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茂行挠够了才松开手,一本正经道:“不好意思,本王以为这儿是大腿,所以才给你揉揉,得罪了。”
陶萱苏气得牙痒痒,给了王爷几个白眼,敢怒不敢言。力气小,只能被他欺负,再还嘴,无异于以卵击石。
日子慢悠悠地过去,新衣裳做好了,是一件湖绿色的圆领袍,正合项茂行的身,显得他长身玉立,如湖心亭的一棵青树。他嘴上不说,神色确实极高兴的,在白露这天,穿着它入宫拜见皇后娘娘。
这次皇后娘娘特意宣恭王、恭王妃入宫。陶萱苏还在忖度,皇后娘娘突然召见何事,莫不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还是单纯地,只是做娘的想念儿子了?
谁知都不是。
秋来,御花园里头的花草树木渐次凋零,唯有枫树红艳艳的,煞是美观。皇后娘娘一开口,不仅陶萱苏,项茂行也惊呆了。
“今天找你们来,不为别的,是想给茂行添两位侧妃。”
陶萱苏抬眸看了眼皇后,语气神态丝毫没有作假,她这么说了,自然是要执行的。作为正妃,这个时候,陶萱苏不能说一个“不”字,帝王家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呢?她要是敢回绝,就会落得个嫉恨心眼小的名声,可她心里就是酸溜溜的,仿佛片刻咽下一碟刚腌制好的白萝卜。
她看了眼神色变化不定的项茂行,项茂行也对她偏过头来。
反正来日来和离的,反正自己嫁给他的真正目的是要借他的手复仇,管他几房娇姬美妾?但有别人在,总会不方便。
未等儿子儿媳说话,皇后又对项茂行道:“宁王、瑞王现在都是一位正妃两位侧妃,另外还有几位小妾。茂行,你呢,就只有一位正妃,膝下又还没有孩子。所以本宫想着,再给找两个家世好、品行好的姑娘,早早多生子嗣。”
秋风吹过,蒙着项茂行双目的轻纱在脑后飘飘而起。他坦然道:“母后,儿臣不想再添妃子。儿臣双目失明,本不该成婚,现在已经耽误了萱苏,又怎能再辜负别的女子?”
皇后拣了一枚莲子放在手中,轻轻揉捏,道:“你是恭王,是皇上和本宫唯一的嫡子。是瞎是聋,都值得世上最好的女子。想嫁给你的女子数不胜数,你何必妄自菲薄?萱苏,你说呢?”
这个带刺的问题抛到陶萱苏手中,她只好勉强微微一笑:“但凭皇后娘娘和恭王做主,儿媳无不遵从。”如坐针毡,却也只能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
项茂行手指在桌上轻叩数次,道:“本王纳妾,你不难受吗?”
这话显然是问陶萱苏的。
难受?陶萱苏说不上来,只觉得御花园的枫叶突然不好看了,自己恰如池塘里的最后一拢莲花,注定是要枯萎的,而另一头菊花争奇斗艳地上场了。她有什么资格难受,两个人明面上是夫妻,其实并未同房,到现在还是一个睡床一个睡榻。
就算有些难受有些失落,陶萱苏也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流露出来,否则就是违背懿旨,“多几个妹妹照顾王爷,是妾身的福气。”
皇后娘娘道:“作为正妃该有正妃的风范,萱苏识大体,不是不容人的。来日无论谁先生下孩子,本宫都会命令孩子养在萱苏的膝下。”
陶萱苏:不不不,我才不要养别人的孩子。
“本宫已经看中了几位姑娘,山西巡抚……”
项茂行站起来,鞠了一躬,道:“母后,恕儿臣不能遵命。儿臣绝不会再娶任何女子。”
陶萱苏顿时松了一口气。
皇后皱眉道:“茂行,现在你父皇最盼望的就是长孙的诞生。你只有萱苏一个正妻,如何比得过宁王、瑞王?本宫为你纳妾,是为你好。”
项茂行道:“母后,我已经瞎了。还去争去斗有什么意义?就算生下长孙,能怎样?依我之见,事已至此,五弟茂言聪明伶俐,继承大统的可能性最大,母后不必把心思放在我府上,多和淑妃交好,来日才能如愿做母后皇太后。”
皇后气结,却也晓得儿子固执,他不肯的事情,再说也没用。
气氛焦灼,陶萱苏从中调和道:“母后为王爷着想,王爷为母后着想。两个人都是为了彼此好,但这件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议定的。日子还长,慢慢来。”
皇后叹道:“你好好劝一劝他。”
回来的路上,两人坐在马车里,中间隔了一段距离,都不愿往中间凑。
项茂行言语冰冷,透着一股寒气,“看你今天回答母后的话,仿佛你对本王是否纳妾,并不在意。”
这话就说得不对,未能站在她的立场看待问题。
陶萱苏憋了气在心里,道:“母后懿旨,妾身敢不遵吗?况且你我虽有夫妻之名,未有夫妻之实,我无权干扰你的决定。”
在这个世上,谁能随心所欲呢?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就像当初陶萱苏无缘无故被皇上指给恭王。项茂行了然,道:“那本王问你,要是本王真的纳妾,你不生气吗?”
