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检察官——这并不是上帝给你的惩罚。”
“这是你自己犯下的罪行。”
“身为检察官,你深知法律的意义,也深知即便是罪人,也理应拥有一个得到公平审判,向世人坦白认罪的机会。”
“然而对你的妻子,你却并没有这样做。”
检察官顿时暴怒——明明他这时候应该悲恸得神志不清才对。
“神甫,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您是神职人员,现在难道不应该在为亡者祈祷吗?”
神甫揭下了头上的兜帽,露出属于基督山伯爵的那张脸。
“这是……”
德·维勒福先生喃喃自语,“这是基督山伯爵的那张脸。”
“难道这是我眼花了吗?”
“我懂了,您是我的仇人。”
“您一面装扮成富豪,买下奥特伊的别墅——安德烈亚出生的地方。您小心地挖掘过去的秘密。”
“另一面,您又穿得像是个神甫,在我的家里神出鬼没。你看着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死去,您逼迫我伸张正义——”
“可是,看吧!”
检察官一指他的妻儿,“这就是您要的正义!”
检察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激怒伯爵,伯爵依旧显得很冷静。
“布佐尼神甫、基督山伯爵、威尔莫勋爵……这些都不是向你寻仇的那个人的真实名字。”
“我是爱德蒙·唐泰斯,是一个被您一手埋葬在紫杉堡黑牢里的冤魂。”
“当初您为了隐瞒你父亲在皇帝复辟一事中所扮演的角色,将皇帝给您父亲的书信烧毁,同时下令将我永远关押在紫杉堡。”
看着维勒福茫然的表情,伯爵自嘲地扬起嘴角:“看看,这些往事您大概都已经记不得了吧!”
“对您而言,您只是签署了一纸命令,让人去执行。”
“对我而言,那本该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我的父亲因此而死,我永远失去了我的爱情。”
伯爵看似不带什么感情地说话,事实上,他的鼻翼正在微微翕动,只有非常熟悉伯爵的人,才能隐约感觉到这一位现在正在变得激动。
德·维勒福先生面对着妻儿的“尸首”,坐倒在地板上。
他似乎觉得冷,整个人蜷缩起来,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肩小声说:
“是呀,是呀——”
“您是有权利复仇的。”
“可是您看看,您的仇报得可够狠的啊!”
“上帝已经让我失去了名誉和仕途,让我失去了前妻和女儿,您现在又从我手中夺去了我妻子和我儿子的生命……您,您真狠啊!”
德·维勒福先生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我的孩子又有什么过错?七岁的男孩,不过是顽劣了点,您说,他又犯了什么过失,要承受您的复仇?”
“不——”
基督山伯爵口中断然发出一声类似狮子的怒吼。
德·维勒福先生的笑声在这吼声中从中断绝,戛然而止。
“您知道您的妻子和孩子是死于什么吗?”
“他们死于您私自设立的法庭和道德审判。”
“您才是一手葬送了他们生命的元凶。”
“如果每个人都能够自诩为‘司法’,能够滥用私刑来声张所有的正义——那么我们这个社会,还要什么法律?”
伯爵眼里闪烁着可怕的、炯炯发亮的目光,他再度逼近坐倒在地板上的德·维勒福先生。
“真正犯罪的是你,只有你,应该对这一切负责。”
“你从来没有想要捍卫真正的司法——你一直以来所青睐的,都是检察官的身份带给您的权力、声誉与威望。”
“但凡可能会影响到您的仕途,就一概要死。”
“无辜的水手爱德蒙·唐泰斯,竟然看过皇帝那封信的信封,知道收信人的名址,就该死——”
“德·维勒福夫人,起了贪念,因为她的儿子没法继承财产而杀人,当然更该死——而且理应死得无声无息,好让她的丈夫继续这么清白公正地活下去。”
“你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自己,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唯利是图的真小人!”
