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度过重蹈覆辙的一天。
其实除了头两日外,林信也有做正事,在这有限的半个月里,他一直在磨自己的策论, 殿试没那么多花样, 只考这一种。
他每天为此写废的宣纸, 都能装满一个字纸篓。
但他就是能从如此忙碌里又挤出许多时间来围着许融转。
这种春日荡漾的氛围, 不要说春盛院里的丫头们了, 就连林定都感觉到了不同, 儿子当面叫他爹的次数多了还自然了, 甚至偶尔还能冲他笑笑, 把他笑得受宠若惊,回去狠狠跟韦氏抒发了一大篇感想。
转头又给许融送来一堆绸缎宝石,他觉得林信的转变都是叫许融规劝的, 很该值得酬一酬。
许融实际什么也没干,她觉得这种事顺其自然的好,但退自然是不好退的,为此跟林信说了两句。
然后她得到了更大一堆乱七八糟的财物。
“爹给我的。”林信告诉她,“早该给你,我忘了。”
他跟着韦氏,简朴惯了,日常几乎没什么用钱的地方,林定挥洒父爱贴补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往他房里搬了几大箱东西,怎么样搬进去的,至今就还是什么样,他连整理都没整理,因许融提,才想起来了,然后顺理成章全部甩给了她。
许融服了,要么说,到底是亲父子呢,别看面上差多远,骨子里是一样一样的。
白芙新橙两个帮她清点造册,白芙抿嘴笑:“世子待奶奶真好,一点儿也不藏私。”
新橙气壮:“那不是应当的么?奶奶待世子更好呢。”
长大了些的红榴从门边探头嘻嘻笑:“奶奶什么时候生个小主子,就更好啦!”
“这鬼丫头!”新橙扭头笑斥,“也是该你说的话,我看你真长大了不得了,早早给你配个小女婿出去了才好。”
在不知内情的旁人眼中,许融嫁过来三年未孕,是该着急起来了,但大丫头们毕竟更有分寸些,并不敢给主子压力,且有了许融出逃又满血归来那一出,连新橙对她的信任都到了盲从的地步,训斥完红榴,转回来自动给找理由:“我看都是长兴侯府的风水不好,那边大奶奶诊的好好一个男嗣,生出来偏是个姑娘。如今奶奶离了那里,运道自然就该转过来了。”
许融哭笑不得,不好就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只得装没听见混了过去,白芙随后想起什么,提醒她:“奶奶,夫人昨日送信来说,侯爷要和罗二姑娘定亲了,我们这里,是不是也该把礼物备起来了?”
许华章和罗雁风已经合过了八字,定亲的吉日也按照许夫人的习惯找高僧算出来了,就在下个月初。
许融笔下顿住:“对了。”
都是叫林信闹的,这么眼跟前的一件事她竟没想起来。
这礼备起来倒不费事,她翻开嫁妆册子,捡合适的物件东拼西凑一番就完成了,叫人送回吉安侯府去。
而在许华章去向罗家下定之前,先一步到来的,还是殿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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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日,天色尚在蒙昧之间,林信已穿戴整齐,提着比之前几次要轻巧不少的考篮,准备出门。
许融起了个大早和林定韦氏一起送他。
真到了这一刻,许融其实紧张——说是不在意,三甲也可以,但这是封建王朝的最高等级考核,一考定下的是做旧规则的牺牲者还是新时代的探路者,怎么可能真的无所谓?
她都不犯困了,却也不敢给他压力,嘴上只管鼓励:“玄诚,随心尽力足矣。”
林定也忙附和了两句,大意总之叫他随便考考,考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大不了回家继承爵位。韦氏在一旁温柔微笑点头。
林信的目光在许融、林定与韦氏面上掠过,这都是他最亲的人,照理他已该无憾。
但——
他笑了一声,年轻面孔在蒙昧中生光,野心与意气不遮不饰:“除了第一,我不想要别的位置。”
他转身大步上车,身影消失在帘后。
“……”许融震住,因为他这句话是望着她说出来的。
她未曾见过他有这样的野望,可一想,又多么合理,他是县、府、院案首,是解元,是会元,凭什么按他头叫他认命服输?
又有谁有这个资格。
她形容不出这一刻心中的热意,只觉得看他与从前又有了真切的不同,但碍着林定与韦氏在,又要忍住,倒是林定一点不掩饰地一拍巴掌,两眼放光:“好小宝,是我的种!”
