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蹑手蹑脚的走到李元祯身后,蚊吟似的请示:“王爷,菜怕是要凉了……要不属下再拿下去热热?”
李元祯坐在椅中斜眼觑她,有惫懒之态,然后道:“不必了,布菜吧。”
“是。”
孟婉如蒙大赦,忙不跌去将食盒打开,一碟一碟的菜肴整齐摆上圆案,转头笑嘻嘻道:“王爷、诸位将军们,可以用饭了。”
经她这一提醒,几位将军方觉察到五脏庙早已空空,纷纷随王爷转战食案。只是坐下后,王爷迟迟不动筷,将军们便也不好先动,面面相觑,不知在等什么。
孟婉怔了片刻,才忽地想起桓公公的小册子上有提到,任何时候王爷用饭前必得先净手。
她心中大慌,手忙脚乱的去找铜洗,所幸提梁壶里还有热水,不必现去打。她迅速投好了帕子敬上,李元祯接过仔细擦了手,复将帕子丢回给她。
孟婉正欲退下,就听李元祯开口:“等下。”
不只孟婉闻声驻足,其它几位将军也纷纷疑惑的看过来。
她颤颤的问:“王爷有何吩咐?”
“你以前,是出身富贵人家吧?”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孟婉心中纳罕,嘴上老实应道:“来益州之前,属下家中的确做了点布匹生意,比照寻常百姓家里略有些富余……”
“京师首富之子,倒也不必如此谦虚。”李元祯这才淡淡抬眼看她,语中满含讥讽。
在座的几位将军,皆是长年征战沙场拿命拼前程的主儿,最看不上眼的便是那些打打算盘珠子便能发家致富的蠹商。此时一听这新兵出身首富之家,眼光不免变得挑剔起来,一时间十数道带着厌恶的目光聚至自己身上,孟婉只觉自己如被放在火堆上炙烤一般。
她心中一片慌乱,只得解释道:“王爷说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料李元祯好似在等着她这句。
“你既知已成过去,便应捐华务实一些,不应再将那些膏泽脂香的纨绔风气带来军营!军中没有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招蜂引蝶。若再让本王察觉,便不再是口头申斥。”
李元祯的语气略重,孟婉知他是当真动怒了,可他口中的“膏泽脂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奈何她偏偏不敢顶嘴。
只得低埋着头,贝齿咬着下唇隐忍。
最后李元祯一句“出去吧!”将她给轰出了大帐。
夜寒露重,风一起,便小刀似的刮在脸上,生疼。孟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还有一片泪迹,她竟委屈哭了。
打从入了军营,她每日思的想的皆是如何能令自己更糙一点,莫说脂粉香料不敢用,她甚至还要四处寻摸些灶灰之类的涂抹到脸上,怕的便是旁人总叫他小白脸,有所暴露。
可偏偏李元祯要这样冤枉她……
她自幼养得娇贵,以牛乳花瓣为浴,那些花香之气早已沁入肌理,融为体香了,如今想去掉岂是那么容易的?
叹息一声,孟婉愈发觉得帐前伺候的活儿太折磨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李元祯明日就要出营交战了,此役虽小,起码也能换来十几日的安宁,暂时她不必日日看那张冷脸了。
这厢抬脚正要走,身后突然有人将她唤住。
转身,见是陆铭走了出来。
孟婉慌忙抹掉脸上的泪,挤出个笑脸:“统领大人,可是王爷还有何吩咐?”
看着眼前这个清瘦怯弱的少年,陆铭也是心绪有些复杂。
一边觉得他整日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有些不落忍,一边又疑他是蔡刺史的暗线。
只在心里暗暗盼着,这小子最好能经得住王爷此次的考验,不然小命只怕要交待在这一趟上了。
“王爷有令,明日出征破例准你随大军一同开拔,路上负责照料王爷的起居。”说罢,陆铭转身回了帐内。
夜风打着呼哨从耳际刮过,孟婉瘪着嘴,心下委屈更甚……
这一夜,孟婉没怎么睡好,想着桓公公的小册子上明明提过,王爷出征之时不得跟随,可为何到了她,李元祯又让她跟着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
无心睡眠,天不亮她就起床开始束发描眉敷灶灰。
因着昨晚李元祯的那几句话,她今早特意多拍了一点灶灰在脸上,揽镜自照,贴个月牙便能当包公了。又缝了个简易的香囊,塞了几瓣大蒜进去,打算以此中和身上的花香气。
一切收拾停当了,她便早早去牙帐外候着,等待大军开拔。
晨寒袭人,加之昨夜辗转难眠没有养足精神,才刚在牙帐外守了一会儿,她便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正想打第三个时,帐内恰巧传出一声:“进”
她的心猛的一提,第三个喷嚏便生生给憋回去了。
经过这几日的调/教,如今她已能较熟练的伺候好盥洗流程。更衣时李元祯并不用她,他不喜旁人触碰他的身体,故而孟婉只需将衣袍抻平铺好在榻上,退出屏风外等候便是。
待更好衣的李元祯从屏风后出来时,孟婉先是被那耀耀夺目的金鳞刺了一下眼,接着目光便情不自禁的往他脸上看去。
在军中待了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见李元祯穿战袍的样子。也不知出于何故,饶是平日里怕他怕的要死,今日竟有一丝猎奇,这身戎装下的他,该是何种神色?
