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一扇门,伯爵带着安德烈亚来到了唐格拉尔公馆的花园。
唐格拉尔公馆正好坐落在一处拐角上,花园两面挨着街道,由装饰精美的铁艺栅栏将花园与街道隔开。
只有这里远离公馆正门。
安德烈亚机灵地左右看看,见这里没有什么宪兵。
“谢谢您,伯爵。”
“刚才在欧仁妮面前我并不是有意冒犯,真的只是有一点点小怀疑。”
“不过,既然您说不相信司法和警察,我也就相信您啦!”
在身后大宅灯火的映照之下,基督山伯爵脸色有点发青,他恐怕也绝对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这么乐天、那么开朗,又是那么轻信的性格。
安德烈亚向伯爵告别:“您第一次向巴黎社交界介绍,就介绍了我这么个家伙,以后一定会有人笑话您的眼光。”
“这我帮不了您,以后要您自己想办法来把这事儿支吾过去啦!”
“回见,以后再见,我已不是安德烈亚,我会是——理想主义者,贝内德托。”
年轻人脱下自己身上的新郎礼服外套,摘下那一双显眼的雪白手套,伸手将衬衫揉皱了些,握住花园旁的铁栅栏,像一只敏捷的猿猴一样迅速爬了上去。
基督山伯爵向四周望了望,见到几步之外就有一个宪兵,正好背对着安德烈亚。
只要这时伯爵一声喊,那个宪兵一转身就能看到溜出来的安德烈亚。
但不知为什么,伯爵一声不吭,沉默地注视着安德烈亚顺顺利利地越墙而出,像一只狸猫般矫健而无声地落在地面上。
安德烈亚顺利翻出唐格拉尔公馆,他身后就有宪兵,因此必须悄无声息地迅速离开这里才行。
就在他起身离开的这一刻,迎面忽然来了一人。
安德烈亚望见那张头上扎着“红方格”手帕的人,心头一喜,马上迎上去,同时打着手势,要对方千万别开口,别一下子喝破自己的名字。
迎面而来的正是卡德鲁斯。
他见到安德烈亚,面露喜色,加快脚步迎上来,使劲地抱住了这个年轻人。
“贝内德托,对不起!”
卡德鲁斯在他耳边轻声说。
“来人啊,快来人,这就是贝内德托!”
卡德鲁斯一面抱住安德烈亚,一面大声高喊。
宪兵们马上被惊动了,好几个人同时朝这边冲过来。
安德烈亚一面挣扎,一面大喊:“朋友,你是认错人了吗?”
基督山伯爵此刻就在栅栏的另一侧。他见到这副场景,忍不住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似乎在感慨安德烈亚的天真——到了这时候,竟然还想着保护已经卖了他的人。
安德烈亚被卡德鲁斯抱住,立刻奋力挣扎。
但是他忽然感到对方手里多出了一柄锐器,朝自己腰腹之间送了过来。
吃痛之下安德烈亚奋力抵抗,猛地扭住了卡德鲁斯的手腕——这时他终于意识到对方不仅要让宪兵抓住他,更想要他的命。
两人扭打着,卡德鲁斯身材高瘦,几乎比安德烈亚高出了半个头,但安德烈亚比他年轻,而且更加强壮。
突然卡德鲁斯的动作僵住,他低头去看自己胸腹之间多出来的那一柄——分明是他自己带来的匕首,现在正插在他的胸口。
卡德鲁斯绝望地一点一点瘫倒下去。
安德烈亚却满手鲜血,一只手捂着自己身上的浅伤口,惊愕不已地面对眼前突然发生的变故。
一个抢上来的宪兵发出一声大喊:“杀人啦!”
另外两个宪兵直接冲上来扭住了安德烈亚的胳膊。后者直到这时才醒悟过来他已经落入宪兵之手,即使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于是他大声狂喊:
“医生,医生……这里有没有医生?”
基督山伯爵这时已经从唐格拉尔公馆里快步赶出来,他向拦阻的宪兵自报家门:“我懂得急救,可以算得上是半个医生。”
被放行之后,伯爵来到卡德鲁斯面前,检查了他的伤势。
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像是嗅瓶样的东西,打开盖子,往卡德鲁斯嘴唇上递了两滴。
卡德鲁斯仿佛一下子精神了,睁大眼睛盯着伯爵。
“医生,快救救我!”