一路兴致勃勃地夸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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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林信已在宫门外排队等着进宫,他是会元,排在三百名中式举子的第一位。
身后许多人都在打量他,他感觉得到,可能因为他的名次,他的身世,他的……那都不要紧。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除此之外的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即便是——
宫门无声开了,一队披甲执矛的金吾卫走出来护卫并维持秩序,为首的男子面庞方正而具官气,又透着十分的眼熟。
竟是萧伦。
回京至今,林信还没有见过他。
前兄弟第一次会面,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二郎。”萧伦看见他,似也有惊讶,脚步一顿,在他面前停下。
然后笑了一笑,改口:“说差了,我不该再叫你二郎了。”
一旁礼部的官员提醒:“萧指挥,本官该唱名入宫了。”
这可不是寒暄的时候,不过这么说着,他还是也好奇地把林信望了一望——会试之前那场仿若戏文的归宗,京中又有谁不知道呢。
他且敏锐地品出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不由在心中砸吧了一下:捡这时候搞相逢,可不太合适啊。
殿试迫在眼前,一点变故都可能影响考生的心境。
“知道了。”萧伦应声,向旁退开,但同时又像遗憾地道:“二郎——我还是这么叫你吧,你不与我说句话么?”
林信终于看了他一眼,淡道:“大哥,你不表现得这么意外的话,也许会好一点。”
他不知道今日萧伦会当值,但萧伦领了差事出来,怎么不知道会遇见他?
再往深了想,萧伦这差事怎么来的,都在疑问之间,若怕对面尴尬,以他的品阶,与人换个班又或是推掉都不难。
萧伦:“……”
他仓促地笑了一声,想反驳些什么,但看戏看得满足的礼部官员不敢忘了本职,已忙道:“好了,诸位该入宫了,第一位——”
他捧着名册一个个念,旁边有小吏严肃上前,将人验明正身后放进去。
朝阳洒向三大殿金顶时,三百中式举子在承天殿前汇齐,天子在殿内升座,众人一齐叩拜下去。
隔着这么些距离,其实看不清天颜,连纶音也不大听得清,只是随着一旁官员的指引起跪,待行礼过后,才进入殿内领卷作答。
天子这时候已经不在座了,与众考生之间堪称惊鸿一瞥——实际连瞥也没瞥到。
不提考生们如何奋笔疾书,因有殿试,朝中有数的大臣们都被调去监考,今日的天子不用上朝也不用接见臣子,在承天殿中走完个过场之后,就来到了东宫之中。
太子与太子妃忙迎了出来行礼。
圣上摆手命免礼,且道:“快把太子妃扶起来。”
太子妃罗莺在去年终于有了身孕,如今已将九个月,快临盆了。
说来也巧,太子妃查出有孕时,正是乡试前后,如今临到生产则是在殿试后不久,圣上觉得这个长孙天生的有文气,将来必是位文帝,因此还未亲眼见着他的面,已寄予了十分厚望。
太子妃被宫人扶去休息后,太子谦辞:“父皇,这是男是女,还未有定论,不敢当父皇如此夸赞。”
圣上不以为然:“朕命多少太医轮流诊断过了,怎么还会有错?你不过叫萧家那长媳之事吓唬住了,哪里家家都那样倒霉。”
太子:“……咳。”
圣上也知自己失言了一点:“朕与吾儿私下闲话而已,无妨。”
论起来,他盼嫡长孙的心可比臣子们要迫切多了,臣子们不过那一点家业,他可是有一大片江山。
“朕听说,雀儿那丫头要出嫁了?”圣上在正殿中央坐下。
罗莺怕妹妹名字不雅,出入宫廷时遭人嘲笑,给改过一遭,奈何罗雀儿这名字比罗雁风好记得多,圣上听过一回就记住了,而他不改口,也没人敢叫他改。
太子俯身:“是,定在下月下定,正式成婚的日子还要选一选,与许家商量着办,不想竟惊动了父皇。”
“喜事么,叫朕知道了也跟着高兴高兴。”圣上笑道,“这个亲家倒是选得不错,昭洛,你用些心,这个小吉安侯门庭败落,可他底子清白,将来,说不定倒堪为你的臂膀。”
太子本协理着朝政,深知圣上此言因何而来,应道:“是,儿臣有空便教一教他,叫他为父皇效力。”
他这是巧妙地称颂圣上春秋鼎盛,圣上听得出来,仍然舒心,一笑:“他那点年纪,又那个性子,朕都知道,还早着呢。朕如今有人使,永靖侯赤胆忠心,难得的是还生了一个好儿子,朕在前殿,才瞧了一眼。”
听到提起这件事,太子迟疑片刻:“父皇,儿臣似乎听说——”
“朕知道。”圣上神情似笑非笑,“朕还知道,会元郎在宫门之前,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朕是万万人之上,可这些将朕越捧越高、越捧越远的万万人,他们想要办什么事,总是能够越过朕,合情合理地办成的。”
“那父皇的意思是?”
