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默默间,她感觉到有人将自己从河里捞起,一路拖着,送至某处。之后好似还有大夫来为她处理额头上的伤,再之后她就睡着了。
待她再醒来时,已是晚上。
她缓缓睁开眼,周边光线冥昧,她倚靠着一根粗大的朱漆柱子而坐。也不知已这样直僵僵地坐了多久,此时脖子酸痛背脊也疲累的要死,她将身子动了动,这才发觉自己并不自由,低头看,双手竟是被反绑在了柱子上!
孟婉努力试着挣脱手上的绳索,口中难免发出些许低低的呻楚,同一屋檐下的其它人便知晓她醒了。
不一会儿便有极轻的脚步声向她靠近,孟婉也挣扎得累了,只得放弃,乖乖靠在柱子上喘着气,这一番折腾让她小脸儿涨得通红。
那人绕过柱子出现在她的眼前,殿内光线虽黯淡,她却一眼认出这是今日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且就坐在她身边的那位姑娘。
她对这姑娘却颇有一些印象,当时她被马车颠簸得总往这姑娘身上撞,这姑娘却不言语一句,只目光愣愣的落在某处,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那姑娘蹲下,“你别挣扎了,他们怕你再逃,便将你绑在了这里。”
一边开口劝她,一边还将水囊递至她的唇边,姑娘语气轻柔的继续劝道:“既然强权之下不得不低头,答应了来这儿,你又何必再做些无谓挣扎?不过是让自己吃更多的苦头罢了。”
喉咙得到清水的滋润,孟婉顿觉嗓子好受了许多,只是听这姑娘如是说,她一着急便忘了自己哑的事情,急忙开口:“我没答应!我是被骗——”
忽地一顿,孟婉愣了愣,自己竟能说话了?
这么说那一家人喂她喝的并非是真正的哑药,只是让她一时有口难言罢了,看来此刻药劲儿已过。
“你是自愿也好,被骗来的也好,来了这儿你就出不去了。除非真能被选中去伺候大周的滇南王,那样还有望随他离开俣国,重新得到自由,不然……”
姑娘低了低头,有些心灰意冷:“下场只会更惨。”
这道理孟婉自是明白,在京城时,她常听坊间趣闻又有哪国给大周进献了美人。那些美人运气好的被圣上收留,自此成为宠妃,运气不好的被随意赐给宗亲贵胄,成为府里的歌姬舞姬,常常还要陪侍不同的客人,过得比青楼女子还不如。
青楼女子尚能攒金银赎身从良,而她们却是余生无望。
那样的生活,孟婉不敢去想。她如今虽恢复能言,可即便去拍门喊冤,又有谁会信她?或者信了又如何?那些人在意的只是女人,而不是这些女人的来历。
找他们申冤?他们又不是衙门。
再说真那样做了的化,除了将那家的女儿也牵扯进来外,于她未必会有助益。
想通此节,孟婉绵长哀凄地叹了一声。
罢了,这难题由她自己来解,权当是对那户人家救她一命的报答。
她抬眼,看着眼前善良的姑娘,抱着一丝期冀,下气怡声的问:“姐姐,你能帮我解开手上的绳子么?”
那姑娘迟疑了下,丢下句:“你不要想了,即便能逃出这间大殿,你也逃不出这个王宫。”之后迅速收了水囊起身,快步离开了。
孟婉艰难地扭过头去看,见她回到面着门的外间,在一群围坐在一块地毡上的姑娘中间坐了下来。孟婉再次叹气,心知这个请求的确是有些难为别人了。
不过其实她无需逃出王宫,只需逃出这间大殿,然后偷件男人的衣裳混回金甲卫中便好。滇南王随侍的身份极好用,只可惜她如今一身女装困在这里,不能言说。
收回视线时,孟婉顺便扫量了殿内情形,发现这里只分内外两间,且中间隔门大开,未设屏风门帘等物,就似一间大通屋。而窗上糊着墨色的纸,让人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也使得屋内光线更加的黯淡。
孟婉盯着那几扇窗细瞧了一阵,想从其中找出破绽,奈何它们都被糊得密不透风,且还钉有细密的木棂,从窗子逃出是不可能了。
她的目光转向殿门。看来这是唯一的出口了。
正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铮鏦哗哗声,像是链锁被人从外头打开。果然紧接着门便开了,淡淡的清晖泻进来,给殿内带来了一些光亮。
外间的那些姑娘立时警醒,睁大眼睛看向门口,就见三个周兵晃晃荡荡地迈了进来。中间那个最壮猛的,手里还握着一只水囊,他将塞子拔开仰头痛饮了一大口,面红而餍足,显然里面盛的是美酒。
酒囊放下,他挥袖抹嘴时打了个嗝,身子跟着也趔趄了下。身旁两人立马将他扶住,唤了一声:“头儿。”
见这架势,姑娘们愈加紧张起来,纷纷往后缩退身子,渐渐便都挤去了一侧墙角。
那小头目虽则醉,眼睛倒也不瞎,看出这些姑娘们都怕他,不免有些着恼,挥着酒囊的手指点她们:“躲什么躲?你们王子把你们弄来,不就是供我们享用的!难不成还以为个个都能去伺候我们王爷?!”
