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沉重如戴了镣铐,项茂行越走越觉得心酸,很想大哭一场。从前他因失明而坠入黑暗深渊,后来有一个姑娘闯了进来,带来一束光,带来欢声笑语,给了他好好活下去的勇气。可现在这个姑娘抛弃他了,他又坠入了黑暗深渊,任凭如何摸索如何呐喊,都不会再有一束光能照亮他的世界。
坐进马车,项茂行摘下轻纱,任由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到脖子上,滴湿衣领。
第46章 伤心
项茂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马车进王府的,当他回过神时,人已经坐在床沿,耳边一点声响都没有。房内静得可怕,像一间没有人住的屋子。往常这个时候,陶萱苏该懒洋洋地起床梳妆了。可现在,只有他自己形单影只,格外寂寞。
外头风吹得雕花窗户咯吱咯吱地响。
原来他会这样不适应她的离开,不适应突如其来的落寞,极度渴望听到她的声音,感受她在面前晃来晃去。
项茂行闭上双眼,像个傍晚昏睡而起的孩子,屋里屋外寻不到任何人,只感到无尽的凄凉之意。
不是早就写好和离书赶她走吗?不是早就下定决心要放她离开吗?她现在真的离开了,我该高兴该鼓掌,可为什么会这么伤心难言?她哥哥不明而死,她一定很痛苦很痛苦。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一个瞎子啊,放她走才是真正地为她打算。
项茂行欲哭无泪,只是觉得无比心酸无比寒冷。他的生活本不该如此的,无端却被秋风误。
“王妃傻妞。”鹦鹉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项茂行从沉痛的思绪中抽回,作为男子,不该这般伤感。他将盛嬷嬷喊进来,让她收拾好陶萱苏的行李,送去将军府。盛嬷嬷无可奈何,将东西打包好,最后捏着那张和离书,道:“王爷,和离书……”
项茂行伸手接过和离书,口中道:“你去悄悄请齐少卿过来一趟。”他不相信,有勇有谋的陶令闻会陷入敌人圈套而亡,得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盛嬷嬷伤感地应了声,见王爷没有将和离书给她,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便知道王爷已经喜欢上王妃。只要王爷还放不下王妃,那他们的姻缘就不会彻底断开,等这段艰难的日子过去了,自然守得云开见月明。
直到晚上,齐少卿才得了空来到恭王府。
项茂行一整天没有喝水没有用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如雕塑一般,不知道在想什么,没人敢来打扰他。
一开口,他才发现喉咙发痒,嘴里干燥。“少卿,奉国将军陶令闻到底是怎么死的?”
齐少卿已经从盛嬷嬷嘴里得知王爷王妃的情况,见王爷颓废失落,不由得一阵心酸,道:“今天一天,皇上都在处理这件事。据前方战报,陶将军贪功冒进,深入敌军,被早就埋伏好的敌人乱箭射死。”
项茂行摇摇头:“我曾与陶将军共事,他绝非贪功冒进之人,若非有必胜把握,绝不会深入敌军。否则他那样年轻,怎么可能当成奉国将军?人都死了,还有人污蔑他。”
皇宫里有勾心斗角,战场上敌我有生死搏斗,自己内部何尝不是权谋斗争?项茂行和齐少卿都懂得这一点。
“奉国将军死后,谁代替他的将军一职?”项茂行从“贪功冒进”这四个字听出了猫腻,陶令闻的死必有蹊跷,顺着往下追查就会发现蛛丝马迹,他不能让国家栋梁白白惨死,也想给陶萱苏一个交代。
“是武野。”齐少卿叹了一口气。武野和他一样,都是从前恭王挑出来的人才,一同长大,只是恭王瞎了之后,武野投靠了瑞王,替他人效命。
为了夺得太子之位,瑞王试图拉拢有战功的将军。首选是奉国将军陶令闻,可惜皇上将他的妹妹陶萱苏指给了恭王项茂行。瑞王担心项茂行双目复明,也担心他有陶令闻的支持,所以又培植了武野。可武野战功平平,急需建功立业。
会不会陶令闻的死是瑞王的一箭双雕之计,既让武野立功,又毁掉项茂行背后的势力?
思及此,项茂行不由得捏紧了拳头,他都瞎了,为什么这群人还不放过他身边的人!武野,好一个武野。他为了前程投靠瑞王,项茂行不怪他,但如果是他害了陶令闻,项茂行绝不放过他。至于瑞王,他们兄弟俩的账确实该好好算一算了!
“少卿,这件事办起来很危险,你若是不愿意……”项茂行难以启齿,可除了齐少卿,他想不出还有谁可以帮自己。
“茂行,你我之间,不用说这些虚的。但凡你要,我这条命都是你的。我知道,你想查清陶将军真正的死因,我去查。明天我就去向皇上请旨押送粮草去边塞。”
项茂行心下感动,共患难方是真兄弟,“从前你、我还有武野一同上阵杀敌。如今却是各怀心思,难为你了。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最重要,我要你亲自将消息带回来,亲口告诉我,明白吗?”
