸灾乐祸了,可表面上还是要恭敬讨好她。容莺就不同了,她非但没有如同众人所想的凄惨,反而过得很好,甚至比在座的许多人还要好,这让她们如何受得了。
崔清乐清傲,听不得旁人的奚落,她父亲官居二品,兄长也身居要职,谁敢出言不逊。而容莺没有靠山,谁会稀罕她一个被俘的公主。
除了王馥雪和崔清乐,没什么人知晓她在闻人湙那里得到的珍视。
“公主这衣料可真好,像是浮光锦,这一批听说都进贡宫里了,我也才只有一条丝帕。原来是给公主裁了做衣裳,难怪看着远远走来就光彩照人呢,公主真是好命。”
这样的话若放在往日也就罢了,放在今日必定是不怀好意地讥讽。周围人听到她身上穿的事浮光锦,不禁鄙夷更甚。
容莺不懂浮光锦是什么,只知道是名贵布料,但她再愚钝也能听出这话不好听,无非是猜测她奴颜婢膝去讨好仇敌,亦或是被哪个将领权臣看上了,才能安然无虞继续荣华富贵。
“一条裙子便是好命,眼界还是该放宽些。”她不怎么生气,只是觉着没意思。
那人当容莺没听明白,继续出言嘲讽:“对公主而言怎么不是好命呢,毕竟住惯了山野寺庙,浮光锦金贵着,从前无福消受,如今总算得了机会,可不算是好事一桩。”
容莺从前被奚落惯了,冷言冷语听多便学会自我开解,任旁人怎么说她权当做无所谓,点点头附和道:“兴许是吧。”
那人还当容莺会继续反驳,谁知却得了这么一句颇为理直气壮的回答,反倒让她哑口无言了,就像一拳头砸在棉花上,既不解气还更火大了。
王馥雪听着她们的窃窃私语,过来瞧了瞧,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容莺。“九公主可算来了。”
让容莺倍感不适的议论声因她这一句便停住了,目光齐齐聚集在她身上。
“九公主随我到前庭赏花吧,西域金贡的稀罕物,公主定没见过的。”王馥雪笑盈盈地挽过容莺手臂,拉着她离开此处。
崔清乐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出神,被一旁的女子扯了扯,问她:“崔娘子,你倒是说说,这怀璟殿下怎么这般好心,将杀父仇人的女儿留在宫里就罢了,还好吃好穿地供着她,我实在是想不通,连容昕薇都难逃一死,怎么到她这儿就变了?”
崔清乐迟疑片刻,答道:“九公主与人为善,殿下仁慈心肠,见她可怜,待她好些也是情理之中。”
——
“多谢王夫人好意。”到了人少处,容莺开口答谢王馥雪解围。
王馥雪:“这倒不必谢我,我也是怕给自己招来祸事罢了。公主可是帝师放在心尖儿上的人,我哪里能让你受了欺负,只是公主未免太好脾气了些,你有帝师护着,为何不反呛回去?”
容莺摇摇头,无所谓道:“我本来就不怎么在意,又何必自找麻烦,她们说什么都是她们的事,夫人不是一样被编排了那些流言吗,也并未在意。”
王馥雪笑了笑:“公主竟这般看得开?”
“我是必须看得开,若看不开,便只能活得不高兴。”
容莺本来也只是想来探探口风,稍微走动一遍就明白了,立刻就失去了兴致。离去时王馥雪并未挽留,反而劝她要懂得和软些,才能让闻人湙时常对她心软。
王馥雪身上传闻众多,真真假假谁也没敢去问清楚。容莺准备上马车离去时,正巧见到了来此处找人的萧成器,他撞见容莺也是一愣,随即笑开了,问她:“公主怎么也来了,闻人湙不怕你跑了吗?”