说着,他阔步向前欺近。身后两个跟班也一脸猥琐的奸笑着,紧随其步。
他在一个双手捂脸的姑娘面前停下,蹲下身来。那小姑娘被吓得瑟瑟发抖,想往后缩,却缩不动,她的裙裾被他战靴踩住了。
他伸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小姑娘的两只手掰开,露出一张未经世事极为青涩的脸来。
小姑娘生怕他会进一步侵犯自己,嘤嘤抽泣着开口祈求,然他却略不屑的把她手丢开,皱着眉又将目光扫去其它姑娘身上。
一圈看下来,小头目叹了口气,“就这?那个什么王子的折腾了半天,就找来些这等货色?”
左边的小跟班连忙附和:“还说俣国出美人,我看还不如西乡那些女子呢。”
一提西乡,右边那小跟班也双眼霍地一亮,散着贼光:“就是!上回头儿抓回来的夏家那小妮子还真是带劲!可惜了,不经使唤——”
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头目狠狠地剜了一眼,没好气儿的打断:“提那已经断了气的晦气玩意儿做什么!”
两个小跟班立时收口,重新将注意力回到眼前这些姑娘身上。
而此时躲在柱后未被他们发现的孟婉,也正于暗中观望着这一切,听到他们的对话时心中剧烈一震!
他们刚刚提到了西乡夏家……
这么说,这个“头儿”就是将夏家三口害得命丧黄泉的那个百夫长?
是了,不会错,她又仔细瞧了瞧他的身材和样貌,的确与那些婆娘们提及的一致。
一团怒火自胸腔燃起,将她先前就红扑扑的脸蛋儿烧得又红了几分。
而此时那小头目已探手去摸另一位姑娘的脸蛋儿,嘴里下流的说着:“伺候我们大周的滇南王你是没份儿了,不过伺候爷,爷倒还能赏脸宠幸宠幸……”
“你住手!”
这声吼并非出自那被调戏的小姑娘,而是身在柱子后面的孟婉,她当真是看不下去了,娇滴滴的声线里挟裹着极大的愤怒!
因为这回被调戏的,正是刚刚给自己送来水的那位好心姑娘。
小头目这才发现殿内的另一端还有人在,只是里间的光线较这边还要暗上许多,他看不真切。往前走了数步后,满携恼意的脸骇然一惊。
这女子……长得甚美!
虽说看年纪与其它女子差不多,都还留有少女的稚气未脱之感,可一双水杏眼儿流光莹动的,自有清娆诱人之态。
他竟顿住了脚步,定定的立在那儿。
两个小跟班随即跟了上来,在旁提醒,小头目这才回过神儿来,疾步走到柱子前,蹲下来将这小姑娘仔细端量一番。
“乖乖!原来和朔王子寻来的美人儿在这……”
孟婉别开眼不看他,怕自己对着那副嘴脸会呕出来。可他的脏手却无耻的板过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四目相对。
孟婉羞恼得猛甩一下头,撇开他,愤怒道:“你既知我们是和朔王子为你们王爷选的人,就应恪守尊卑,王爷还未见过我们,你怎能如此狂妄的对我们动手动脚?!”
说这话时,她心里是又气又怕,像这种龌龊之人,她不知他能做出什么事来。可若语气如心里那样瑟瑟缩缩,开口便输了几分,这些话也就唬不住他了。是以她将所有怯意攥在手心儿里,指甲深深嵌进肉中,愣是强装出倨傲无畏的气势来。
小头目果然被她唬住,未敢再伸手过来。
沉了沉,他冷哼一声:“想伺候我们王爷,成啊!只是伺候了又能怎样,你以为滇南王会带个俣国女人回去?哼!你给爷等着,等你被滇南王丢在冷榻上时,爷再来好好收拾你!”
撂下这通狠话,他转身带着两个跟班儿,气呼呼的离开了。
孟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隔着柱子背着身,她未看到那些姑娘们对她投来的感激目光。
先前送水的姑娘复又过来看她,问她可要些吃的。孟婉摇摇头,道:“不必了,谢谢姐姐。”
那姑娘垂着眼睑默默回去,只是在绕至柱后时,不动声色的丢下一个小东西。
孟婉这厢正意气消沉,突然感觉绑在身后的手被什么硬物砸了一下,四下摸摸,很快便摸到个小小凉凉的薄片。
抓在手里仔细摸了摸,质地细腻,触感光滑,边缘锋锐。
这是……一片碎瓷。
第22章 蟒袍 她看看自己身上,衣服有些熟悉……
孟婉扭头去看,见那小姐姐坐回了原处,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然她心下禁不住狂喜,迫不急待地对着绳索用力,不出几下便将绳子割断!