卡德鲁斯眼睁睁看着自己胸口的匕首柄,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哀声恳求。
“你的伤口太深,没办法救了。”
“不……”
“贝内德托,是他杀了我,他……他要为此偿命!”
垂死的人却还不甘心。
“检察官,检察官在哪里?”
“检察官?”
基督山伯爵冷着一张脸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检察官那张蜡黄而冰冷的面孔正在自己眼前。
德·维勒福先生俯身,看了看卡德鲁斯,没有任何感情的问:“要死了?”
“公诉时再加一条‘杀人’罪名。”
他直起身,再也没有理会卡德鲁斯,直接转身走了。
“哦,发生了什么?”
卡德鲁斯突然眼中含泪。
“我害了贝内德托,小贝内德托就杀了我——”
伯爵在这一瞬间,已经了解了卡德鲁斯与德·维勒福先生之间的全部勾当,他冷笑一声,凑近卡德鲁斯的面孔,低声说:
“您是在耍小聪明——”
“您贪图赏金,告发了朋友。”
“您却又惧怕他把您的过去也一起说出来。”
“所以您把宪兵引到这儿,好当着他们的面杀死那个年轻人,假装是他拒捕你反抗。”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他自卫的时候给了你这一刀。”
伯爵摸了摸卡德鲁斯怀中,摸出一张带血的请柬,问:“这是什么?”
“这……”
卡德鲁斯已经没有力气应答。
“安德烈亚知道你渴望得到尊重,尤其是从以前和你一样穷困潦倒的唐格拉尔这里。所以他邀请你来他的结婚典礼。”
“卡德鲁斯,安德烈亚从来都不欠你的。”
“而你,卡德鲁斯,你瞧瞧自己,你做了什么?”
“哦,哦哦,天那,你这个刻薄的神甫……”
卡德鲁斯脱口而出,
“不,不是,我认错了……你不是神甫……你是……基督山伯爵。”
“是,我是基督山伯爵。”
唐格拉尔公馆的煌煌灯火,从伯爵的短发后面照过来,洒在卡德鲁斯的面孔上。
“不,你不是基督山伯爵……你好像是我记忆深处的某个人物——早已不在这世上的人物……”
“你想想看,往记忆深处想想看……”
伯爵再次提醒卡德鲁斯。
卡德鲁斯却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突然睁大眼睛,伸手拽住伯爵的外套衣领,盯着他,咬着牙说:“您把他带到巴黎来,把他投入这个花花世界里,不也正是想看到年轻人无法经受诱惑,甘心堕落吗?”
卡德鲁斯口中的“他”,很明显是刚刚卡德鲁斯还叫嚷着要找来偿命的安德烈亚。
“您和我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不怀……好意!”
这就是卡德鲁斯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药水的效力过去。濒死的人双手陡然一松,顿时倒在勃朗峰街的道路一旁,后脑着地,激起少许灰尘。
伯爵即便是有心想要反驳,面对一个已经死亡的人,他也没有再反驳的必要了。
伯爵半跪在卡德鲁斯面前,依旧轻轻地开口。
“你错了,那个年轻人……经受住了诱惑,没有甘心堕落……”
“倒是你,卡德鲁斯……”
“你从来不知道,上帝曾经送给你什么样的礼物。”
他站起身,回头正好看见唐格拉尔小姐站在阳台上,凛然地望着这一切。
他再回头,看见唐格拉尔公馆外这混乱的一幕:
检察官德·维勒福正在与被捕了的安德烈亚对峙;
宪兵队长大声叫喊着,“犯人抓获,收队!”
宪兵和警察们纷纷感慨:“从明天开始起是不是就不用再出外勤了?”
这时检察官维勒福扭过头,冷淡地说:“等到人世间再没有犯罪的时候,就不需要我们这些人了。”
在这可怕的夜晚将要过去的时候,基督山伯爵终于忍不住感到想笑:——等到人世间再没有犯罪的时候?
检察官如此有恃无恐,恐怕正是深知——犯罪永远无法根除。有些罪恶,永远藏在见不得阳光的地方。
“号外,号外!”
“唐格拉尔银行倒闭了!”
“唐格拉尔男爵带着芭蕾舞女演员跑了!”
“唐格拉尔小姐在勃朗峰街的公馆里拍卖还债!”
