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失误原本不能怪孟婉,可在一位王爷面前,有理也变没理,是以她只得委曲求全的赔着罪,然后取了干巾先为李元祯擦拭袍摆上溅落的水迹。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李元祯非但没有斥责于她,反倒从她手中夺下那条干巾,反丢给她。
“你既病着,更是不能再着凉,快擦擦吧。”
“谢王爷……”孟婉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听话的拿帕子擦起脸来。
擦着擦着,她的动作突然止住,浑身瞬时僵硬了一般,维持原状许久都一动不动……
她竟忘了自己脸上的伪装!
她目光缓缓下落,定在那方雪白的巾布上,果然上面蹭着许多灶灰和眉黛的痕迹。
视线忐忑上移,很快便与李元祯的那双黑眸撞上。
那双眼睛冷静无比,就这么一错不错的将她看着,似心中早有预料。
第30章 死局 这真是不掉颗脑袋,不能收场了……
“你伪装自己的真实面目混入军营, 可是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元祯声线平淡,辨不出喜怒,但眼风却似刀锋一般掠过孟婉的心弦, 令她身子一颤,呼吸也不自主的急促起来。
“王爷,属下……”
她嗫嚅着,想为自己辩白一番, 奈何很快就心虚的说不出话来。
巾帕被她右手紧紧攥着, 因适才揩拭水渍时吸饱了水份,此时一滴一滴敲打在厢椅上,伴着疾驰的车榖声,声声都似催促。
对面之人并没有几分耐性,将双眼眯了眯。
孟婉低下头去, 避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缓缓启口:
“属下自幼体弱,生得矮小……偏偏又男生女相, 是以总被邻居家的孩子们欺负……属下长大之后, 生怕再被人唤作小白脸儿, 便特意装扮脸面,以彰显男儿应有之本色。”
她声音微微发颤,时有磕绊,不过配上这套编造出来的身世,倒似剖心挖肺将心底的自卑展现给人看。
说罢, 她鼓起勇气抬头观察李元祯的神色, 可他面上平静的叫人看不出情绪来。
就在孟婉心中暗暗期待这一关就这么搪塞过去时,李元祯突然向前倾了倾身子,同时他的左臂一伸, 反手箍上她的下颏!
孟婉双眼惊恐瞪大,嘴被他手劲儿捏得微微翕开。
他低抑的声音如这黑夜,也如昨晚之时:“男儿的本色和气概,不在皮相上,而在拳脚里。”
“属、属下浅薄了……可属下拳脚也不行……”孟婉艰难的出着声,嘴因被他捏得闭合不上,声音也含含糊糊。
“拳脚不行,可以练。”认真说着,李元祯的目光开始在孟婉的脸上睃巡。
水柳一般的细眉,剪水的双瞳,樱珠儿似的红唇,还有那莹腻玉曜的面皮儿……这何止是男生女相?便是在女子当中,也属上上乘。
偏偏这样一张平日掩在灶黛下的脸蛋儿,并不让他觉得陌生,也不似头次见。
他忍不住拿过帕子为她抹了抹未净的那半边脸,他动作轻柔,可每一下都让孟婉跟着一颤。明明左手将她箍得生疼,右手偏又如此温柔的抚在她的面上,这种矛盾感,恍似昨晚。
孟婉眼中莹然,总觉得李元祯要将她认出来了。
温热的大手握着帕子,一点一点擦拭,拭至唇下时,李元祯的动作蓦地顿住。他眼帘低垂,视线定在那个小伤口上。
怔了下,孟婉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慌忙想抿起嘴唇。奈何他指间仍旧用着力,她藏不住那伤口。
淡淡的声音自李元祯口中溢出:“怎么伤的?”
