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祯斜眼睇他,唇角隐隐似有撩动,“你一人在此,等待大军到来。”
“一……一人?”
孟婉愕然,怔愣良久,之后慢慢地转头环顾了下四周,只觉阴气森森。
前方的海水已随着暮色转为深湛,湿气蔓延在周边的空气里,扑在脸上沁凉沁凉的,让人忍不住打颤。
后方的老柳林光秃秃一片,那些枯瘦的枝子孱孱挂在树上,在夜风中随风摆动,窸窸窣窣,哀哀戚戚……
她尝试争取,问李元祯能否多留一人作伴?李元祯不置可否,只目光冷冷的看着她……很快她便认了命。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孟婉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氛围,而当大军真正离她远去时,她还是吓得双臂将自己紧紧抱住,瑟瑟发抖。
若能选,她宁原随着他们一同登岛。
可是李元祯不会让她选。
月色下,将士们的铠甲闪现着寒芒,星星点点串联,构作细长的一片,如一条金龙游于海上,向着深海处蜿蜒前行。
马蹄声就着海风呼啸的声音,在夜色烘托下令人寒毛倒起。
第18章 攻陷 此刻她已命丧他的人手中了吧……
月光穿过疏淡的秃柳,映落在地上交织着人影,斑驳一片。
孟婉蹲在地上,双手圈着自己,脸埋进臂弯里缩作一团,唯有一双青白分明的大眼睛,霜星一般,在周遭一片黑暗之中显得尤为锃亮。
金甲军的队尾已完全融进了夜幕里,一点痕迹也看不见了。冬夜里,连声虫鸟叫都听不到,仿佛整个漆黑不见边际的天地间,只有她一个活物还在喘着气。
他们仅凭三千精骑,能在两个时辰内顺利冲破俣国的第一道防线么?
后面的大军何时到?
若是援军迟迟不到,先头部队全军覆没,她又该怎么办呢?
……
想着这些,孟婉的心中越发忐忑,向东北方向扫量一圈,看不到一星半点的光,大军怕是短时间内不能到达。目光移回那去往俣国的唯一通途,亦是看不出一点端倪。
开打了么?她皱眉猜想。
方不到半个时辰,李元祯已率着他的三千金甲卫兵临俣国城下。此时他早已弃了马车,改而骑马,且一马当先的行在军队最前头。
此处离城门仅有两百余步,他突然猛勒缰绳,振臂一挥!血红的披袍迎风猎猎,身后将士们纷纷勒紧了手中缰绳,驻足于他身后。
借着月光和城墙上的火把,李元祯可以清晰的看到俣国城墙的轮廓。
此海岛上奇山极多,乱石穿空,而城墙便是依着这些奇石而建,借助大自然的力量,在此处修建了一道雄关!
李元祯心里清楚的很,若想短时间内攻下俣国,择选陆路乃是下下之策,几近无望。可对此,他早已想出了极为周密的一套策略。
“上滚擂!”
随着李元祯的一声令下,作为副将的陆铭忙调转马头往后行去。不一时,便带着一队马车穿插过队列,行到了队列的最前方。
这一队马车气势非凡,每一辆皆是由四马相拉,而马车内坐的却不是人,而是一种神器。
将士们训练有素的拆掉一侧门板,将马车内的东西卸下。只见那东西身长丈余,身重千金,有百年老槐之粗壮,遍体铁刺。一被卸至地面,便砸出一道深深的泥痕。
这便是李元祯口中的“滚擂”,结合了滚木和擂石的优势,乃他金甲卫独创的神兵。
军士们将绳索套至马身,由四匹颈长肢劲,筋腱壮实的骝毛良驹拖拽一根滚擂,为不再增加其负担,马上并不坐人,只凭着一声哨令,数十匹马儿便向着俣国城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凡是被滚擂滚过的地面,皆是一片疮痍,振聋发聩的“隆隆”声贴地而走,惊涛裂岸般向着俣国迅速蔓延……
这厢金甲军的大肆造势,自然很快引发了俣国守军的恐慌,眼见着城墙上寥落的数支火把增为十数支、数十支、近百支!李元祯知道,俣国人,要上钩了。
此时那些马儿已奔至城墙跟前,就听陆铭一声唿哨,它们便得了令,转瞬调头又往回奔!
俣国守军的弓弩手已然就位,只是金甲军没有点火把,在城下望他们望得清楚,他们望城下却只有黑天墨地一片,加之马踏纷沓,滚擂隆隆,一时间辨认不出射击的确切方位。
而李元祯这边也下了第三道指令:“火炬阵!”
这时在队尾的十数名金甲卫迅速后撤,退出队列百步远后,便取出火折子,吹出明火后,将早已插在石缝里的火炬点燃。百只火炬齐燃,瞬间将夜幕撕裂。
海风乱拂,不住卷高着火焰,偶尔扑上岸的水气也被火光迅速吞噬,发出一阵阵刺啦之声。
城下火光撩动,虚虚晃晃,俣军看不真切那处到底有多少来袭的敌军,只是终于能在一片墨染的混沌里锁定目标,接着箭雨便齐刷刷地袭向那片火光处!