只见李元祯神容端肃,手握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眉宇间少了一分佻达,多了一分刚毅。随着大步流星的步伐,英挺之气扑面而来,那气息裹挟威压,迫得孟婉红着脸将头低了下去。
“王爷……”
她低低的唤了一声,想请示自己该跟着哪边行动,因为以她的判断李元祯是必不可能让她随车驾而行的。
然李元祯并没答理她,径自出了牙帐,前往校场点兵。孟婉只得悄悄跟上。
将士们早已集结,个个身披金甲手执利刃,列着齐整的队伍。此次攻打俣国,要求速战速决,故而在兵力上准备得极为充足,无以多欺少的顾忌。
李元祯立在高台之上,声音洪亮,鲜艳的红袍于晨风中猎猎而舞。
孟婉站在台子下面不时偷眼看他,很快也被这种战前的鼓舞氛围感染,一腔热血不断上涌,一时间仿若当真觉得自己是个铁血男儿,而非鱼目混珠。
一番战前的动员之辞结束后,李元祯走下高台,往他的马车处走去。路过孟婉之时他一个示意也没有,她跟了几步便不敢再跟,惶惶不知所措。
李元祯突然驻步,头未回,却是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过来,你随本王同驾。”
第17章 考验 你一人留守,等待大军到来
自益州西南出湔门后,滇南王所率的金甲军便算彻底踏出了大周的国土,周围景象也骤然萧索起来。不见村郭,只余荒野,还有西面依稀可辨的西海轮廓。
三千精骑打头阵,身上披着金甲,胯/下骑着良驹,浩浩荡荡沿着西海线往西南方向行去,声势宛如雷动。
滇南王的马车行在队列的中前部,四匹神骏悍威的月额宝马蹄声此起彼伏,将马车拖行得又稳又快。
车内宽敞豪侈,暖意融融,青芰线毯铺地,浅绛毡帘挂窗,还燃着个炭炉,将凉气尽皆挡在了外头。可即便如此,孟婉却似个冰雪天里流落在外的小姑娘一般,瑟缩在马车一角,神情怔忪,没有半分归属感。
她的手还紧紧抓住一侧的木栏,仿佛担心马车万一颠簸时将她甩离了原本的位置,冲撞了另一头的李元祯。
车内只他二人,一个坐在最外靠辕门处,一个缩在最里头,她不时还偷眼看看李元祯在做什么。然他的注意力始终在手中的布防图上,端着看了一柱香,似是早已忘记了还有她的存在。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李元祯依旧在看布防图,甚至不曾抬起过头来。
孟婉渐渐放松下来,心想既然如此,她不如小憩一会儿,反正在车里李元祯也不需她伺候什么,再说昨夜她确实也没怎么睡好。
这样打算着,很快她便入了梦乡。
这种环境下睡是睡不死的,也不知迷糊了多会儿,当李元祯终于研究够了布防图,将之丢到厢椅上时,孟婉倏忽惊醒了!她猛得睁开眼看向李元祯,疑心刚刚那声响动是他又动怒了。
不过李元祯面色尚好,不似动怒,她稍稍安下心来,佯作无事的抬手揉揉自己睡得微微泛红的脸蛋儿。
“睡够了?”
他目光不带半分情绪的扫过去,盯着孟婉,忽觉这小子好似一夜之间黑了许多。
孟婉心下一凛,慌忙道:“王爷恕罪,属下刚刚……”
“无妨,”李元祯打断她,并无介怀道:“累了就睡吧,接下来几日怕是要熬一熬了。”
“哦……”孟婉怔怔的应着,看李元祯这会儿心情似乎不错,犹豫了下,她便大着胆子问:“王爷,那个……不知咱们离俣国还有几个时辰的路啊?”
