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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水秀身体素质好,很快熬过了早孕期。
她跟长青写了信,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章长青激动异常,想起小叶子出生时,他一口气喝了二两白酒,被队长批评了一通。他给水秀回信,说:“秀儿,娃娃的名字,我想好了,若是男娃就叫继国,女娃就叫继苒……”
陈家那边也得了信儿,欢喜异常。
陈王氏知道章家人口多,家务活儿繁重。她怕水秀累着,就说:“他爹,要不把秀儿接回来住一阵子?”
“好啊,水莲出嫁了,那屋子就让秀儿和叶子住吧。”
陈根发也想闺女了,一直念叨着小叶子。他的脖子就是小叶子给治好的,还让大川把工作台加高了几公分,说跟视线平行,省得低着头累脖子。
可柳玉苏不乐意,跟陈大川抱怨着。
“大川,家里住得窄简,二川兄弟正在说亲,秀儿带着叶子回来,哪家闺女敢嫁过来啊?”
“看你说的,秀儿回来住几天,又不是常驻。”
“那怀孕距离生产得好几个月,不是常驻是啥?”
柳玉苏不停地叨叨着,陈大川皱了皱眉头。
陈王氏恰好听见了,心知大川媳妇不好相处,就打消了念头。她给水秀捎了口信,说:“秀儿,要是忙不过来,娘去照顾你。”
陈水秀怀孕五个月时,陈王氏来到了柳沙湾。
长青不在身边,叶子又小,没人撑着哪行啊?反正解放了,没那么多规矩了,只要亲家乐意,就厚着脸皮住下了。
陈王氏一来,帮了不少忙。
江玉梅是个大度的,一点都不计较。她带着小继涵,巴不得有人帮忙呢。章小叶也把床铺让出来,自个儿睡在外间的木榻上,让姥姥跟娘睡里间。
章怀良也很客气,把陈王氏当客人。
陈王氏跟玉梅娘不同,安安静静地,很少出屋子。吃饭也在屋里,省得大人孩子受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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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恍而过。
到了秋天,章小叶背着书包上学了。
本来,她想留在家里陪着娘。可她的知识藏不住,不扎架子会露马脚的。
学校是祠堂改建的,古香古色的大屋子,一隔两半,坐着几十个娃娃,分为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和四年级。校长和教员是区里派来的,就住在祠堂里。
两位老师轮番上课,典型的乡村教学模式。
章小叶一上课就犯困,老师讲课就像催眠曲,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因为打瞌睡,没少被提搂。可她啥都会,老师也拿她没办法。
其他娃娃见了,就给章小叶起了一个外号叫瞌睡虫。
章小叶听见了,翻了个白眼,不搭理。
章长河不乐意了,就逮着人家揍了几下。结果,几个娃娃的家长来家里告状,章怀良把长河训了一顿,让他跟同学赔礼道歉。
长河道了歉,章小叶很过意不去。小叔从小就是保镖,长大了依然如此。
可这么一来,家里都知道小叶子上课打瞌睡。
陈水秀护短,说:“俺家叶子还小,打瞌睡也没啥。”江玉梅笑得嘎嘎的,见小叶子放学回来,就问:“小叶子,今儿又睡着了?”