“你放心吧。君子一诺,千金之重。”
齐少卿陪项茂行喝了数杯,担心他身子熬不住,好说歹说劝他用了些膳食。齐少卿离去后,又留下项茂行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了无生机。项茂行魂不守舍,心不知飞到哪去了。他喝下一杯又一杯苦酒,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闻到了窗外飘进来的菊花香,清雅馨香,那是陶萱苏前些日子种植的,如今悄然绽放。当初牡丹花开,佳人犹在,如今花开花落,却是无人知晓了。若是她在王府,必会折几枝菊花清供。她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她会不会又在流泪?她吃饭了吗?她睡得好吗?她撑得住吗?
项茂行仿佛又回到了刚瞎的岁月,看不到任何希望,任由自己沉落。不同的是,那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恨,恨恶人,恨这个世界,也恨自己;现在却是失落伤恸,同时还夹了一种难以克制的渴望,却又只能克制,不打扰陶萱苏、逼迫自己忘了陶萱苏,是每时每刻缠绕他的魔念。
就这么失魂落魄、不知所以地过了二十多天,项茂行看不到日子的尽头,大概一辈子都要这么枯寂地活下去。
终于齐少卿从边塞回来了。不负项茂行所望,他查出了陶令闻的死因,果然是武野谎报军情,诱骗陶令闻,他才会以为当日无事,便带着军队经过群山之间,殊不知早有敌人埋伏在侧,瞬间冲了出来,将陶令闻和他的军队一网打尽。
少年英雄就此长逝,没来得及回来看一眼刚出生的儿子,还有等候他的妻子及妹妹。
武野嗜酒。齐少卿到了军营后,交付粮草,又假意和他交好,称兄道弟,谈起往昔情意,又顺着他的心说如今瑞王才是最有可能继位之人。推杯换盏之间,两人互相倾吐心扉。武野一时得意忘形,将自己的阴谋诡计全说了出来。
齐少卿命人悉数记下,立马将这件丑事公之于众,士兵无不愤怒,皆欲杀之而后快。不等武野酒醒,齐少卿手持尚方宝剑,直接将他押送回京,面见圣上。
武野见事情败露,惊慌失措,开始还摇头不承认,及至见了画了押的罪状,还有数位士兵出来指证,他才磕头如捣蒜地承认了罪行,后悔喝酒误事。但他只说自己不满陶令闻,欲取而代之,并无旁人指使。
项茂行听了齐少卿的描述后,道:“他是瑞王的人,这么大的事情要说没有瑞王的指使,我才不信。”
“在朝堂之上,瑞王一党极力陈述武野前些年的功劳,说这次只是一时糊涂。恳请皇上念在他为国尽忠的份上,放过他的家人。”
项茂行冷哼一声:“残害忠良的人也算为国尽忠?武野不肯说出瑞王,为的就是求瑞王保他全家老小。要是武野敢攀扯瑞王,全家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他明白这点,所以不会说是瑞王的主意。”
齐少卿道:“皇上已经下旨,要将武野斩首示众。可惜,没有真凭实据,不能让瑞王得到惩罚。”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瑞王恶事做金,迟早会有恶人恶报的一天。我等着。”项茂行悲愤不已,瑞王是他兄弟,这般狼子野心,实在不配为人,“对了,武野伏诛时,将军府可有人在场?”
他希望听到陶萱苏的消息,又害怕听到她泪流满面。
“陶将军的妹妹……”齐少卿见项茂行神色一动,改口道,“王妃在。皇上特意召了将军府的人过去,陶夫人还在病中没去,陶将军的爹爹陶奇大人和王妃去了。”
“她……一定很伤心吧?”不用想也知道,听闻哥哥被奸人所害,不明不白地惨死,陶萱苏一定又伤心又愤恨。
“王妃当着皇上的面,打了武野两巴掌,哭晕了过去。”
项茂行心口一窒,只盼她能挺过去。
“王妃现在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你何不……”齐少卿看得出来项茂行很牵挂陶萱苏,他是王爷,只要他下令,陶萱苏不敢不回来。
项茂行打断他的话:“少卿,如果我和你一样是个健全之人,我绝不会让她离开我。可我不是,我宁愿是个贩夫走卒,是个乞丐,只要我是个健全的人就好,这样我就可以守着她护着她,可我不是。”
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却又不能不放手,高贵如王爷,也有这样卑微的时候。
第47章 难堪
陶萱苏的痛苦是绝望看不见底的,就像走进幽深的黑洞,彷徨窒息,不知道下一步会踩到什么,可还是要鼓起勇气前进。对于哥哥陶令闻的死亡,她的痛苦丝毫不亚于嫂嫂关山月。
前世今生,悲苦良多。可是她不能沉落在苦海中,她得振作起来,得替哥哥照顾好嫂嫂还有外甥。
外甥的名字定为陶平,是哥哥信里写的,若生男孩,取名陶平,望人间太平,若生女孩,取名陶欢,望她一生欢乐。从陶平渐渐长开的脸上,能看出他父亲的影子。上辈子,陶平未能平安诞生;这辈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
