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宵便是孟婉的小字。她眨巴眨巴眼,杏眸懵昧,乖乖的点头,一口一口咬着手里的菓子。
四岁的她,小脸儿又白又圆,此时嘴被塞满,雪腮鼓囊囊的,活似个糯米团子。
娘亲离开后,一个小姑娘朝她走来,看上去大不了两岁,却是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
“这种轻褣是新进贡来的吧?听说公主们才有,你一个商贾之女哪来的?”小姑娘毫不客气的揪起她的裙子,语气极为霸道。
一旁伺候的宫女立马跟了过来,连劝带哄:“郡主,您身份贵重,切莫与小门小户的人计较。她们家里便是做布料生意的,自然近水楼台——”
不待那宫女将话说完,这位骄横的小郡主便拉扯着孟婉的裙子,将她生生从玫瑰椅上给拽了下来!对于四岁的小姑娘来说,这把椅子可太高了,摔在地上,孟婉立时疼得大哭起来。
小郡主却不依不饶:“哼!看看你那肥嘟嘟的脸,比我正月十五吃的元宵还要圆呐!你娘叫你宵宵,是不是就因为你胖得像个元宵?”
孟婉一边哭着一边从地上爬起,两条小短腿倒蹬着就跑出了偏殿。
跑呀跑,她也不知自己最后跑到哪里才没了力气停下来,只见眼前空旷一片,这才明白迷了路。
她焦急的四下找寻,发现广场当央站着一人,便跑了过去。正想开口问,恍然发现那人不对劲,绕到正面一看,竟是个稻草捆扎而成的假人!
孟婉登时吓得向后趔趄了两步,接着便听到有破风声打耳旁掠过,不及反应,一支箭不偏不倚地插在了那个稻草人的身上!
她似个惊弓之鸟,苦巴着一张小脸儿转头看去,却见数十步外的望亭上,立着一个少年。
第15章 玩伴 十岁之前,他曾贵为太子
十来岁的少年,孑身立于攒尖儿的琉璃檐下,华服之上银泥勾绘的祥云纹样蒨璨夺目。
他左手持着一张弓,右手紧紧攥握成拳。
先前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小姑娘,令他猝不及防,所幸已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那一箭落靶时并未伤及她,可他此时却仍有些后怕。
“你是什么人?!”
少年有些气恼的将手扶在栏上,朝着下面大声喝问。虽则他贵为太子,可若误伤了旁人也是件头疼的事。
孟婉显然还未从先前的惊惶之中抽离出来,被他厉声喝问后立马就瘪瘪嘴哭了……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在眼睛上揉来揉去,那叫一个委屈!
见状,少年那丝气恼暂先丢至一旁,快步走下亭子,来到小姑娘的面前,担忧的看着她:“我刚刚可是伤到你了?”
孟婉拨浪鼓似的摇摇头,丱发上的红宝坠子仿佛两粒石榴籽,在浓墨染就的发间来回拍打。只是她的啜泣声却不肯止。
少年仔细扫量她的身上,未见有伤,但裙子却是皱巴巴的,还沾有灰垢,不过这些显然与他适才那一箭无关。
他不禁颦眉,有些不好意思的问:“你……摔跤了吧?”
摔跤?她都四岁了!
两截嫩藕般的小胖胳膊终于落了下来,孟婉泪眼婆娑地望向少年,软乎乎的语气里挟着一丝倔强:“才没有。”
“那你这裙子是怎么弄的?”
她苦巴着小脸儿不肯答,可稍一琢磨,少年自己便有了答案,“这是被人欺负了?”
犹豫了下,孟婉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
少年想了想,便道:“告诉我你被何人欺负了,我帮你找回来,就当是……刚刚那一箭吓到你的赔礼好了!”
他觉得这个由头足够了。
孟婉眨巴着泪眼,似不敢置信:“可她、她是郡主……”
“我是太子!”少年手往背后一负,挺了挺胸膛。
“太子……太子是什么?比郡主还厉害么?”孟婉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珠黑睛亮,稚嫩至极。
少年皱眉,抽出手来指着她脑门,颇有几分无语:“你,你怎么连太子也不知道?”
孟婉扁扁嘴,一副可怜巴巴见识短浅的模样。
这自然不能怪她,她尚小,字都未识几个,爹娘也不是做官的,平日便不会特意教导这些。倒是她家曾给郡王府送过布料,偶然之下也见过郡王府的小郡主,当时爹娘要她跪下行礼,可她之前只跪过灶王爷。
打那后她便有了个印象:郡主是像灶王爷一样厉害的人物。
见她呆头呆脑的,少年也懒得与她细细解释太子是怎么样的存在,只略觉扫兴的道:“太子不仅比郡主厉害,比郡主她爹也厉害!”