“这是、这是、这是属下许久不曾开荤了,昨夜晚宴为王爷试菜,一时失态咬到的……”她倔强的编着瞎话。
听说过馋了咬到舌头的,却没听过咬下唇的。李元祯倒也懒得拆穿她,收手将她下颏放开。
“本王予你一次机会,若有隐瞒的要事,现下说出,本王定会宽宥。”
孟婉咽了咽,这话的确令她一时心动,可在军营生活的这阵子让她明白,即便是滇南王的话,也并非驷马难追。
她曾亲眼见李元祯审问犯人之时,许下会宽宥的诺言,可待犯人一招认,他便毫不手软地将人送去了西天……美其名曰给个痛快,便是他最大的仁慈。
这种“宽宥”和“仁慈”,她一点儿也不奢求。
是以,她坚定的摇摇头,一脸信誓旦旦:“王爷慧眼如炬,属下从无任何事敢欺瞒王爷。”
唇边淡出一抹让人揣测不出的笑意,李元祯拾起身旁书卷,继续埋头阅览。
孟婉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得以落下。
下半夜时,大军在一处林边停下来修整秣马,也在林中立了营帐,将士们可短歇两个时辰。
孟婉跟在李元祯身后正往林中去,原想借着身子不爽利请求回帐内睡上一会儿,可还没开口,李元祯却是抢在了她前面:“本王要去河边沐浴,你随行伺候。”
“沐浴?”孟婉的心猛惊一下,“王爷,眼下正值寒冬,河水冰凉刺骨,您……”
一道眼风扫过来将她打断,饶是她的话尚未说完,还是乖乖闭了口。
“是。”她顺从地应道,而后便紧紧跟着李元祯,往林子的另一端走去。
林中冬木稀疏,遥可见远处月色下粼粼泛起的水光。只是越往里走,二人便越远离大军,孟婉禁不住越发忐忑,总是情不自禁想起昨夜的一幕幕。
到了河边,李元祯平展开双臂,孟婉赶忙上前为其宽衣,只是宽到仅剩一件中衣之时,她的手迟疑了。
平日在帐内她虽贴身伺候李元祯,可更衣这活不归她,有专门服侍的中官来。然而此次行军中官不在,便只有她一人贴身伺候,这活儿她便逃不开了。
一双纤嫩的手举在李元祯的襟领处,张了张,复又蜷缩回来,她委实做不到。
“怎么,在家当大少爷惯了,伺候人的活儿干不来?”
李元祯揶揄一句,垂眸睨她,孟婉只觉这个眼神有些咄咄逼人。她自知避不开,终还是咬了咬牙,动手去帮他解开中衣。
衣襟打开露出一片胸膛的那一瞬,孟婉还是未能抵住,慌忙别开了眼,两耳发烧。李元祯却毫不避讳,见她如此,反倒莫名多了几分趣味。
孟婉未敢再看他,只伸手摸向袖管儿,想将中衣给他宽了下来,孰料手刚揪住袖口,就被他抓住。
“你先下去,给本王试试水温。”
面上虽克制,孟婉却是轻轻闭了下眼,银牙暗咬,随后听话的往河边走去。
冬夜的河水,沁凉如冰,她探手在水面上轻轻一撩便迅速收回,转身诚恳道:“禀王爷,水委实太冰了,不若您还是待天亮回营再……”
“浅滩的水总是最凉的,”李元祯将她打断,然后抬抬下巴示意河水深处:“去那里试试。”
循着他的目光只望了一眼,孟婉便觉周身发寒,那处的水起码能打到她的腰际,李元祯这是逼她下水?
他果然还是不肯信她的话。
虽不想被李元祯怀疑,可听他的话下水亦绝非明智之举。她断无可能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后再下水,可即便她穿着衣裳下水,上岸后也要擦身换衣……
两条皆是死路。
“咳咳咳咳——”
一连串的咳嗽后,孟婉抬手捂着自己的嘴,然后边咳嗽边断断续续的求道:“王爷,属下咳咳……属下没用,可能是下车后被风一吹,寒症加重了咳咳……若此时再下水,只怕明白便没法伺候王爷了咳咳咳咳……”
李元祯皱了皱眉头,忍不住气笑了。这么拙劣的手法,也要在他面前使出来?
他上前欺近一步,抬手欲去抓她,打算就在此处扯下她的面具!不料手堪堪抬起,耳边便传来数道破风声,那速度之快、体积之小,迅速让他判断出是暗器!
这点伎俩自不至于令他慌了手脚,他身形并未大动,只右手抓住半敞的领缘,瞬间便将它从自己身上扯下,凌空兜转了几圈儿。那衣料好似绞住了什么,转动的越发迟钝。
紧接着“铛铛铛”三下清脆的金器落地之声,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孟婉茫然低头,竟看到地上掉下来三枚银镖。
“有……刺客?”
她恍然明白过来,也立即联想到了那晚被独自留在林中等待大军时的遭遇。她看向李元祯,焦切道:“王爷您没受伤吧?难道又是那些俣人的暗哨?”
如今俣国王子虽已甘愿臣服于大周,但国王生前设伏的这些暗哨,却是仅听令于国王一人,在他们眼里没有降。孟婉便理所应当的觉得刚才行刺之人,与那晚要杀她的人是同一伙。
李元祯回头看向林中,顺着刚刚暗器射来的方向,已看不见任何人,只有光秃秃的几棵老树,在地上投落一片疏影。
他叹了口气,令道:“回去吧。”
“是!”孟婉慌忙应着,一路上都紧紧跟随在李元祯的身旁,寸步不敢离。提起了百倍的精气神儿四下观望着,生怕哪里又会激射出几枚暗器,取了她小命。
所幸最终安然回到了扎营的地方。
李元祯对陆统领小声交待了几句,之后便下令大军开拔。
因着刚刚发生的意外,再起程时李元祯暂时无心计较孟婉这边了。那些怀疑待回营后总能得到应证,倒也不急于这一刻。
孟婉心下也对刚刚那刺客存了一丝感激之情,若不是那人贸然出现,刚刚的死局她还真不知怎么破。
一路上李元祯不时撩开窗幔向外瞥上一眼,似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在马车行出二十余里路后,即将抵达益州之时,不知何时落在队伍后头的陆统领拍马追了上来。
陆统领在窗外禀道:“王爷,人已拿下,是两个蛮贼。”
“嗯,命人看好了,别让他们自戕。”
“是!”