“大娘,我没睡。”
章小叶出溜一下进了屋。
心说,先混一个学期,等寒假一过就跳级好了。反正都是一个老师教,除了课程不同,其他的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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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过后,章小叶过了六岁生日。
这一回,真得是大娃娃了。
章小叶照照镜子,不敢相信自己穿来四年了。从小不点到小大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可她终究长大了,没病没灾,运气还不错。
生日过后,天气就转凉了。
陈水秀进入了预产期。章小叶操着娘的心,每天都要把把脉。
这会儿卫生条件很差,生产都在家里。讲究一点的人家请个接生婆,不讲究的就自己生,存在很多不确定性,也担着风险。
章家早有准备,早早请了接生婆。
这个婆子四十来岁,是这一片最有经验的,给继涵接生的就是她。
到了农历九月初二,陈水秀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婴,母子平安。章小叶有了弟弟,既开心又嫉妒。她本是娘的娇宝宝,要被小不点夺去了。
陈王氏伺候着月子,江玉梅在一旁搭把手。
一转眼,小娃娃满月了。
能吃能睡,发育得得好。陈水秀也恢复得不错,除了胖了点,跟以前没啥两样。
章怀良给娃娃起了一个小名儿,叫小石头,大名叫章继国。长青写信回来,很是愧疚。他这个当爹的,不能陪伴妻子儿女,只能在物质上和精神上给予鼓励。
章小叶看了爹的信,很是感慨。
当初选择了爹,就得面对这个问题。好在爹粗中有细,知道给娘买东西了。
要说这个年代,夫妻两地分居很常见,好些公职人员和军人都是如此。男人在外面工作,女人在家养儿育女,照顾老人,做出了巨大牺牲。
这种家庭模式,跟时代背景有关。
连年战乱,民生凋零到了极点。经过三年多的休养生息,刚刚得到恢复。国家还很贫穷,工业基础很薄弱,城里养不了那么多人,就分散到了农村。
她想,娘跟爹先苦后甜,等到随军家属办下来了,就好了。
第36章 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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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过后, 冷空气来了。
章小叶换上了花棉袄。这是姥姥做的,穿着暖暖的。她喜欢姥姥,可姥姥回镇子上去了。大舅来接的, 说再不回去家里要造反了。姥姥知道大舅妈在找事儿,想抓个免费劳力,可出来半年多了, 该回去了。
这人一走, 家里忙了不少。
陈水秀想去听课,可又要带娃又要做家务, 哪里顾得过来?江玉梅想了一个法子, 说继涵一岁了, 把俩娃娃搁在一块儿招呼吧。于是,陈水秀和江玉梅替换着做饭,抽空去识字班。继霞和小叶子也搭一把手, 照看着弟弟。
可时间终归有限,又能抽出多少空档?。
陈水秀只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断断续续地挂一耳朵。章小叶怕娘跟不上, 就当起了小老师。这会儿《新华字典》还未推出, 汉语拼音尚未普及, 认字儿全靠死记硬背, 不复习很快就忘了。
“娘,该背书了。”
章小叶抓得紧,一有空就逮着娘学习。陈水秀见缝插针背几句,碰到不会的就问小叶子。章小叶连比带划给娘讲讲, 她反正上学了,不怕暴露了。
陈水秀很努力,坐在灶前烧锅时, 就拿小棍子划拉着。晚上也不闲着,哄了娃娃就开始背书,可背着背着就睡着了。
章小叶怕娘提笔忘字,就说:“娘,您给爹写信啊。”
“好。”陈水秀拿出稿纸,拧开钢笔帽儿,端坐在窗前写起信来。
她手里握的钢笔,是长青送给她的,说:“秀儿,咱俩儿一起进步”。平日里,她舍不得用,只有写信时才拿出来。
这会儿农村还很落后,使钢笔的没几个。
章小叶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除了工作组的同志,就是学校老师,还有丁大叔和英子姑姑。其他人要么用毛笔,要么用烧过的树枝当炭笔划拉着。学校里的娃娃使得铅笔和本子,都是发的,没让家里掏钱。
想想也是,即便这么穷,国家对教育却很重视,甚至勒着裤腰带也要把文化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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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了,章小叶照例要熏屋子。
她隔几天就烧一把艾草,屋里屋外都透着一股艾香味儿。
这还不算,她跟长河采集了野生艾草,风干后放置了一年,成了陈年熟艾。熟艾捣碎后去掉杂质,绒绒的,俗称“艾绒”。“艾绒”搓在一起压一下,就制成了艾柱。她燃了艾柱,给娘灸一灸(jiu)脖子、手腕,预防感冒。
江玉梅见了,也尝试了一下。觉得效果好,就跟公爹说了。
“爹,您也灸一灸,弄个两三回,膝盖就不疼了……”
章怀良今年五十四,身体不错,可长年干活膝关节难免受损,见了寒气就疼。这属于老年病,他这个年纪的一个都跑不掉,听说灸一灸能止疼,就说:“小叶子,来,让爷爷也试一试……”
章小叶正巴不得呢,立马抓着爷爷做试验。
“爷爷,您躺在榻上,闭上眼睛就好……”
艾灸很温和,只要找准穴位。
章怀良灸了三次,疼痛果然缓解了。
他呵呵笑道:“咱家可是出了个小神医啊。”
章小叶也很得意。这是最基本的,她的针术还没用上呢。
章老爷子见了,撅着胡子乐颠颠地说:“小叶子,让俺也试试。”
章小叶燃了艾柱,给爷爷灸了脚心,专门治腿。章老爷子年纪大了,效果虽然不明显,可暖暖的,就当烤火了。
这么一来,家里人都试了一遍,对小叶子的医术赞不绝口。
长志好奇地问:“小叶子,你这是跟谁学的啊?”
