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复仇的工具,就该把所有的价值都好好利用起来,对不对?”
“哈哈,我还真是拥有‘工具的自我修养’……”
她自嘲得厉害,基督山伯爵眼中多少流露出几分怜悯与歉疚。
“是的,安德烈亚……还有一个象征着司法的亲生父亲。”
“象征司法?”——罗兰一下子想到了瓦朗蒂娜的父亲,那位检察官。
这下一切就都串起来了。
德·莫尔塞夫、唐格拉尔、德·维勒福,三个家庭,相互认识,相互关联。
伯爵的“复仇之手”,同时伸向了他们。
如此周密的复仇计划,背后必然是经年累月的筹划与酝酿。
伯爵一定曾像是个毫无感情的天神,冷静地袖手旁观,观察仇人的家庭,仇人的子女,了解他们的弱点,以求精准打击。
几年以前在蒙莱里见到的“威尔莫”马甲,恐怕也只是伯爵特地来考察她的个性和能力的——不仅要了解仇人的一举一动,连仇人的女儿在乡村从事的小小“事业”,也一并了解。
那时候的威尔莫先生,就已经在做准备,为了今天的出手打击。
罗兰瞬间感到背后生出寒意。
她面前的是怎样一个人啊?——这个人,仿佛真如他的外形所昭示的那样,是个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幽灵——竟然隐忍了那么多年,收集了一切有利于复仇大计的消息与手段,以期向仇人发起闪电般的一击。
“那么您——”
“为什么还要来提醒我?”
“您大可以等到我签下了结婚证书之后再直接向世人揭穿这件事。”
“只要您再等上一会儿,我就会成为整个巴黎的笑柄,是被世人唾弃的对象,甚至会被强制送入修道院……”
“既然您所渴望的是报复,您为什么还特别要在这时候赶来,试图阻止我在结婚证书上签字呢?”
“小姐,这是因为……”
伯爵开口回答,却突兀地顿住了。
他原本沉稳有力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喃喃自语,似乎他在这一瞬间也开始询问自己——他现在的言行是否是对内心情感的真实表述。
“这是因为,你完全是无辜的……”
“你在这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他人着想。”
“罪人理应受到惩罚,而善良的人理应得到帮助。”
“又或者是因为,你……你和以前……你和她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喵——”
还没等罗兰对伯爵的解释做出回应,她的起居室里突然响起一声可爱的猫猫叫。
罗兰一低头,她的“经纪猫”这时已经来到她脚边,眼巴巴地望着她。
——露娜这是要提醒她什么?
罗兰一下子想起来了,她的小猫猫这是在提醒她,要想办法让伯爵在位面里帮她“拉票”。
罗兰无奈地伸出手,露娜“嗖”的一声,就跃上了罗兰的手臂。
小猫猫柔软的四肢抱着罗兰的胳膊,大大的猫眼里是乞求也是提示:
——现在是好机会。
罗兰则苦笑:在这种时候,向伯爵提“拉票”这种事,她……也说不出口啊。
倒是有一点可以说。
罗兰想了想,说:“刚才我听您提到过‘象征司法’这四个字那么我推测您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可能很大程度上源于司法失序。”
“如果一个人能‘象征司法’,而不是一个体系或者制度,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基督山伯爵听见她的话,将双臂抱着,右手握成拳,托着下巴,望着罗兰沉默不语。
“安德烈亚和我正在做的事,目标之一就是重塑司法公正。”
“海蒂能在那么多年之后,站在贵族院的证人席上,拿出铁证指证德·莫尔塞夫伯爵当年的罪行。她的控诉是如此成功,如此大快人心——”
“这证明这世间依旧存在公正——人们心中依旧遵循着维持这个社会运转的道德观念。”
“需要校正的是司法机构和程序——”
“这有这样才能让更多和您一样,曾经蒙受了不公正待遇的人们得到补偿与安慰。”
伯爵惨然一笑:“小姐,您想得太天真了。我……”
“我的想法确实是天真,但这是社会的必经之路。”
罗兰打断了伯爵的“打断”。
“在司法失序的时代,人们自行其是,用各种手段来声张正义,消弭心中的仇恨。”
“科西嘉人崇尚为亲人复仇,血债血偿,但这丝毫没有帮助科西嘉人稳定秩序,减少敌对和仇杀。”
“他们为亲人报仇,杀死仇人;他们自己立即变为了‘仇人’,被仇敌的亲人杀死。”
“‘复仇’一旦凌驾于法律之上,就会造成真正的社会失序,出现冤冤相报的局面。”
伯爵“唔”了一声,似乎有所同感。
“正如我曾经在您面前的提过的,这种复仇永远不可能完美——您永远能找到它的漏洞。”
伯爵听见罗兰的话,闭上双目,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小姐,很难想象,您在结婚仪式的前一刻,想的竟然是这些事——”
“但我不得不说,您确实是清醒的。”
“比我清醒……”
“我竟然……追求完美的复仇——”
罗兰:……难得伯爵竟然这样评价她?