百支羽箭破着风声“咻咻”而来,然而落地却是无声,没换来周兵受伤后的一声哀鸣和嘶吼……
饶是金甲卫离着火炬阵足有百步之距,安全起见李元祯还是早早命将士们全部举出盾牌,在头顶连成一片密不透隙的盾阵。偶尔有走偏的流箭落在他们这边,也尽皆被盾牌挡在了外面,并无一人受伤。
俣国守军的第一队弓弩手后退去换箭矢,立马换上第二队弓弩手,射出了第二波箭阵!反响却是依旧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然他们却似乎并不死心,来来回回又上了几波密集的远程攻势,皆是冲着火炬阵而去。
几个回合之后,他们突然停了下来。
李元祯明白,这是重头戏要上了。
果不其然,城墙的垛口低凹处,很快便探出来了几门黑洞洞的大铳铳筒,依旧瞄向着火炬阵的方向。
大铳与箭雨不同,箭支仅能伤到射中之物,而大铳威力巨大,但凡有一个炮子落得离他们近了,便能造成大面积的伤亡。是以李元祯令将士们以盾牌掩护,这回弓箭手上。
精挑细选的弓箭手们,个个皆是百步穿杨的好手,此时借着城墙上的火把照亮,他们很快便瞄准了目标。就在俣国守军堪堪将子铳填装进大铳之际,十数支羽箭便从城下逆风而上,直取射手的脖颈!
大铳周边的数个射手中箭倒下,俣人守军迅速补位上前,然而紧跟着又是一波箭阵招呼上来,直取他们面门。
一时之间子铳明明就在膛内,然却无人能上前去将之拉响。
李元祯转眼看了看一侧的海面,此时海面尚算平静,从这陆面露出至现在已有一个时辰了,必须速战速决,不然再拖下去到时骑虎难下。
于是他下了另一道指令。
金甲军们每十人聚至一根滚擂前,合力将它们推往来时的方向。因着登岛的一路皆是上行,故而那滚擂在金甲军的助推下滚动起来后,这回并不需马儿的拉力便可一路自行向着远方滚去。
十根滚擂同时滚动,发出巨大的声响,遮掩了其它一切的声音,也将俣军的注意力皆吸引了过去。
他们只当是刚刚几波箭雨已逼得敌军无法靠前,此时搬出大铳来,更是让敌军闻风丧胆,这才屁滚尿流的沿着来路退散而去。
他们却不知,在那滚擂的遮掩之下,金甲军早已纷纷翻身上马,向着城门下奔腾而来!而那马蹄声尽管声势浩大,却湮没在震天响的滚擂声中,令他们无可察觉。
尽管俣人以为来袭的敌军已然退了,他们却也不肯轻易罢休,此时拉响大铳,“砰!砰!硖!”数声巨响穿云裂石,震得大地都微微颤动!
李元祯似是期待这声音已久,面色沉静的于心下默默数着:一,二,三,四,五……
他微微颦眉。
据探子所绘的海防图得知,俣国统共有八门大铳,五门设在通往陆路的陆门一面,另外三门则安置在另一处由水路可入的海门要塞。
而刚刚他虚造声势,为的便是让俣国人意识到此战的威胁,迫使他们将海门的三门大铳也调过来。可眼下看来,他们似乎并没有这么做……
正略觉不美之时,突然又有“砰!砰!砰!”三声巨响击至远方!李元祯眉宇瞬间舒展开来,面上露出喜色。
大铳每发一击,都要间隔时间帮助铳膛冷却,之后才能再发动第二击,故而后来的这三响并无可能是那五门大铳复填子铳后而发。这三声巨响,证明了俣军果然已将海门的三门大铳调来陆门!
如此,海门那侧则相当于门户大开。
李元祯给陆铭示意,陆铭立即从马鞍袋中取出鸣镝,搭弓后,嚆矢便拉着长长的哨声和银线,直直冲往天际!
待到高处,忽地当空绽开,如一把星火碎银撒入墨池一般,将一小片夜幕染得绚烂无比……
此时的西海海域,正有数十艘福船开足马力,往海门方向疾航而去。
刚刚一见信号弹,作为水路总攻的吴良将军便难掩心中兴奋,照着此前滇南王拟定的作战方案全速前进,准备登岛!