容莺认真道:“我跑不过。”
“那倒也是。”萧成器点点头,随后又问她。“公主就不在意帝师与王夫人的传闻?京中最近不少这样的话。”
她摇摇头,萧成器挑眉道:“那你可有听见我与她的流言蜚语,说我是她的入幕之宾……”
容莺更觉得奇怪了,萧成器非但不气愤,反而十分自豪似的。
“你与王夫人?可我不曾听见。”
萧成器更不满了,“怎么就轮不到我的头上。”
容莺与他别过,没有立刻回宫,而是在一家卖梨糕的铺子里停下。正拿好一包梨糕要出去,迎面撞上了携带妻儿的穆桓庭。
穆桓庭一见到她,瞳孔骤然一缩,呼吸都滞住了。一旁的穆夫人不觉有异,反问:“这是谁家姑娘,看着好生眼熟。”
穆桓庭拉着儿女的手,解释道:“是九公主,去年花朝夫人曾见过的。”
穆夫人隐约记起了这回事,想到容莺的处境不免同情,立刻热心肠地说“竟是公主,此刻也快到晌午了,公主若不嫌弃,不如去寒舍中用个午膳。”
穆桓庭的女儿伸手去扯容莺的袖角,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穆桓庭和容莺对视一眼,手心不禁泛出冷汗。
他面色略显紧张,怕容莺会在此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而反观容莺,只当他是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
第52章 怨憎 “我不该怨你”
穆桓庭的夫人是个很和善热情的人, 脸上总是笑盈盈的,和赵姬正好相反。容莺不知道赵姬从前是什么样子,只是记忆中的赵姬总是忧愁凄冷地坐在窗台, 看着便让人心生不喜。
她看着穆桓庭夫妻和睦的样子, 不禁心中想,也许没有入梁王府之前的赵姬, 也是这样温婉爱笑。
容莺不想面对那么难堪的处境, 便拒绝了去穆桓庭家做客的请求, 拜谢过后就要走, 却又被叫住了。
穆桓庭和夫人说了两句, 便让她带着孩子先行, 回身对容莺说:“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容莺想了想, 还是点头了。
穆桓庭本想让容莺身边跟随的侍卫退开,然而两人都不理会他的话, 容莺只好说:“这是闻人湙的人。”
穆桓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公主近日可还好?”
几乎所有人在第一眼看到她, 都会问一句她近日可还好。容莺答不上来, 她如今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没有人敢欺辱怠慢她,然而她心底生不出一丝喜悦来,走到何处都觉着喘不过气,就像被困在一个华美的笼子里,偶尔闻人湙得了兴致来逗弄她,而她并无反抗的权利。
从前她至少可以选择避让,如今却连只能承受,有朝一日被厌弃, 恐怕难性命都难以保全。
穆桓庭不能确认闻人湙是否有将他与赵姬的事告诉容莺,因此也不好说明什么,便委婉道:“公主的生母与臣曾是故友,若公主有何难处,在下必定竭尽全力。”
“你帮不到我。”她摇头,漠然地看着穆桓庭。“母妃亦没有穆侍郎这样的故人。”
穆桓庭喉头一梗,眼神微动,垂首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容莺别过脸看向远处的穆夫人,她正拉着一双儿女的手站在一个糕饼摊前,笑吟吟地说着话,两个孩子也十分乖巧可爱,站在母亲身边也不乱跑,时不时看向她和穆桓庭。
闻人湙给她看的信中掺杂了许多,包括赵姬曾在自焚前贿赂宫婢和侍卫的事,当时穆桓庭赴长安述职,只是很快又离开了。信中虽未曾说经,却隐约透露出赵姬要私奔的意思。
只可怜她现如今才知晓,穆桓庭兴许是失约没去,才让赵姬心死如灰。
容莺垂下眼,说道:“穆侍郎已有妻儿,更该舍去前尘莫要回望。我与你并无干系,也没什么对不住的。”
容莺说完后便匆匆告别,像是不忍再面对穆桓庭一般。
说到底,她仍是有一丝怨恨和不甘在的。
赵姬私奔,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她。只因赵姬从未想着带她一起走,届时她会被视为耻辱,落得个被处死的下场。
穆桓庭可以抛弃赵姬,赵姬也可以抛弃她。
父母之爱于她而言是最奢侈的东西,以至于时常要靠记忆中零星的画面来猜测,也许赵姬待她也有爱意,并非如此冷漠。
聆春同样心事重重,看了眼头顶的太阳,突然说:“天色不早了,公主不如绕个近路,从永安门回宫。”
容莺也未仔细想便应下了,侍卫除了护她周全不让她逃跑以外,旁的并不干预,因此她要从永安门走,马夫也听从。
等到了宫门口,她才听到了一些喧哗声,侍卫开了道,正想让人避让马车,聆春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容莺也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前方正被围出一大片空地,中间是个身穿青色官袍的男子,正被镣铐牵制着手脚,赫然是在等待受刑。
他趴在地上面色惨白,痛哭流涕地向几个兵卫求情,然而并没有人理会他。
容莺看他有几分眼熟,便探出头看了眼,罪臣此时也看到了她,立刻张口大呼:“公主!公主是来救下官的吗?恳请公主开恩放过我吧!”