但这已经不是伯爵第一次提起“完美复仇”了——终于令罗兰开始正视起这个名词:伯爵为什么要追求“完美复仇”?
猫猫看她完全没有请人帮忙“拉票”的意思,顿时失望地“喵”了一声,“嗖”地从罗兰的怀抱里一跃而下,转身跑开。
几乎与此同时,起居室的门“吱呀”一声响起。
安德烈亚闪身进来,马上在身后虚掩上门。
“欧仁妮——”
他一回头,看见罗兰和基督山伯爵都站在起居室里,两个人距离很远,态度都有点儿剑拔弩张,像是在对峙。
“哦,伯爵大人,您竟然也在?”
安德烈亚嘴角挂着笑,神情态度一如往常。
“那么正好,我可以通知您,巴黎的宪兵和警察都出动了,已经到唐格拉尔府上来抓我了。”
罗兰大惊失色,基督山伯爵则皱起眉头。
“他们正在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过来。这里是唐格拉尔小姐的闺房,或许我亲爱的欧仁妮能够凭借她女性的魅力暂时替我抵挡一会儿。”
安德烈亚兴高采烈地说,仿佛他压根儿不是被宪兵追捕,而是正准备和心爱的人一起去野营。
“但是我想问,巴黎的宪兵和警察是怎么知道我是个正被通缉的苦役犯呢?”
“我亲爱的未婚妻,自然不是你。因为你一直抱着和我结婚的打算,不会这么快想用石头砸自己脚的。”
“那么,在巴黎,知道我真实身份的就只有另外两个人——”
他的眼光转向伯爵。
“一个是我最要好的老朋友,另一个是一位靠谱的神甫。”
“但我依旧心存怀疑,伯爵,您是为见多识广的百万富翁,您为人精明而谨慎,您是怎么就轻易相信,我姓卡瓦尔坎蒂,是个来自意大利的王子呢?”
起居室外面,清楚地传来一阵喧哗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不是我,”基督山伯爵迅速地澄清,“我从不信任警察和司法。”
罗兰顿时觉得伯爵这句解释也是对她说的。
“都这节骨眼儿了你还在琢磨这些。”罗兰一跺脚,劝安德烈亚赶快走。
“快,我这里有一条通道,直通外面的花园。”
“伯爵,您就是从那里来的,请您带着安德烈亚……”
“小姐,我乐意为您效劳。”伯爵心平气和地说,“希望能稍许弥补,让您的心情有所平复。”
罗兰立即拉开了通向她起居室的那扇小门,基督山伯爵回身瞥了一眼安德烈亚,带着他匆匆离去。
罗兰赶紧将那扇门关严。
“经纪猫”露娜又蹭了过来,扬起猫猫头,摆着一张臭臭的猫猫脸说:“兰兰,我之前说什么的来着……”
猫猫话音还未落,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吓到了。
来人毫不客气,砰砰砰敲了几声之后,飞起一脚踹开了门。
一队穿着宪兵服饰的男人冲了进来,在罗兰的起居室里飞快地看了一圈。其中一个粗声粗气地问罗兰:“小姐,您刚才有没有见到那个自称是,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的人?”