陆统领退下后,孟婉心里隐隐有了猜测。难怪刚刚拔营之时,李元祯未让他们收营帐,且其它营帐不点灯,仅在最中心他所歇脚的大帐内点了一炳明烛。
显然,那些空帐是个饵。那两条鱼儿上钩之时,躲于暗处的陆统领他们便顺利将其拿下。
不过居然是蛮人,蛮人能埋伏在这条路上,证明他们已然知晓了俣国被金甲军拿下的事情。想到这儿,孟婉不禁捧心颦眉,如此一来,本应于六日后被运达俣国的太子表哥,会不会生什么变故?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李元祯,心下徒然一紧,也许她该先想想自己了。
若不能让李元祯相信她是男子,只怕她要比太子表哥死的更快。
瞒报身份,加上拿石头将滇南王砸晕……这可真是不掉颗脑袋不能收场了。
第31章 错乱 她去泡了澡堂?
孟婉随大军回到营里时, 已是到了翌日的早上。
因着赶夜路没怎么休息,回营后李元祯便准了将士们歇息半日补眠,孟婉自也享了这优待, 回了自己的帐子。
打从当上了李元祯的小跟班后,这间原本充作书房的帐子便彻底成了她歇息的地方,而帐中的那些书籍等物,也已被移往了其它地方。
路上时, 孟婉确实觉得身心疲乏不堪, 急需好好睡上一觉养回精神,可现下当真躺在床上了,又完全退了睡意,满脑子愁的皆是如何让李元祯相信她是男的。且此事迫在眉睫。
哎——
她叹了口气后,翻身朝向里侧, 目光落在挂于帐壁的一幅画上。
这幅画并非名川名水, 面是画的军中将士们的日常起居。有夏日里赤膊操练的,有开饭时狼吞虎咽的, 还有洗澡时蒙着眼布玩摸瞎的。
能将这样一幅画挂于书房, 可见李元祯对他的兵, 当真有着近乎家人一般的感情。这也难怪,他自小失去母亲,又远离父亲,最在意的只能是这些陪他出生入死的金甲军。
孟婉这般想着,突然脑筋一转, 竟想到了一条妙计!
虽说这妙计也难免有所牺牲, 但总好过坐以待毙,等着李元祯将她拆穿重判来得好。
军中将士们众多,而洗澡的池子却仅有一处, 故而需按不同营属来分日子。就好比伙房,每月逢三的傍晚,才是他们能去澡堂洗澡的日子。
今日,恰逢十三,也就是说今晚他们便会集体去澡堂。而孟婉这厢,也已想好了一个应对之策。
补了两个时辰的眠之后,她便往牙帐去候命,好在今日李元祯事多,无暇管她,她只需在外间候着他的随时吩咐便是。
仅隔一道屏风,孟婉可以清晰的听到里面的谈话。
原来李元祯急着回营,是因为日前快马送往京城的捷报,如今已等来了圣上的回音。
正如他所料,圣上在得知一直以来,是由俣国给蛮人及其它几个敌国提供战时辎重后,极其恼怒,非但未责怪他的先斩后奏,反而大肆嘉奖,封赏无数。
最令李元祯称意的是,圣上终于肯将一半的南平军调拨回来,以协助接管俣国后的维/稳事宜。
孟婉在外间一直候至开晚饭的时辰,李元祯去别处同其它几位将军一同用饭,便让她不必继续候着了。
出了帐子,孟婉又去做了些其它准备,晚饭过后便拿着巾栉澡豆之物去了澡堂,不多时便等来了伙房的那些兄弟。
伙房不比军营别处,在周叔的英明带领下,彼此间都相互照应,很是友好。孟婉虽只在伙房呆了短短几日,却也算混了个脸儿熟,与他们称兄道弟。加之如今在滇南王身边伺候,勉强算是高升,旁人见了她便自带三分近乎。
今日在澡堂见了,众兄弟们也很是高兴,围着她问东问西,多是关于此次出征攻下俣国之事。
此次因为路程较近,用时也短,故而未有伙头军随行,是以他们对此战如何告捷,发生了些什么很是好奇。孟婉便捡着热闹有趣的说与他们听,愈加勾起了他们的兴致。
她绘声绘色的说着,边说边还以手比划:“俣国国王平日用膳的那个金碗,足有这么大!碗沿还镶着诸多宝石,颗颗抠下来都能换一匹汗血宝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