孟婉看着他,虽没出言反驳,心里却觉得他这是走花溜冰在吹牛。
“说说他们怎么欺负你了,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她们说……说我胖得像只元宵……”声量渐次低下去,小姑娘有些自卑的垂下头。
少年却不以为意,只纳闷道:“元宵?元宵多好吃!有芝麻馅的,花生馅的,麻蓉馅的,还有桂花馅的……”
孟婉被他说的用力咽了一口,抬起小脸儿时早将先前为何不开心抛在了脑后,瞪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无比认真道:“桂花馅儿的最好吃,可甜可香啦。”
“那好吧,那你就当桂花馅儿的吧!”少年撇嘴一笑,眼中透着狡黠:“瞧,谁说元宵就是骂人的话?她明明是在嫉妒你又香又甜呢!”
这句夸赞于孟婉倒很是受用,小姑娘立马就咧嘴笑了起来,前仰后合。意识到失礼后忙不跌又用双手捂住嘴,似在强撑最后一丝小淑女的体面。
这让少年忍俊不禁。也不知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还是怎的,竟大方的从怀里掏出一只镯子递给她。
“这是我母后留给我的,虽不小心摔碎了,但巧匠以金叶将它镶好了。你戴着它,保管以后再没人敢再欺负你!”
孟婉止了笑,两只手接过镯子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抬眼看他:“真的么?”
“我母后母仪天下,自然是真的!”说罢他便一手拿回镯子,一手握住她的小胳膊,亲手为她套了上去。
那小胳膊虽肉乎乎胖嘟嘟,可毕竟只是个四岁女娃的胳膊,套上后她将手臂一抬,那镯子就滑去了她的上臂!当臂环都嫌大,腕子上更是根本戴不住。
她有些遗憾的将镯子取下来,仔细捧在手上,极为恳切的对他保证:“我现在还太小,戴不上。等我长大后定天天戴着,再也不摘下来。”
“拉钩!”她伸出一根短短的小拇指来。
这回轮到少年迷糊了,“拉钩是什么?”
孟婉抿嘴笑着,手递过去主动将小拇指勾上他,然后拇指在他拇指上用力一按,“喏,就是这样,一百年不许变!”
不知不觉间一场小小的仪式已完成,少年也没什么拒绝的机会,只脸上讪讪的将手抽回。
小姑娘脸上的笑意也突然一敛,有些苦恼的低下头:“可我没什么能回送你的……”
“只要心意在,随便什么都可拿来做回礼。”说着,少年将手一抬,在她发间轻轻一揪,再摊开时手心里便握着两颗晶莹剔透的石榴籽。
“就它吧!”他将手掌一握,两枚石榴籽被塞进了腰间的锦囊里。
孟婉有些窘迫的看着他的锦囊,心说这两颗小红宝石定是比不得他送的镯子珍贵的。
少年不想看她矫情,便急着引开话题,问她:“你可还想出气?”
孟婉迟疑着摇摇头,少年却看出她这头摇摆地并不甘心,于是执弓指向不远处的靶子,“你看,那是什么?”
“稻草人?”
“那是欺负你的人!”少年认真纠正道,然后将弓交到她的手里:“喏,拿好!”
孟婉怔怔地握着弓,这张弓对她来说委实太大太重了!握着它,胳膊便挺不直,不住的往下坠。
少年在她身后伸展长臂帮她端稳,取了一只箭搭在上面,握着她的手瞄准靶心,拉满,猛得一松!
羽箭破空而去,直直没入那稻草人的胸膛。
四岁那年的一箭,也是孟婉长这么大来唯一射出的一箭,那种感觉至今深深印在她的心里。
指腹在玉镯上轻轻抚摩,她眼底闪过几丝落寞的情绪。如今镯子她虽能戴上了,奈何物是人非,太子表哥却失去了庇护,成为流亡的废太子。
其实打从四岁入宫那次之后,十二年来她再也未见过太子表哥,之前珍藏在香囊里的那幅小像,也不过是去岁太子表哥及冠时,她花重金在一个中官那儿买来的。
小像与真人到底有几分肖似,她也无从知晓,也许即便哪日太子表哥站在她的面前,她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便趴在榻上睡着了。
*
牙帐内,李元祯走到一个红木三面透棂带屉的架格前,将抽屉打开,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錾银匣来。
前几日他曾命陆铭去查孟家的情况,刚刚陆铭已来回禀:孟家有二老、一子、一女,受了钟贵妃偷盗玉玺一案的牵连,刚刚被发配来益州西乡。
所以,姓孟的那小子非但是蔡尧棠派来的暗线,甚至和钟贵妃一脉也有牵扯……