罗兰摇摇头表示没有。
她随口问:“子爵怎么了,值得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找人?”
“什么子爵?他就是一个被通缉的苦役犯。”
安德烈亚从此永别了他的上流社会身份。
“他还在巴黎主导了很多次非法集会,就是这家伙,还得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出外勤,简直没完没了……”
一个宪兵抱怨着,发泄着属于打工人的愤怒。
“还好您没有签字,没有真的嫁给这家伙。”
另一个宪兵笑嘻嘻地说,上上下下地打量罗兰的容貌和身段。
罗兰像是受辱的王后一般,狠狠剜了那士兵一眼,傲然地转过身——
“搜完了没?搜完了就请给我出去!”
宪兵们真的退出去了。唐格拉尔夫人脸色苍白地进来,拉着女儿的手,哀伤地叹息着:“欧仁妮……”
罗兰却突然想到,安德烈亚也是唐格拉尔夫人的孩子,不知道这位夫人是否知道,她的另一个亲生的孩子尚在人间,前一段时间总是坐在她歌剧院的包厢里,就坐在她身边……
“去把小姐屋子的窗户都打开……让小姐透透气。”
唐格拉尔夫人吩咐女仆。
“可怜的欧仁妮,别太担心——你还没有在结婚证书上签字,就算是签了,对方那个应该也是假名字,做不得数的。”
“好孩子,你还有嫁妆,五十万法郎……珠宝、首饰、衣服……孩子,你年轻美貌,你还嫁得出去……”
唐格拉尔夫人一边努力安慰女儿,一边自己不争气地流下眼泪。
罗兰听着,忍不住轻轻一声冷笑——难道她是一个只关心嫁不嫁得出去的人?
起居室的落地长窗被打开了,新鲜微凉的空气迅速涌进罗兰的屋子,让她更清醒了一点。
她知道这个家马上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从今以后,在这个位面她需要完全依靠自己。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叫喊声:“来人啊,快来人,这就是贝内德托!”
几乎在同一时间,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和喊声同时响起来:
“抓住他!”
“这回不能再让他跑了。”
突然,一个人长声惨叫。
“杀人啦——”
宪兵们全都叫喊起来。
“医生,医生……这里有没有医生?”
唐格拉尔夫人吓得脸色煞白,抓住了罗兰的手:
“欧仁妮,你说他们是不是把安德烈亚杀了?”
罗兰没法儿回答,唐格拉尔夫人虽然不知道安德烈亚就是她的孩子。但是母子连心,她对安德烈亚竟然也存了一丝关切。
罗兰松开唐格拉尔夫人的手:“妈妈,我去看一看。”
她走上沿街一面的阳台——天早已全黑,外面的街道因为今天的抓捕而灯火通明,到处是手持火把的宪兵。
“抓住啦!”
罗兰眼尖,看见安德烈亚被两个宪兵扭住了胳膊,他奋力挣扎,却徒劳无功。
一个瘦高瘦高的人倒在血泊中,基督山伯爵则单膝跪在他面前,为他检查伤势。
血泊中的人头上扎了一块“红方格”的手帕做头巾,罗兰认出他就是当初跟踪她的那个“红方格”。
难道是安德烈亚杀了这人吗?
远处,一个身穿黑色衣服,脸色蜡黄木然的男人,慢慢走过来,来到安德烈亚面前。两人对峙了片刻,安德烈亚继续挣扎,脸上却挂着笑。
这个男人不是别个,正是瓦朗蒂娜的父亲,“象征着司法”的检察官德·维勒福先生。
第82章 基督山位面38
即便是在黑暗中,基督山伯爵也准确无误地循着早先女家庭教师带他进来的道路,将安德烈亚带到了唐格拉尔家的花园里。
“您的视力可真好。”
仿佛走在郊游路上的安德烈亚在伯爵身后笑嘻嘻地开口。
“我在土伦服苦役的时候有一阵子待在黑牢里,刚从黑牢里出来那会儿,也有一双能在黑夜里看清一切的好眼睛,现在就不行啦,万万比不上您……”
伯爵在前面脚步不停,绝口不言,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