陶萱苏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稍稍睡着,就会梦见哥哥对她笑,还会梦见哥哥的死亡,尤其在听反贼武野说出陷害哥哥的真相后,她总能梦见哥哥被乱箭穿心的画面,心痛得哭醒过来,那种无力感令她窒息。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从早到晚都守在嫂嫂房里,因为嫂嫂这个时候万念俱灰,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嫂嫂吃不下饭喝不下水睡不着觉,人像没了灵魂似的,整天盯着哥哥送她的那根简陋碧玉簪和几封信,眼泪都流干了,一句话都不想说。
嫂嫂曾那么盼望哥哥回来,可等来的只是他战死的消息,内心的痛楚可想而知。好在念着儿子刚出生,嫂嫂不至于自寻短见。
这个时候怎么劝说都没用,只能等待时间流逝稍稍抚平伤痛,陶萱苏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不多言,只是静坐在侧,帮嫂嫂照顾孩子。
皇上追封哥哥为从一品的镇国将军,封嫂嫂为从一品诰命夫人。接到圣旨时,嫂嫂无动于衷,连一句叩谢隆恩都说不出口,她的心已经死了,要这虚名浮利做什么?她只想要夫君能够活着回到自己身边。
陶萱苏乃重生之人,对皇家浩荡恩德亦不放在眼里,只是想到外甥陶平的将来,不免还是低头领旨谢恩。
太监去后,瑞王侧妃曹娴娴竟然来了。她穿得很素,眉目透着悲伤之色,似乎不是来耀武扬威而是奔丧来的。
彼时,将军府已是一片缟素,为陶令闻千里之外的亡灵而哀悼。
曹娴娴徐徐走进房间,望着关山月和红通通的孩儿,一句话也没说,忽然间就落泪了。
陶萱苏从前还想复仇,现在已经放下执念,不想复仇,也不想和曹娴娴敷衍作假,拦在她面前,道:“将军府不欢迎你。”
曹娴娴似乎没听进去,眼神落在刚出生的陶平身上,道:“那小孩儿长得真像令闻哥哥。”以她的身份这么称呼镇国将军,是僭越礼法的。
“他死了。他死了。”曹娴娴眼里蓄满泪水,“姐姐,你记得吗?我们三个人第一次见面,我不幸落水,是令闻哥哥将我救起,否则我也不能活到今天。从那时起,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令闻哥哥。后来他参军去了,都没提前和我道别,他就走了。我等啊等,等了九年,终于等到他回来。”
曹娴娴说起陈年往事时,陶萱苏觉得仿佛看到了过去的她,那么执着,那么单纯,令人心疼。
“他班师回朝的那一天,我打扮得格外漂亮。我心想,我终于要见到他了,我要让他第一眼就看到我,我长成大姑娘了,可以嫁给他,可以和他厮守一辈子。”曹娴娴目光忽然变得狠厉,“可是他带回来了一个女人,关山月。他给我介绍,说她是他的妻子。姐姐,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的心七零八碎。明明是我先认识令闻哥哥的,为什么会被别人捷足先登?”
曹娴娴抹了一把面上的盈盈泪珠,“没关系,大不了关山月做大,我做小,只要还能守在令闻哥哥身边,吃些亏不打紧的。可是令闻哥哥说,他一辈子只会有关山月一个妻子,绝不再娶别人。姐姐,你知道这种痛苦吗?我爱他,从小就爱,第一眼就爱,可是他告诉我,他爱别人,他只是将我当成妹妹。我不要当什么妹妹,我要做他的女人,他不要我,就算我主动献身,他也不要!”
曹娴娴的心思,陶萱苏是看在眼里的,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她因此变得心狠手辣,实在是她心术不正。
陶萱苏指责道:“哥哥待你不薄。”
“可他给我的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他爱我!”曹娴娴嘶吼声中透着无可奈何的苍白。
这般深情厚谊,令人惋惜,可是曹娴娴的所作所为又实在令人发指。“这就是你变坏的借口吗?这就是你往嫂嫂蜂蜜里加滑胎药物的原因吗?”
曹娴娴轻扯嘴角:“你们早就知道了?也是,不然这个孩子怎么能平安诞生呢。”
陶萱苏不让她靠近外甥,“我早就看出你的蛇蝎心肠。端午节那天,也是你安排太监推的我。”
“是我。但你有证据吗?你去皇上那告发我呀!”
陶令闻的骤然死亡,于曹娴娴而言,是个沉重的打击。从前她勾心斗角,是因为她觉得唾手可得的幸福被人摧毁得连渣都不剩了。所以她要报复,她要毁灭所有肉中刺眼中钉,包括陶萱苏包括关山月,陶令闻是最后一个。可现在陶令闻最先死亡,曹娴娴像是浑身力气被人抽走了似的,轰然倒塌。
陶萱苏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愤怒,两个响脆的耳光直接“啪啪”打在曹娴娴脸上,刮得她双颊立刻起了手指印,火辣辣地疼。
“我哥已经死了。从前的情分,我们恩断义绝。往后你再敢对我家人下手,我绝对让你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