李元祯今日果然要照往常和蔼许多,竟真就回答了她:“入夜之时,便可抵达。”
“哦,属下知道了。”孟婉乖巧道。
只是这句话落下后,车内也随之陷入了一种略尴尬的氛围……与先前李元祯专注于研究布防图不同,眼下他手里无事了,二人皆在车内干坐着,就显得有些别扭。
是以她并紧着双腿,手老实的搭在膝上,又回归了最初的局促。
当然,这仅是孟婉单方面的感受,对于李元祯而言,一个新兵在近旁呆着,跟只小猫小狗并无什么不同,他的情绪自是不会受她左右。
他掀起一角毡帘来看外面的风景,枯草残树以极快的速度向后划过,可他心中却已有了展望。
数日之后,这里便将成为大周的领土,届时或画地为田,或增扩营地,总之眼前的萧瑟荒凉都会得到改善。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先拔除那根最碍事的眼中钉。唯有蔡尧棠不在了,才能确保无人再给他暗中下绊子。
之前若不是蔡尧棠三不五时的给朝廷上疏邀功,道益州近年来态势稳定,蛮人已无北侵之心,圣上也不会寻那么多名头来调走他的南平军。
而拔除蔡尧棠的关键,便在于线人身上。
放下毡帘,李元祯侧头瞥了眼孟婉,“本王听闻,你是因盗玺一案而被发配来益州的?”
突然被提及此事,孟婉的心下禁不住又是一凛,她咽了咽,斟酌着回道:“回王爷,属下一家的确是受了钟贵妃一案的牵连。”
李元祯眉间骤然一颦,语带不悦的纠正她:“世上已无钟贵妃,只有被斩于午门外的庶人钟氏。”
孟婉一怔,连忙点头改口:“是是是,王爷说的是,属下便是受了庶人钟氏的牵连。”
“那你和钟氏……”
不待李元祯问完,孟婉便抢先摆摆手,急于倒出自己的苦水:“属下和钟氏连面都未见过!她只是属下一个勉强沾亲的表姨,得宠时不曾承过她半分恩惠,落魄时倒是跑不掉了。”
李元祯静静的看着她,孟婉也不确定他信不信自己所言,心中略微忐忑,眼神却尽力流露真挚。
勾了勾唇,李元祯颇有兴味的继续问她:“那你可曾想过,你这个表姨偷盗玉玺是要做何?”
稍一顿,追了一问:“可是为了前太子?”
“谁说的?”
孟婉出于本能就将这话脱口而出,然质疑过后,她很快就慌了,只得挤出个笑脸儿来,又改口附和:“谁说不是呢……”
这话虽说的违心,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若此时让李元祯疑心她与太子表哥有何关系,岂不是为整个孟家招祸。
可是心心念念的太子表哥被人这样误解,她总是有些不甘,于是打算迂回着回护一二:“不过以属下愚见……前太子本来就已贵为太子,钟氏又何必再送人头冒险……”
说着,她抬眼观察李元祯的表情,见他的脸比先前严肃些许,想是不喜她为太子说话。
于是她只得放弃回护,狠心再将表哥踩一回来表忠心:“也有可能皇上觉得太子德不配位……早有废黜之意,这才激得贵妃母子狗急跳墙……”
“圣人心思,也是你可妄加揣测的?!”李元祯面露不悦,语气严厉。
“属、属下该死……”
孟婉只觉脑仁发疼,委实是应付不来,就连想摇尾乞怜拍个马屁都拍不到点子上,这让她很是气馁。是以接下去的一整个下午,她都尽量少说话,也不敢再做些自作聪明的事来迎合李元祯。
就这样,不知不觉天就渐渐黯淡下来,算起来离俣国也该不远了。
俣国三面环海,仅一条时隐时现的陆路可通内岸,这条路涨潮时被隐没于海面之下,退潮时才堪堪露出海面,每日有两次可供人通行,每次仅有两个时辰。
故而此次李元祯先带三千精锐打头阵,便是打算在子时左右登岛,趁夜杀个措手不及,先行将俣国的第一道防线冲破。
待天亮陆路再次浮出海面之时,大军便已抵达,顷刻间便可攻破第二道防线,攻入俣国主城。
如此,便可在最短时间内将俣国拿下。
天边的霞光渐渐消隐,地势也越发收紧,行了整整一日的金甲军终于在李元祯的示令下停了下来,扎营暂做休整。
现下离子时尚早,前面不远处便是海岸线,他们在此生火造饭,歇息着等待潮水退去,地面露出。
一簇簇火堆生起,火光燎亮半边夜空,孟婉将烧好的热水打入盆内,端至李元祯身前。
“王爷,您擦把脸吧?”
李元祯接过她绞好的热帕子,一行揩拭额面,一行吩咐:“待登岛之时,你留守此地,为后面的大军引路。”
留守?
初听此安排时孟婉略觉意外,但稍一琢磨便觉这是对她最好的安排,不然她这样的人上了战场就等同俣国人的靶子。甚至不需他们特意瞄准,乱箭都能将她送上西天。
能和小分队留下来为后面的大军引路,才是最安全的。
于是她心中颇怀感恩的道:“多谢王爷体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