检察官被戳破了内心最深处的污秽,他慌了神。
他伸手拽住了自己的头发,用力一扯,立即扯下一大把。
“是的,我是有罪的。”
他呜咽着,扑向他孩子的尸体。
小爱德华安静地仰卧着,脸色苍白——做父亲的心立即被拧成稀巴烂。
“可是上帝……为何上帝竟如此残忍……”
伯爵却站在他身后发话:
“上帝是公正的,降在世人身上的惩罚不应成为你逃脱的理由和借口。”
他注意到“死去”的女人和孩子脸上开始出现血色,稍微泛出一点点红润。
“以前我也认为这是我的过错,认为是我滥用了上帝赋予我复仇的权力。”伯爵扬起脸,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直到有人提醒了我……”
他那双眼睛仿佛在对一张想象中的俏丽面孔说:谢谢您。
耳边似乎响起那个女孩颇为不好意思的解释——“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
“但凡您还有一丝良知,但凡多年来的司法生涯曾经教给您最基本的法理,曾让您意识到法律对这个社会的意义……那么,就请您认罪吧!”
伯爵从宽大的神甫袍子里拿出两份事先拟好的认罪书。
“如果上面的叙述没有其他问题,请在上面签字。”
检察官翻看认罪书,见到他的罪行:渎职、构陷、私设法庭……
“我没有把您和某位夫人的婚外情纳入其中,我不是您的前妻,无权要求您忠贞。”
但事实上,表面一派正经,私底下毫无检点的检察官——已经在今天开庭的那短短一个小时之内,成为了全巴黎的笑柄。
“这里还有您妻子的。”
检察官木然看着德·维勒福夫人的认罪书——上面写着的罪行是:“毒害德·圣梅朗侯爵夫妇,以及尝试毒害仆人巴鲁瓦与瓦朗蒂娜·德·维勒福未遂。”
“您是说,您是说……”
检察官结结巴巴地开口询问。
“是的,您父亲的忠仆,以及您的女儿,都好端端地活在人世。”
“因此您妻子对这两位所犯的罪行都是谋杀未遂。”
基督山收回了那两份经由检察官确认签字的认罪书。
“在您和您妻子伏法之后,我会将您的孩子送到合适的地方,把他交给合适的人养育。”
“您是说,您是说……”
德·维勒福先生面带喜色,心思开始活泛。
“是的,我把她使用的药物换过了,换成了能让人在一段时间内暂时麻痹,看起来和死人一模一样的药物。”
“巴鲁瓦和瓦朗蒂娜都是因为这种药物而得救的。”
小爱德华的眼皮已经在微微颤动,这孩子似乎随时能够醒来。
德·维勒福慢慢地向后退,将他的手伸向书桌,那里一向放着一柄裁纸刀,不长,但是很锋利。
“爱德蒙·唐泰斯!”
维勒福突然大声称呼面前这个人的真名。伯爵冲他回过头。
“我不知道您是用什么方法从紫杉堡里逃脱出来,也不知道您是如何骗取了财富和今天的地位,但是——”
“您只是一个小人物!只是……”
锋利的裁纸刀冲着伯爵的胸口递了出去,“嗤”的一声穿过了神甫的长袍。
但是刀子没有刺进伯爵的胸膛,而是“叮”的一声,卷着刀刃弹了回来。
伯爵于是轻轻松松地抓住了检察官的手腕,顺势一扭,这只日常用于撰写起诉书的手顿时脱臼了,手的主人一声惨叫。
“是的,我是一个平凡的人。”
“我的心得到了挽救,我已经不再将自己看作是上帝的使者。我只尽力做我想做的事,尽力把每一件事都做好、做周全,而不去想以后如何。”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对了,您会再多一项罪名,试图用裁纸刀攻击他人,认罪书上的洞会证明这一点——当然了,这也是一项未遂的罪行。”
伯爵将有罪的人往地板上用力一甩,从此不用再理会那个自诩为“司法”化身,却又从心底里藐视着“司法”的罪人。他转身低头,抱起了七岁的孩子。
爱德华在伯爵的怀里,面色红润,微微呼吸,安静未醒。
他走出门——
门外,忠心的老仆人巴鲁瓦正侍奉着努瓦蒂埃老先生登上马车,乐呵呵地准备离开这座宅院。
多亏这宅子里的仆人们都已经被暂时遣开,才没有被眼前“死而复生”的景象吓跑。
伯爵身后,同样“死而复生”的德·维勒福夫人正在慢慢醒来。
她面前只有脸色惨白、一只手腕脱了臼的检察官。
德·维勒福公馆外,巴黎警察的哨声正响起。
这对夫妇将要面临的,是来自人间的审判。
安德烈亚回到圣贝尔纳院,在这里他受到了狂热的欢迎——
竟然当庭吓退了检察官,全巴黎最无情最可怕的检察官?要知道这位检察官手下可是曾撰写过无数置罪犯于死地的公诉书。
仅仅一个昔日的秘密,就能令检察官连庭审都无法进行下去,不得不提前退庭?
