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婉思考得专注,目光定在角落里,眼珠子许久不曾转动,这不禁引起对过坐着的李元祯的一些猜疑。
“刚刚可是还问到了什么?”
“没有!”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孟婉就脱口而出,仿佛生怕稍一迟疑便会泄了心底的秘密。
李元祯盯了她一眼,便不再多问,转眼继续看向窗外。他看了看天色,已明显比先前黯淡许多。
马车向东一路行驶,直至天色大暗下来,小北依命将车停在了一间客栈前,李元祯决定在此投宿。
一行人在客栈内用过简单的饭食,然后各自回了房间。事情顺利的有如天助,李元祯竟说今晚不需人在近前伺候,让孟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歇息,孟婉自然遵命。
她的房间就在李元祯的正对,为的是方便他随时唤过去伺候,孟婉不敢直接溜出去,直等到对面的灯熄了,她才悄悄下了楼,让小二备了辆马车,又给了几钱银子算作封口,然后将她送去了今日的那个青楼。
先前进来时还是稀稀落落的没几桌客人,这会儿过来已是华灯旖旎,满堂蒨璨,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青楼这种地方从不缺大富大贵之人,可如孟宛这种仅聊数句便甩下一锭银子的客人,还是鲜见。故而这回他一进门,鸨儿便将他认出,热情的迎过来,又立马叫人去唤黄衣女子过来招呼。
大堂内空置的席案已没几张,孟婉被鸨儿拉着在一边角处先坐下来,然后张罗起茶水酒菜来。想想身上所带的银两,孟宛连道不必铺张,可鸨儿却将他视作豪客格外殷勤,酒菜尽是拣着稀罕的上桌。
待酒菜都上齐了,那黄衣女子才姗姗来迟,坐到孟宛身旁先是二话不说端起一杯酒,自罚了一杯当作赔罪,然后才开口道:“公子,您的那伙人如今都在包厢吃酒,您却因何一人坐在外头?倒让奴家两头跑,两头怠慢~”
这话立即让孟宛心中警铃大作,“你是说他们已经来了?”
“来了好一会儿了呢,这会子都酒过三巡了!不如公子也进包厢去吃酒吧?”虽是问着,可女子已自作主张的拉起孟宛就往楼上去。
孟宛半推半就的跟着她上了楼,在梯口处突然停住,甩开女子的手,“姑娘,先等等!”
黄衣女子不禁疑惑:“难道公子不是与他们一起的?”
事到如今,若再用那套说辞必然会揭穿,于是孟宛便道:“实不相瞒,他们是来枫岛做海货生意的蛮人,我与他们并不相识,但确实有个买卖想与他们谈,这才有心要结识一下。”
借青楼之地攀交有用之人的事并不鲜见,故而黄衣女子一点便透,笑笑道:“那公子想让奴家如何帮您?”
孟宛想了想,道:“若是让姑娘直接引见,只恐他们正处在兴头上,无心生意之事。这样吧,不如姑娘就说在下是这里的琴师,之后的事,在下自有办法。”
迟疑了片刻,女子爽快的点点头,“那好吧。”
孟宛心中正大快,却见那女子媚眼一挑,暗送秋波,接着说道:“我与公子虽只一面之交,却不知为何,不忍心拒绝公子。”
这话有些没来由,孟宛微怔,那女子却突然付之一笑,道了句:“公子随我来吧。”
第51章 偶遇 和蛮人勾结的竟是他?
穿过二楼长长的一条廊, 黄衣女子在一扇雕花髹漆门前停了下来,孟宛也随之驻足。
女子一手扶在门上作势要推,突然又想起什么来, 暂先收了力,侧头压低了声量叮嘱:“到了,公子进去后可莫要在一口一句姑娘了,唤奴家薇儿便是。”
“好。”应罢这声, 二人便推门入屋。
入屋后先是一道彩画屏风隔开视线, 屏风上绘着数位衣着单薄的妙龄女子,怀抱琵琶、酒罐之物,倒是与这青楼的氛围极其相恰。
贴墙的翘头长案上摆着个狻猊香炉,内里燃着的熏香丸不断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在整间屋子里缠绵低洄。
过去孟宛为千金小姐时虽也极爱熏香, 却从不喜这等深浓的俗香, 下意识的抬手捂了捂鼻。之后便听已转过屏风的薇儿姑娘向旁人介绍起自己来。
纵是来之前就做好了种种预想,可转过屏风时, 孟宛的心还是止不住的打鼓。她心存一丝期冀:会否太子表哥便在这堆人之中?
然而转过屏风后, 她的视线快速扫过围案坐成一圈儿的蛮人后, 那丝期冀便很快落空。果然是她多想了,太子表哥既然被他们当作货物一样的运来此处,出来消遣时又怎会带上他?