罗兰听见外面巴黎街头的孩童们在卖力的大声叫喊,招揽生意,差点儿笑出来。
她希望这些孩子们可千万别喊出什么“统统二十一律二十法郎”之类的词儿——毕竟唐格拉尔家还是有不少值钱物品的。
是的,唐格拉尔男爵“跑路”了。
就在他的“好女婿”被证实是一名被通缉的在逃苦役犯之后,他的资产状况大不如前的消息立即被泄露出去。好几家银行同时拒付唐格拉尔银行开出的票据,储户纷纷上门要求提款。
于是,唐格拉尔男爵就带着芭蕾舞女演员……不,唐格拉尔是一个人跑的,他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舍得多带一个人,多一份开销?
“芭蕾舞女演员”确有其事,但是现在只是被罗兰借用的,以此来塑造唐格拉尔家剩下两位女性的可怜形象。
在唐格拉尔“跑路”之后,唐格拉尔小姐对外宣称,由她来承担银行所有的对外债务。
这个消息一下子安抚了可怜的储户们,人们都不再心急了,耐心等待唐格拉尔小姐“拍卖”还债——毕竟人人都传说,这位小姐拥有至少五十万法郎的嫁妆。
人们对唐格拉尔小姐普遍生出几分尊敬:肯用嫁妆来给父亲还债的,那绝对不是一般人。
唐格拉尔公馆里的艺术品不少,虽然唐格拉尔男爵眼光不济,买的有一大半都是赝品,但到底还是有一两件“珍珠”混在“鱼目”里,在拍卖中拍出了不错的价钱。
再加上这几年唐格拉尔夫人为女儿添置的珠宝,拢一拢,总还能卖出十万法郎左右出去。
几天之内,这十万法郎就陆陆续续都还出去了。
唐格拉尔公馆随即挂上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出售”。
原本还每轮上的债主们都已经悬起了心,见到这块牌子,一个个又放松下来。
——唐格拉尔小姐竟然把她住着的大宅子也卖掉还债。
这真是有个诚实守信用的姑娘,跟她那混蛋爹比起来,实在是好太多啦。
“欧仁妮,别犟了。”
唐格拉尔夫人劝说女儿。
“你是个女孩儿,你根本没有义务承担你父亲的债务。”
“虽然你父亲这一跑,我们的名誉从此就完了——但我们还有钱。”
“将来你总是要嫁人的,嫁给别人,你就拥有另一个姓氏了”
“而社交界是健忘的,别说是几年,哪怕是几个月以后,他们就压根儿不再记得唐格拉尔这个姓氏了。”
罗兰此刻正坐在她的写字台跟前,面前垒着厚厚的账目——事实上,唐格拉尔夫人只晓得女儿在寄宿学校里学会了弹琴唱歌,根本不知道她也懂得看账本。
听见这些,她抬起头,笑嘻嘻地望着唐格拉尔夫人:
“我只知道契约精神需要遵守,我只是帮父亲把他从储户那里收到的钱还给储户而已。”
唐格拉尔夫人继续埋怨女儿:
“唐格拉尔先生欠下了好几百万,你怎么还得了?”
罗兰似乎对这种状况早有准备。
“还不了,就慢慢还。凭我的本事,总有一天能把所有的债务都还清——就像那些忠于信誉的商人们一样。”
“疯了疯了,这个姑娘已经完全疯了!”
唐格拉尔夫人抱着头走来走去。她已经换上了出门旅行的衣服,戴着面纱,脚边放着几个行李箱,随时准备从唐格拉尔公馆搬出去。
现在的唐格拉尔夫人,似乎浑身上下都写着:“别傻了,赶紧跟着你爹跑路吧!”
“妈妈,您手里还有从德布雷先生那里分到的一大笔钱吧?”
唐格拉尔夫人浑身一哆嗦,转过来望着罗兰。
“欧仁妮……你,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罗兰笑笑回答:“从德布雷先生那里。”
“德布雷……他来是向你求婚的吗?”
唐格拉尔夫人语气酸涩地问。
罗兰更觉得好笑了:“不,妈妈,他是来邀请我做他的情妇的。”
“他觉得我漂亮、聪明、明智,只不过作为破产银行家的女儿,名声一片狼藉。比起妻子来,更适合做他的情妇。”
唐格拉尔夫人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她知道德布雷能说出那样的话。
“他也告诉了我分给你多少钱。他认为那些钱足够让他甩掉您了。”
唐格拉尔夫人默然:确实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