这是试探吗?陶萱苏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更不明白王爷的心思,静静地瞧着他,“王爷还是不要纳妾的好,否则又要多写几封和离书,白白浪费时间。”
项茂行默不作声,心里头冷哼:原来她这么想。
回到王府,两人尚在怄气,连蠢蛋鹦鹉喊“王爷蠢蛋”“王妃傻妞”都不管用了,没人搭理它。
陶萱苏不愿在房间里和项茂行面对面,又无话可说,便到院子里,坐在秋千上,将自己和恭王的感情从头到尾耐心梳理一遍,到底该何去何从?重生嫁过来后,她的打算是帮助王爷复明,然后借他的权力复仇,可是渐渐地,本心迷失了,她好像习惯了和王爷的相处。
哎,想不通,烦。
春心急匆匆来报,陶萱苏哥哥陶令闻将军阵亡沙场,嫂嫂关山月得知消息昏了过去。
第45章 和离
陶萱苏赶到将军府时,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灯光通明,哭声不迭,满目疮痍。她忍不住酸痛大哭,哥哥,我的好哥哥,重生后我们还没见过面,你怎么会战死呢?你可知道我有多盼望你回京城,我们兄妹好好聚一聚?上辈子这个时候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哥哥,哥哥!
陶萱苏泣不成声,马不停蹄地赶到昏睡的关山月面前,口中不住呼唤:“嫂嫂,嫂嫂,你醒醒,你醒醒……”
关山月听闻陶令闻战死的消息,大大受惊,才哭了两声,肚子便撕心裂肺地疼起来,接着痛晕过去。在梦里,她终于见到久久思念的陶令闻,身穿铠甲战袍,骑一匹黑色骏马,英武凛冽。
他笑道:“娘子,等我打赢了仗,我就回来,我会守着你和我们的孩儿,一辈子照顾你们。娘子,等我回来。”
转眼间,关山月又看到陶令闻被敌军斩于马下,乱箭穿心,倒在血泊中,他的泪眼还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关山月不相信,她无法相信,夫君还没看到孩子,怎么舍得留她们孤儿寡母在这世间。
“夫君,夫君……”关山月惊醒,痛得喊了出来,发现有人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正是哭得泪流满面的陶萱苏。
明亮的屋里,江邻、产婆、丫鬟们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孩子没有足月,关山月提前发动,只怕要难产。
陶萱苏强忍住悲伤,替关山月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安慰道:“嫂嫂,我们先把孩子生下来,别的事之后再说。你坚持住啊……”
关山月此时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只觉得心如刀绞,摇头痛哭道:“你哥哥他……他真的死了吗?我不信,我不信,小苏,你告诉我,你哥哥还会回来的……他说过,孩子出生的时候会陪着我的。上一封信,他还说打赢这场仗就回来,怎么会怎么会……啊,我的孩子……”
上辈子一家人受尽苦难,为何这辈子又要这样生离死别?老天爷,你不公平,你睁开眼看看呀!老天呀!
陶萱苏心肺如在油锅里熬煎一般,几欲晕厥,但这个时候她不能倒下,嫂嫂没了哥哥,她必须照顾好嫂嫂。她握着关山月的手,尽可能地给她力量和勇气,泪眼朦胧告诉她,“你和孩子是哥哥最大的期盼,你们俩都不能有事。为了哥哥,你得把孩子安全地生下来;为了孩子,你也得好好活着,嫂嫂,你不能有事啊……”
关山月身痛心痛,完全使不上劲,流了满身的汗,又流了许多的血,双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没多久再次晕了过去。江邻端来一碗催产药,给她服下。
陶萱苏一直流泪祈祷,只要嫂嫂和孩儿能平安无事,她愿折寿十年二十年。
哥哥,远方的哥哥,尸骨未寒的哥哥,就算重生了,我这辈子终究没能再见你。上辈子我嫁出去后,我们就很少见面,尤其是入宫后,我们几乎没见过。我有愧于你。如果上辈子我早点识破项茂德的奸计,你和嫂嫂也不会被逼到绝境。
我记得小时候娘亲在时,你何等地意气风发;记得张氏打我,你会替我挡着;也记得你参军前一夜,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好照顾自己;也记得你被封为奉国将军后,将我接进将军府,告诉我“再也不用害怕了,有哥哥护着你”。
哥哥,我的好哥哥,上辈子这辈子我欠你的恩情,是还不清了。以后我会用我的性命护着嫂嫂和你们的孩子。你要保佑嫂子和孩儿平安无恙,否则我也活不下去。
伴随着一声婴儿的清啼,关山月终于生下了孩子。产婆将孩子抱到关山月和陶萱苏面前,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关山月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脖子,问道:“是男孩吗?”她之前说过,最好是女孩,不然就要随他父亲参军了。