想来太子表哥此刻该是被他们关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里里外外皆有人密切看管着。
胡思乱想之际,孟宛听见席间有蛮人带着颇惊讶的语气“霍”了一声!她下意识的循声看去, 见是一个与周边人同样络腮胡分不出区别的粗犷男子, 正目光犀利的盯着她。
她不由得身子一缩,心中忐忑,难道才一进来便被他们识破了什么?
那蛮人惊诧的表情很快化作咧嘴一笑, 指着孟宛对其它人道:“想不到这里的男人比姑娘还要俊秀!”
这话引来同案之人对孟宛的侧目,随后便是哄堂大笑。孟宛只觉喉头一阵发紧,咽了咽,脚步匆匆的行到珠帘后的琴案旁落座,一声不吭便抚起琴来。
好在那些蛮人对她也只是一时的好奇,并未再继续说什么,也不管她弹奏得是好是坏,完全只将琴音当作吃酒谈话的背景。
其实刚刚她是被吓住了,不然本该借着进门先与那些蛮人打个招呼的,不然后面更加难找插话的机会。若只是这样默不作声的抚一晚琴,如何能套出话来?
孟宛开始仔细聆听着那些蛮人的谈话,想从中找出些有关此行的蛛丝马迹,或是可容他插嘴几句套套交情的契机。
起先那些人只是聊些无关紧要的乐子,后来有人进来附耳通报了几句,孟宛虽听不见那人具体说了什么,但从蛮人的回话中听明白是有人要来。
那九个蛮人明显的慎重起来,整衣的整衣,捊须的捊须,不禁让人猜测来的是何大人物。
孟宛也不禁心中警铃大作。想着此时来见他们的,八成是他们在枫岛这边的接头人。蛮人既已将“货物”运来,便不可能再原样运回去,那么此时见的接头人便至关重要,因为他们极有可能会将太子表哥交接到此人手上。
她倒要看看,来的会是何方神圣,胆敢在俣国已沦为大周俣城之后,还敢接手大周的前太子!
门开,伴着灌入的一股风,一个白色身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以孟宛坐在帘后的视角,刚好先看见他的衣装,视线在随之往上,看清了他的脸。
看清来人脸的那一刻,她双眼瞪作铜铃,几度怀疑是自己眼花!意识到一切不可能为假后,她慌忙将头垂下,整张脸与古琴相对,背后无端渗出一层虚寒。
李元祯?
他不是白日还在追踪蛮人的马车,为找不到蛮人的窝而愁闷,此刻竟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难道他是识破了自己的小算计,一路尾随而来?
不对不对,这猜想很快便被孟宛否定了。若李元祯只是尾随自己发现了这些蛮人,那这些蛮人又何故会预先知他要来?
所以……他与他们是早就约好的。
确定了这一点,孟婉全身都在微微发颤,强迫自己的双手离开琴面,免得指端不受控的将琴抚响。
其实今晚她独自一人来此处,无异于只身入虎穴,可那时她都没有现现在这样怕过。难怪今晚李元祯入了客栈后便免了她的贴身伺候,原来不是天助她也,而是他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做——
李元祯居然与蛮人勾结!
家国大义是非之观她尚可先放一旁,可她的小命,怕是今晚真的要保不住了。孟婉如是想着,用眼尾余光瞥向屏风一侧,算着若自己就这样趁李元祯还未发现就强行往外冲,顺利逃走的机率能有几成?
零。
即便她能抢得先机,以李元祯的轻功,瞬息便能跃至她身前,阻住她的去路。这种画面不是没有发生过。
那既然逃不掉,她若就这样深埋着头躲在珠帘后,蒙混过关的机率又有几成呢?
奈何她还没有给出自己一个答案,就听到对面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抛过来:“这琴师怎的还偷懒!爷付的不是雪花银?”