长指轻轻一挑,银匣的搭扣解开,盖子被掀起来,露出里面平铺着的一小块玄色绒布。而绒布上面,对称摆着两粒殷红似血的红宝石,小小的,就似两颗饱含汁水的石榴籽。
它们被一根细细的银丝穿着,李元祯将它拿起放在掌心里,一边细端,一边抬脚往屏风后面走去。
榻上,他合衣而卧,右手提着那两颗小石榴籽在眼前,眼神久久驻留在上面。
十岁之前,他曾贵为太子,身边人人畏他,是以奴才成群,却没什么朋友。若论能在幼时的记忆里留下一笔的玩伴,这小东西的主人勉强可算作一个。
也是唯一的一个。
可惜太多年过去了,小姑娘的样貌他早已记不起来,只依稀记得小脸儿白白胖胖的,浑似个糯米团子。一双水波流莹的眼睛上面,镶着纤长浓密的睫羽,眨动起来似一对小蝴蝶的翅羽,既灵动又招人疼。
名字他那时也没问过,倒是令她耿耿于怀的那个绰号他记得颇为清楚。
他缓缓将手掌握起,冰冰凉的两颗石榴籽在手心里一点一点被捂暖,直至再也察觉不到一丝凉意。
真真儿是造化弄人,幼时仅交下的这一个玩伴,她未来的夫君,现今竟就在他的帐前伺候着。
且还怀有不可告人的鬼胎。
待事情结束后,他该如何处置那小子呢……
只怕,到时候要令她伤心一阵子了。
第16章 出征 过来,你随本王同驾
自蛮人退兵之后,一场旷世之战消弭于未然,但在滇南王李元祯的眼里,益州的危机仍未彻底解除。
益州真实的驻军情报保不齐哪天就会泄漏,他不能永远都唱这出空城计。若想使益州真正的去危就安,其一要将被调离的十五万南平军早日调回,其二便是要除掉益州刺史蔡尧棠这个心腹之患。
而此二项若欲达成,只需做一件事便可——
攻下俣国。
傍晚,中军大帐内满枝明火,耀耀如银。
李元祯和数位军中高级将领围立在一张高案前,案上满铺着舆图。有益州含带周边诸国的疆域图,也有此前派出去的暗线所绘制的俣国海防图。
他长指在图上来回指点游走,分析着已知的局势,几位将领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向往复,不时的点头,认真表达出自己的看法。
俣国乃益州西南方向的一个岛国,国土弹丸,地势却极为紧要。
蛮人几回与人联军,皆是打的水陆并攻双管齐下的招数,蛮人由南方的陆路主攻,周边几个小国的联军则取西边的水路辅攻,为其打配合。
而整个西海能给战船供给的岛屿没有几个,最大也离益州最近的一个,便是俣国。每次由水路进攻益州之时,几方的战船皆要在俣国汇合,借俣国来停靠补给。
故而此次滇南王决意攻打俣国,将领们无不振奋!
吴将军已是掩不下内心压抑许久后终于可以释放的情绪,心情爽快的咧嘴道:“每回战时,俣国都源源不断的输送资源,早就成了西面敌军的巨大血仓!奶奶的,这回把他们给老巢端了,看他们日后还能去哪里补给!”
战事当前,陆统领也暂时收起了与吴将军平日里的那点不睦,点头附和:“只要拿下俣国,他们便再难从水陆打配合,西边的隐患尽除,我军兵力不再受到牵制,往后便可拿出全部的心思去对付南边的蛮敌。”
其它几位老将军也纷纷表示,趁着蛮兵远撤之际,出其不意的攻下俣国,也是未来大战时致胜的一个关键。
同时,只要俣国被拿下,大周的版图再次西扩,纵是圣上再不情愿,也必须得同意增兵以维持边境稳定,南平军势必要调回益州。
而至于解决蔡尧棠,李元祯的心中也早已设下一计。
他附耳陆铭,小声交待了几句,陆铭便出了帐子。
这厢孟婉还在拿着桓公公留下的那本小册子背,陆统领突然过来,让她去灶房给大伙备些吃的。明日要出征,今晚王爷在大帐与几位将军彻夜商讨路线。
此次出征决定的突然,孟婉之前并没听到任何风声,如今乍然听到先是一惊,既而听话的领命下去准备吃的。
不一时,她便提着满满两大食盒的夜宵,送往中军大帐。
帐内诸位将军在热烈探讨着,李元祯独坐在案前的太师椅上,低头沉思。孟婉进来时大家倒也没刻意避讳,仍就畅所欲言。
其实攻打个弹丸小国本也不费什么力气,这是场必胜之役。只是再小的战事也难免会有伤亡,是以他们当下操心的便是如何将我军伤亡减至最低。
将军们聊得忘我,孟婉也不敢搅扰,轻手轻脚的走至另一张圆案旁,将食盒放置其上,犹豫了下,没揭开盖子。
看王爷和那些将军们暂时没有用饭的心思,若揭开盖子便要凉得快些。她不敢催,也不敢就这样退下,只老实地站去一旁,打算等他们商讨完再伺候布菜。
可她足足等了一柱香,也不见有人肚子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