由连环船打头阵,因着体积小不易被察觉,几艘连环船早早便埋伏在岛屿附近。此时两船并为一体,合力往城门处投掷火球,将满心思关切着陆门那边局势的海门守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因着俣军布署在海门的三门大铳和一应火铳如今皆已移往陆门,优势尽失,面对来袭者的火球攻势,也仅能回以箭雨。然而海战之中用箭本就是下下之举,加之船是游动的,城门却是伫立在那的死靶子,俣军的一切对冲陷入被动,很快便落了下乘。
交战不多时后,后面的赶缯船和三桅炮船便赶了上来!红夷炮、佛郎机火力一开,很快便将手中已没多少家伙什的俣国守军击得溃不成军。
俣军还来不及将海门发生之事通传出去以便将大铳调回,就尸横城门。
此时登岛,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李元祯身在陆门这边向西望,一双如炬慧眼似能洞穿重重墙垣,直看到海门那边所发生的一切。
今晚之战,事无巨细皆在他意料之中。
既然明知陆路进攻乃是下下之策,他又怎会当真做此选择?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才是目的。
由海门进攻,最大的劣势便是俣军的三门冲天大铳,射程远,不待福船近岛,便已被击沉。
若取强攻,以人海战术牺牲掉几艘战船,自然也能取胜,只是那样的伤亡并非不能避免。
如今,俣国已在他的掌中,他该想想明早要呈至太极殿的奏疏如何写了。
还有留守在岸上傻傻等待大军的那个小子,此刻想来也已命丧他所安排之人的手中了吧……
第19章 湮没 她的双手,再也划拨不动了……
一簇簇火苗随风轻轻跃动,火塘旁,孟婉的面庞被染上了一层炙烈的金红。
她抱膝坐着,缓缓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笺——这是昨晚得知自己将要随军出征后,她连夜写的家书。战场上刀枪无眼,她怕自己未给爹娘留下只言片语,小命儿就交待上。
原想着借大军开拔混乱之际,她悄悄将信连带着一点跑腿费随便交给个路人,可谁知滇南王要她同驾而行。在他眼皮子底下,她始终没有办法将这封家书送出去,只得就这样揣在怀里,揣到现在,已是没什么机会了。
现下唯有盼着战争早些结束,得以安然凯旋。
孟婉的目光专注的停留在那封信上,丝毫未察觉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桩后面,正有一双眼睛阴恻恻地盯着她。而那人一袭黑衣,身形完美的隐蔽在曲虬的枝桠阴影下。
此人便是李元祯派来的,名叫冯小六,虽是金甲卫里面功夫较次的,却因着目力和耳力极佳,颇适合做盯梢之事,故而在某些时候会受到李元祯的重用。
冯小六觑了觑眼,发现信封上并未具名,他越发觉得此信蹊跷。
昨夜王爷将他唤入帐内,交待他要仔细盯紧了这个姓孟的小子,因为这人极有可能是刺史府安插在军中的眼线。
此次王爷先斩后奏攻打俣国,若被蔡刺史提前知悉了,必会在大捷的奏折呈达朝堂将功抵过之前,抢先参上王爷一本。
而王爷有心以饵钓鱼,昨日故意将攻打俣国之事透给这小子,一但抓到这小子与蔡刺史勾连的证据,便可将他就地正法。
而蔡刺史那边,王爷也算握下了罪证:地方官员安插耳目刺探军情,此乃圣人眼中的大忌,亦是不赦之罪。
只是昨晚他盯了整整一夜,却不见这小子有任何异常举动。想来是身在营中有所不便,打算在路上寻求机会。于是王爷在登岛之前,特意给他留了一个大大的良机:命他独自留守于岸上。
他若当真是眼线,必然会趁这最后的机会,将消息传递出去。
眼前这封信,便极有可能是他与蔡刺史勾连的罪证。王爷这一生虽杀人无数,却从不斩冤魂,有了这封信,这小子便算是人脏并获,死得其所了。
冯小六这样想着,默默拔出剑来。
此时陆门的大铳炸响,紧接着鸣镝破空,海门附近的红夷炮声也随之打响!一时间西海交战的炮火声响彻云霄,火光也迅速染红了半边天,就连从未经历过战事的孟婉,此时也看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显然大军已择取西海的海路,进攻了俣国!
可之前李元祯明明交待她大军会打陆路经过,要她在此处接应……
大军这是……迷路了吗?
孟婉傻傻的想,不过很快便自行否定了这个蠢念。陆路进攻还是海陆进攻,所备的军资大相径庭,岂是瞬息之间可以改变线路的?显然一切早有预案。
她立在火塘前,怔怔的望着西海方向,心砰砰地剧烈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然后迅速蹦离这片战火弥漫之地。
李元祯骗了她……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孟婉想不通,也不想去细究这个问题。如她这等军中的毫末之流,一场战事如何运筹本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至于李元祯并不信任她这件事,她更是不会介怀,他只要不杀她便可,信不信任的倒也无妨。
西海的炮火声自是震天响,只是那些声音沉闷而遥远,夹杂在其间隙里的某种声音便令孟婉有所察觉。那是金属铮磨发出的“锵鎯”之声,且近在眼前。
被篝火映得透亮如红玉似的小耳朵,闻声动了动,她心中警铃随之大作!这声音最近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刀剑出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