应声,孟婉打了个激灵,之后头埋得更低了些,然后将手慢慢放回琴面上,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手不要再抖。她再次将琴轻轻抚动,比先前还要难听的乐律终于响起。
若说先前只是弹奏的难听一些,此时便是难听伴着错乱,曲乐不再连贯,而是分崩离析的东一个调儿,西一个调儿,全然都不在谱上。
蛮人不通中原文化,自是听不出有何问题,可李元祯就不同了,他精通音律,这样杂乱无章的曲调一响起,他耳朵便不适应的动了一下。
随之转头,目光投向珠帘后。
李元祯所坐的位置,恰好是背对着孟婉,想要看她需得大幅度的转头。而孟婉深深的低垂着面,又有珠帘遮挡,加之那侧的灯烛要较席上黯淡许多,故而即便是目力极佳的李元祯,也没有一下便将她识破。
虽是低垂着面,可孟婉不知为何此时颇有感知,不需抬头,她便能笃定盯过来的那两道目光是李元祯的,是以她的心下越发忐忑,就怕他一个起疑,命她抬起头来。
不过她的这个担心,很快被一个蛮人的小头目打断。那人就坐在李元祯的正对位置,他欠着身子向李元祯敬酒,李元祯便未再管一个琴师,回过头去接下这杯酒,痛快的一饮而尽。
孟婉能感知到那两道目光离开了她,她一边继续抚琴,一边试着将头抬起一点,以观察席间的情形。
那些蛮人对李元祯极是客气,轮着番的一杯一杯将酒敬向他,动作恭顺,嘴里也满是誉美敬重之辞。只是他们称呼李元祯并非王爷,而是“周公子”。
起先听到他们称他为“周公子”时,孟婉甚至心存一丝侥幸的抬眼确认,巴不得真是自己刚刚眼花认错人了。可她再仔细确认过后,坐在那里的人确实是李元祯。
只有一个解释,李元祯用了化名,这些蛮人虽与他勾结,却压根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竟是大周的滇南王。他如此谨慎行事,可见必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孟婉所能想到的,便是他打算瞒着圣上,自己把前太子李珩控在手中。可是他控着太子表哥要做什么呢?这一点孟婉却是怎么想也想不通。
但她隐隐觉得,李元祯绝不会是同她一样的心思:偷偷将太子表哥救回来,然后私下里放了他。
以孟婉对李元祯这些日子以来的了解,她倒觉得他极有可能会私下将太子表哥处置了,然后先斩后奏,说是蛮人动的手。
这样一来,一切便都会顺着对他有利的方向进行:
一来,前太子于他而言便再无半点威胁,不必担心父皇哪日心软念起父子情来宽赦了前太子,他就成为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之人。
二来,他可以此逼圣上同意南征,讨伐蛮人的同时,也再次壮大自己的金甲军。
这些猜想,着实让孟婉心绪纷乱。
薇儿与其它几位姑娘,原是在席间服侍的,可李元祯接了几杯蛮人的敬酒后,便要将她们全遣了。孟婉知晓,显然他们是要进入正题了。
此时她的内心很是矛盾,既想随那些姑娘们一并退出去,保得自身安全。又想留下来,听听他们的交易内容,从而判断出该如何搭救出太子表哥来。
不过是留还是去,这个决定并不需她自己来做,纠结的当口,李元祯已开口下了命令:“琴师也一并退下。”
孟婉抱着琴起身,欠身行了个告退礼,之后往屏风那侧移步。由于退出时她是以侧面示人,故而低垂的面并不管用,她便将长琴在怀里转了转,遮挡住半边脸,快速出了屋。
离开后孟婉本打算找个地方听墙角,可谁知刚出门就发现外头还有二人守门,这二人她不认知,但不敢确定是不是暗卫中的人,于是依旧场琴挡脸,快速远离。
既不能偷听,她便只好另作筹谋。
想了想,她便直接去了此间青楼的后院——停放马车的地方。
来这种地方的客人,多会逍遥至夜半,那时街上早已没了可雇的马车,是以来此的人基本都是乘自家的马车,停靠在后院。
蛮人的马车厢高轮粗,一眼便能认得出,孟婉直接走了过去,掀开帘子,果然见马夫正在里头小憩。
睡得正香的马夫,突然被透进车来的月亮映亮,有些不舒服的拿胳膊挡了挡眼,不高兴道:“你是何人?”
“我是帮你家主人来传话的,你家主人今晚玩得尽兴,要留在这里歇宿,你也不必在此等了,先回吧,待天亮再来接他们。”
第52章 潜入 太子表哥就被关在此处?
马夫也是个蛮人, 蛮人脾气都多少有些暴躁,本来睡得迷迷糊糊被孟婉扰醒,面带烦躁, 可听她这样一说,立即笑逐颜开,“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你家那几个主子,早就被我们俣国的美人给迷倒了!若是不信, 你跟我上去看看便是。”带着两分刻意伪装出的嚣张语气说完, 孟婉目中也是流露出不屑的神态。
见她说得如此有底气,马夫也不多做猜疑,连道:“不必麻烦。”
孟婉便摆手催促:“那就快走吧,记得天亮早来接你家主子!”
“好来!”马夫高兴的跳下车来,回到驭位扬起马鞭, 便催着马儿出了院子。
眼见车出了院门后向东拐去, 孟婉忙不跌跑到自己的马车前叫醒马夫,让他赶紧跟上前面那辆马车。
夜幕如盖, 道路两旁的华灯却连城两条璀璨的星带, 将道路映亮。两辆马车相隔十来丈, 一前一后驶在路上,向东一路疾驰。
这样的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在车流人流稀疏的夜里,自然是不会跟丢。就这样,孟婉跟着那辆马车从闹市一直到了很荒凉的地方。
撩着帘子四下望了望, 周边见不到有掌灯的店铺和人家, 借着淡淡月光能看到成片的庄稼地。孟婉心中开始不安起来。
“这可是到了郊外?”她问正驾着车小心赶路的马夫。
“是啊姑娘,再往前行几里路,可就要到海边了。”
闻言孟婉不禁皱眉, 这些蛮人是当真落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是说,那个马夫意识到了自己被尾随,这才胡乱绕路耍着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