她身体恢复自由了。
低头看着躺在手心里的小薄片,如她所猜的确是一片碎瓷,只是上面有几星血迹。再看看自己的手,并没有被割伤,那么这血迹定然是那个小姐姐的。
孟婉重又看向那位姑娘,回想起她之前说到未来凄惨时的神态,不由眼眶发酸。这东西定然是在她手中紧紧握了许久,才会沾染上她的血迹,也许是她打算在不堪受辱之时,自我了断用的……
目中渐渐莹然,孟婉暗暗立誓,若自己能顺利逃出去,定然会设法再来救她们。
不过眼下不是浪费时间细细感慨这些的时候,小姐姐既然愿在她身上赌一把,她必不能让人家失望。
带着一种使命感,孟婉开始在殿内找寻出口。她先是走到窗前晃了晃窗子,果然不能轻易撼动。又来到门前试了试,那锁链缠得紧实,连根手指都伸不出去。
这时身后一直默默盯着她的姑娘中,有人开了口:“不妨试一试上面。”
孟婉诧异的回头,见开口的姑娘手指向头顶,她缓缓抬头顺她所指看去,竟见黑黢黢的穹顶之上有两道清朗的月光柱泻下!想是此殿年久失修,木料已变得腐朽,蚀坏了。
如此一来,指不定不用花多少力气便能将这个孔洞给扩开……
孟婉视线落回那姑娘身上,眼中满是感激,而那小姑娘也冲她浅浅的笑着,似有无限憧憬寄托于她身上。
其它姑娘们好似也被这种氛围带动,皆以一种鼓励的眼神看着孟婉。甚至让孟婉有一种错觉:大家已将希望系于她一人身上。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便让孟婉觉得,这并非仅是她的错觉。
“你只要敢冒险,我们愿意助你!”
“是啊,就算咱们叠罗汉,也能将你托上去!”
……
小姑娘们七嘴八舌的说着,明明一个个皆是娇弱的女子,可此时说出来的话豪迈又义气,孟婉既想笑,又觉眼中涩楚,最后咽下所有情绪,只感激的点了点头。
姑娘们见她有这胆识,便立即行动起来。此间殿内虽看似空荡,其实边角弃用的旧具也不少,诸如橱柜桌凳,许多都可加以利用。
一时间移东西的移东西,扎架子的扎架子,不出半个时辰,孟婉的眼前便搭建起一条通往穹顶的天梯!
在众人小心翼翼的驾扶下,孟婉拾梯而上,很快便爬到了顶端。
在那些殷切的目光下,她不敢露怯,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小腿已抖成了筛子。她朝下看了一眼,顿觉天旋地转,只得立马仰起头来,不再看下面。
她紧咬着嘴唇,伸长胳膊在一个小孔洞上试了试。那孔洞仅有她拇指一般粗,用了极大的力气,都不能掰动。她只得将目标转向另一个孔洞,这个孔更小一点,可运气不错,只轻轻一用力,便掰动了,很快扩成了拳头大小的洞!
下面的姑娘们一阵沸腾,孟婉再接再厉,花了一柱香的功夫,终于将那个洞扩好。
她双腿颤栗着将目光落向下方,伸手指了指洞,示意自己现在就要爬出去了。姑娘们纷纷点头,握拳挥臂,为她助威。
孟婉手脚并用,顺利爬上了檐顶,然后小心翼翼的站起来,立在高处扫量着俣国这个海中之都的宫苑。
飒飒海风,沁凉砭骨,拂着她散乱的长发一下一下轻抽在脸上。此时的俣国王宫,正是华灯似锦,处处花火流光。
有灯的屋子,里面定然有人,因此她若想偷取一件男子的衣袍,首先便要寻一处未亮灯的……
她目光仔细扫过每一座殿顶,目野之内,终于被她找到一处宫殿是黑着灯的!
俣国王宫内的宫殿鳞次栉比,大多殿脊相连,孟婉便轻手轻脚的顺着檐顶爬动,似只小猫一样无声无息的避开巡逻禁卫的视线,一路爬至未燃灯的宫殿上方。
她仔细往殿前观望了一会儿,待一队禁卫走过,她便顺着柱子滑了下来,迅速闪入殿内。
这处既没点灯,她便也不敢随意点,只借着黯淡月色摸进了里间,寻到衣柜小心翻动,随意拣了件不起眼的沙青袍换上。
随后她又抱着自己穿来的那身衣裙来到后窗,依适才在房顶所见,这后面应是临着小湖。打开窗果然如此,她便将裙子卷了重物抛出,很快便沉入水底。
孟婉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边举手束着发髻,一边颇有几分得意地往外去,谁知脚才堪堪迈过屏风,便听门外一声响动!她不由脚下止步,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接着便见那门扇向里一推,她迅速将脚收回,躲回了内间。
*
李元祯面沉如水的进了门,一掠袍裾在太师椅上坐下,敛眉看着跟进来的一个侍卫。
那侍卫一脸做错事的样子,双膝点地恭恭敬敬跪在他眼前:“属下失职,未能完成王爷交待的任务,让人给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