她虽眼熟,却记不得他的身份,只好问:“你是何人?”
侍卫在她开口的时候便忍不住劝道:“公主还请回宫,此地不宜久留。”
那罪臣正要说明,就被人拽着发髻拖了回去,容莺立刻掀开车帘走出去。“先等等。”
她并没有要不分青红皂白救人的意思,但既然此人认得她,多少要问清楚。
那罪臣立刻说:“李恪的冠礼上,我与公主曾有一面之缘,二皇子妃正是我表妹。求求公主看在与阿宁的交情上,让帝师大人绕我一命!李家满门都在战场上杀敌卫国,如此对待我,让忠臣寒心呐公主!”
容莺并未立刻发话,仍在思虑他此人身份,问那兵卫:“他犯了什么罪?”
兵卫摇头道:“这不是臣等能过问的。”
见容莺没有要救他的意思,那人心生绝望,不禁怒从中来,悲愤地指着她大骂:“你身为公主,帮着反贼残害忠良!还当众人不知,你分明早与反贼私相授受,简直是不忠不孝,不知廉耻!待李家兵将归来,定要你们这对狗男女剥皮实草!”
他一番话说完,百姓纷纷看向此处。
容莺手指掐着掌心,沉默地听着这些谩骂,承受百姓们的打探的目光。侍卫立刻劝道:“公主还是回去吧。”
她没说话,依旧看着那个喋喋不休辱骂她的罪臣。
百姓们对她猜测众多,尽管她也许是受到了逼迫,也无人会在意她的难处,说来说去也骂不到闻人湙的头上,反而是她会成为不忠不孝与反贼苟合的祸水。
聆春听到这样的话,心中并不好受,然而容莺坚持不走,面色苍白地听着那人的喊骂声逐渐虚弱,最后变成惨叫和哀嚎。
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被处以凌迟的极刑,且是在永安门当着百姓的面,将他剥光了一刀刀刮下肉来。离得近了还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不一会儿就有人忍不住呕吐了。
容莺坐在马车中,手指紧握成拳,听着那人的叫喊停下,并不敢去看他濒死的惨状。
闻人湙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他从前处置不忠的手下,将人扒了皮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她以为是传闻,以为是百姓出于敬畏和恐惧所传出来的,然而今日所见,她应当明白,与她同床共枕的,不是那如鹤一般的君子,而是从死尸中爬出来的毒蛇。
余下一路,容莺一言不发,聆春忘不掉方才的场景,心知容莺是受到了惊吓,便出言安抚道:“公主莫要想了。”
容莺看了她一眼,就像是将她的心思都看穿了似的,让她不由慌乱起来,说道:“公主不要听旁人说的胡话……”
容莺没吭声,一路上都没有再与聆春说话,直到下马车的时候,她郁结胸中,忽然眼前一黑,直直栽了下去。
虽然侍卫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容莺却仍就不省人事。
将人送回了紫宸殿后,太医立刻赶到,最后说她是气急攻心,肺火过重导致。
闻人湙不置一词,等出了寝殿,却二话不说颁下诏令,将那已被凌迟的罪臣抄三族,并株连蔓引。
聆春跪在容莺榻前瑟瑟发抖,听着闻人湙走进殿中的脚步声,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儿。然而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榻前,并没有要处置她的意思。
良久后,等人端了药来,他才坐到榻边,手指轻轻抚过容莺的脸颊,轻声道:“你知道凌迟具体是如何吗?”
聆春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敢应声,克制不住地发抖。
闻人湙继续自顾自地说:“听说今日那没用的东西,只挨了一千三百刀就死了。也不知你能不能挨过三千刀,毕竟容莺亲近你,我也免不得要对你开恩,在你受刑的时候,会让人下手轻些,用参汤吊着你的命,好教你不那么快咽气……”
他语气平缓,像是在聊什么无甚要紧的琐事,冷漠地和聆春商讨着她的死法。
聆春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般,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闻人湙看着她伏在脚边瑟瑟发抖,却轻快一笑,温和道:“哭什么,又不是教你现在死,不然她醒了与我置气如何是好。”
说完这些,他再不看聆春一眼,“滚吧。”
聆春步履趔趄险些摔倒,逃也似得离开了。
盛夏正热,殿中四角都放了消暑的冰缸,闻人湙坐在容莺身边看书,案上放着一碗桂花酒酿,等她醒了喝。
一直到天色暗了,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侧目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