消息是押解犯人的看守传递回来的,一旦传回圣贝尔纳院,就引起了轰动。
犯人们纷纷把安德烈亚看成是圣人。
而看守们一致认为安德烈亚能够得到大幅度的减刑。
“安德烈亚,有人来探视!”
安德烈亚跟随看守,来到供单独会面的小房间里。
皇家歌剧团的经理赫克托坐在上次贝尔图乔坐过的位置。
“赫克托,和议会的谈判进行得怎么样了?”
赫克托已经俨然安德烈亚第二号,对他们正在进行的事能完全做到心中有数。
“对方找了个借口,不愿意见我们的代表。原本已经约好在议会召开的会议也延期了,问什么时候再召开,也始终没有答复。”
安德烈亚顿时笑了,说:“幸亏我们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时候赫克托压低声音,对安德烈亚说:
“明天,明天我会再一次来看您,明天晚上,您就应当已经重获自由,可以重新指挥大伙儿行动了。”
安德烈亚点点头,做了个手势表示小心隔墙有耳。
“对了,我那位妹……”
当着赫克托的面,安德烈亚终于没把“妹妹”这个称呼说出口。
“你们的欧仁妮小姐,最近在做什么。”
不提罗兰也罢,一提到罗兰,剧团经理立刻露出迷茫的神情,抓耳挠腮地回答:“她,她……”
“嗐,我知道,”安德烈亚一看就明白了,“她总是做些出人意表,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
第87章 基督山位面43
巴黎,皇家歌剧院。
公演开场之前,整个剧院里弥漫着好奇与一种莫名的骚动。人们热切地交头接耳。
——是的,今日的公演,概不售票,全凭邀请入场。
被邀请的全部都是女性——就算有大老爷们儿陪同着女伴到场,也会被劝退:
“今天这一场是为了太太小姐们举办的专场,明日会有同样一场向全巴黎的观众们开放。”
“您……不至于就这么着急,要和小姐太太们抢着先睹为快吧?”
伶牙俐齿的门童成功地将绅士们劝走。
而剧院大厅中,有很多人甚至是生平第一次来听歌剧——她们都身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但依旧与这座豪华的歌剧院格格不入。
“您是……德·瓦莱尔先生府上的……女管家?”
“唉哟,我认得您,家庭教师阿丽亚娜小姐,您也接到邀请了呀!”
“……”
接到邀请的,不止有坐在包厢里,饱读诗书、身份显赫的太太小姐们,也一样有在工厂工作的女工、市场里贩卖货物的小贩、达官显贵家里的佣人、执教富人家小姐的家庭女教师。
她们都接到了据说是剧团的东家亲手写就的邀请函,告诉她们这是一场专门为女人们奉上的歌剧。
不少坐在包厢里的小姐太太们为这种场面感到惊讶,甚至也有个别人觉得与这么多不同身份的女人一起看戏是辱没了自己。
但大多数受邀来观赏歌剧的女人们都识字、开明,或者多少有些眼界,知道这个社会的阶层慢慢在被打散,中下层的人们有可能慢慢晋升到上层,上层则有可能瞬间就掉落底层。
再说了,这剧团的东家已经明说了,一切费用全免,邀请来宾来看戏——算了,没必要挑三拣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