“看他自己争不争气吧。”圣上语意转为淡淡,“如果轻易就受了影响,都不能将自己列到朕的面前,那朕也无法可想。”
第110章 就是最好的
承天殿。
日头从东升到头顶, 又从头顶晃悠悠往下走,至晚,监考官宣布收卷, 这一整天的殿试就算结束了。
中式举子们昏头涨脑地出宫去,考卷则送去东华阁,由读卷官们连夜评定。
十五日考, 十六日评完送呈御览并定一二三甲,十七日即是金殿传胪。
节奏非常紧凑。
这也好, 省了考生们许多心焦的时间, 之前会试结束后, 考生们还有心情到处访一访友会一会文,来一场出成绩前的狂欢, 如今都歇了心, 鹌鹑般老老实实地窝在家中或会馆客栈里等结果。
空前静寂的京中,只有一个地方气氛最热烈最胶着。
东华阁。
所有人的目光都瞩目到了那里,但能在里面的无一不是九卿重臣,不要说寻常人看去如在云端一般了, 就是以英国公之能, 也插不进一点手去。
因为十四个重臣, 没有一个出自武勋世家, 文臣之崛起势大, 武勋之边缘尴尬, 可见一斑。
“信哥儿, 你需有准备, 平常心处之。”英国公府来人带了英国公的话。
人走了,才去国子监领回进士巾袍的林信倒头侧卧到了炕上。
他极少有这样颓丧之态,许融本没把来人的话放在心上——考都考出来了, 还能怎样?
她调整得快,倒真的是平常心了,在一旁把那进士巾袍展开来看,这是林信明日传胪要穿的,她还没看过,怪新鲜的,只见袍子是深蓝罗袍,那巾则跟乌纱帽差不多,一套搭配着十分庄重。
看完了,她一转头,见林信还是一个姿势没动过,她走过去推他:“当真只要第一?”
林信才点头。
他居然很坚定。
许融都有点不解,固然她觉得他完全有资格得这个第一,也盼着他簪花跨马游街,那场景定然赏心悦目,但从前都没有见过他这么强烈的胜负心,这模样何止较劲,简直都像魔怔了过不去这道坎似的。
“可惜国公爷也打听不到什么。”她道,“要是知道进了前十,就有些数了。”
能不能列到前十,堪称是一道分水岭,虽说天子还可能从十卷之外再择卷观看,但这个几率太小了,一来即使是圣君也懒得费这个事,二来,越是圣君反而越不会这么干,因为这同时意味着天子对读卷官们眼光及学识的质疑,读卷官是只有内阁学士及九卿重臣才能担任的,这一下把满朝大臣全得罪了,就是天子也吃不消。
所以,考前可以以此语给考生增加信心,考后还自我安慰去赌这个几率,就没必要了。
“小宝,人力有穷时,天道有定。”
她想了想,又劝他:“不管皇榜给你定什么名次,在我心里你都是第一,行了吧?”
林信眼神亮了亮,他似有心动,但犹豫一下后,还是摇头:“不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不想骗你。”
怎么又扯上她了?
许融听不懂,可看他那模样,总觉得有点好笑——不是她不能共情,实在他颓颓地趴在那里,一下子像是小了三四岁一样,她又不好说出来,又不好真的笑出来,只能忍着道:“那好罢,总之你想开些。”
又掐指算了下,“这个时辰了,卷子应该都送到圣上跟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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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融算得没错,这个时候,读卷官们正齐聚在御前。
“……是故刑得其当,虽岁罪一人,而天下有咸服之心……”
“……臣闻若天下者,有致治之大法,有出治之大本……”
一篇篇文章自读卷官们口中流畅而出,大约足足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十篇文章都读完了,这些名列前茅的卷子由内侍呈到了天子案头。
卷面上写画得很热闹,除了文字之外,还有读卷官们评定时所用的圈、尖等标记及印章,同时,读卷官们还初评出了一甲头三名的位次,不过,这个就只是为天子参考所用罢了。
读卷官定前十,天子再从前十里定一甲,这是国朝发展至今君臣之间的权力分野,任何一方越过了这条线,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
初评出的一甲卷子本来是分开呈上的,天子没有管,将它们与其余七份混到了一起,而后亲自一份份将糊名处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