陶萱苏拨开襁褓看了一眼,眼泛泪花:“嫂嫂,是男孩。”
“好,好,好……”关山月苦笑,“是男孩就可上阵杀敌,为他父亲报仇。”
听闻此言,触动柔肠,陶萱苏心酸不已,泪珠儿啪嗒嗒地落下。
因失血过多,关山月又昏了过去,好在没有性命之忧。陶萱苏让江邻和雪枝先照看嫂嫂,自己去守着外甥。待外甥洗干净又喂了奶后,方抱回到嫂嫂身边,就这么寸步不离地陪伴。
嫂嫂醒来一定很伤心,她不能离开。
时间变得很难熬,寸寸柔肠寸寸灰,仿佛过了百年似的,思念哥哥的痛苦时时刻刻啃啮陶萱苏的心,让她窒息。看着眼前还没有睁开眼的外甥,刚出生的孩子皱巴巴的不好看,可她还是觉得鼻子像哥哥、嘴巴也像,长大后一定和哥哥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一想到刚出生的小外甥没了父亲,陶萱苏就心疼地无法呼吸,又不敢大声哭出来,怕吵醒了嫂嫂,只能不住地抹泪。
春心进来轻声告诉她,王爷在外等候许久。
恭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进宫,向来不去别的地方,今儿个竟然贵步移贱地,来了将军府。陶萱苏腿脚发麻,站起来还晃了晃,险些摔倒,幸好春心及时扶住她。
陶萱苏让雪枝好生照看嫂嫂和外甥,她去去就回,若有什么事立马喊她。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哥哥嫂嫂的房间,满脑子都是关于哥哥的回忆。
项茂行就站在院子里,亦是一身的落寞如凉凉月光。
陶萱苏哭着离开王府后,恭王就立马打听到消息。迟疑半晌,还是决定跟来将军府,站在院子里,一语不发,从天色微暗等到此时天色将明。他听到关山月的凄惨叫声,也听到陶萱苏的痛哭流涕,可他爱莫能助。
秋风瑟瑟,吹迷了人的泪眼。陶萱苏步步走近,虽然没有听到她开口说话的声音,项茂行还是感觉到一种压抑的悲伤感满溢在两人之间,牢牢地缠绕着他们,让他们快要喘不过气来。
须臾,项茂行先开了口:“节哀。奉国将军为国捐躯,是位彪炳千秋的英雄。”
为了你们楚国的江山,哥哥为国捐躯。那嫂嫂和外甥怎么办?上辈子你的兄弟项茂德飞鸟尽,良弓藏;这辈子为了扩张你父亲想要的疆土,哥哥客死他乡。可笑,人生兜兜转转,真是可笑。
“谢王爷赞誉。”陶萱苏心灰意冷,语气里明显多了生分疏离之感,“哥哥死了,我得照顾嫂嫂和外甥,不能回府。”
她的语气悲凉而绝望,像是初秋的第一道冷风,吹得人骨头都寒气森森。项茂行的心抽搐了一下,温柔道:“没关系,你在将军府住着,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陶萱苏抹去脸上的泪水,下定决心道:“不必了。王爷,您写的和离书,我同意。你我并无情分,死缠烂打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从前我怕皇上责怪,不敢接受和离书。如今我要回来照顾嫂嫂,就算皇上责怪,我也不能胆怯了。”
重生后,她本来无意成婚。现在哥哥乍然离世,她也不想再报上辈子的仇了,只想陪着嫂嫂,照顾外甥健康长大,绝不容许任何人欺负。至于恭王,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项茂行听了陶萱苏这番话,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合上了。他忽然觉得初秋的早晨真萧瑟啊,仿佛清凉的露珠都滴到脸上后背上,冷到骨子里,朝阳一出,这些美丽的露珠又会转瞬即逝了吧。
他是个瞎子,扯住她的一生做什么?她遇到危险了,又不能出手保护,废物,真是废物。
“那你好自珍重。”千言万语,只汇成这一句。以后屋子里的鹦鹉再也没人逗了,金鱼也不会有人喂了,王府又重回死气沉沉的样子,如地狱一般。项茂行生命里的那盏灯突然灭了,一切回归黑暗。
陶萱苏忽觉心痛,但这份心痛很快就被哥哥死亡的痛苦所湮灭,她随口吩咐道:“春心,你随王爷回去,将我的东西收拾过来,还有那封和离书,拿回来吧。”
项茂行怔怔地落了泪,洇湿了覆着眼睛的轻纱,旁人看不出来。他道:“不用……”意识到声音哽咽,他压住悲伤,镇静道:“不用春心跑一趟,我会安排人过来。”
“多谢王爷。”陶萱苏转身进了房间,只留下一道孤单单的背影。项茂行看不见这道背影,可他分明感觉到了巨大的悲痛落在肩上,几乎要将他压倒在地。
许久许久,他愣在原地,不知该往何处去。
盛嬷嬷早就想说些什么,可也知道这件事非她三言两语能改变,直到此时才道:“王爷,王妃未必想离开,只是皇后才说纳妾,陶将军又出了事,她一时伤心急了……”
“不必说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