“大伯,我是跟林老先生学的……”
章小叶搬出了林老先生,这个无从验证,也没人深究。借着这个机会,还跟爷爷要了几个香炉做成艾罐,用起来就方便多了。
后院的李凤莲听说了,跑过来悄悄问道:“小叶子,肚子疼能治吗?”
“能。”
章小叶让三大娘缝了一个布包,把艾绒塞进去,缝上口。
“三大娘,您把这个贴在肚脐眼上,用腰带扎着……”
李凤莲扎了几天腰带,只觉得肚子暖暖的,疼痛感也消失了。
她喜滋滋地说:“小叶子,干脆做成腰带得了,前面和后面都塞上药包,连腰疼一起治了。”
这给了章小叶一个启发,不如给家人都做一套?护腰、护膝、护腕、护颈,连脚脖子一并护着,暖和不说,还能通经活络,驱寒祛湿。
说干就干,章小叶揪着长河捣鼓艾绒。
长河搬出石头臼子,把熟艾搁在臼子里,用石臼一下一下地捶打着。
“呦,长河这么有劲儿啊?”
江玉梅逗着长河,哈哈笑着。长河咧咧嘴,捶得更有劲了。
章小叶团着小手,戴着花帽子,在一旁瞅着。
小叔十岁了,上四年级了,不再是过去那个小顽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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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几天,捣鼓了半提篮艾绒。
章小叶画了一张草图,说:“娘,照着这个缝个腰带呗。”
“好,听叶子的。”
陈水秀加班加点缝了一条宽腰带,前后带着内兜,专门搁艾绒的。她给公爹送过去,让公爹扎上。
章怀良很孝顺,先想着爹。
章老爷子说:“怀良啊,你自个儿用吧,俺有狗皮褥子,还有狗皮护膝,用不着这个……”
章怀良就扎上了,怪暖和的。
江玉梅也做了一条,让长志系在腰里。又跟水秀找了几块布头,再做几个。
忙了半个月,一家人都扎上了新腰带。
章怀原听说了,也跑来了。长河就把自己的腰带摘下来,塞到三叔手里。三叔最疼他了,没少买烧饼给他吃。
崔氏见了,也笨手笨脚地缝了一个,说给长瑜留着。
这个冬天,格外暖和。
章小叶让娘写到信里,给爹听。还说:“等爹回来了,让爹也扎上。”陈水秀早备好了,护膝、护腰都有。她算着日子,盼着长青早点回来。
章长青在省城,也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他给水秀写信,说:“秀儿,等任务完成了,咱们一家就团圆了。”
可研究所的任务完成了,新的任务又来临了。
章长青毫不犹豫地接下来。
对他来说,革命事业是第一位的。他还年轻,要把精力用在工作上。看看单位里,像他这样的同志,还有很多很多。
再说,跟前线比起来,这点困难算啥?
“抗美援朝”战争已进入了相持阶段,谈谈打打,打打谈谈。米帝国主义光想着占便宜,可战场上拿不下的,谈判桌上就能拿到?米帝国主义色厉内荏,纸老虎面目可见一斑。
前线英勇抗争,他在后方坚守岗位,绝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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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过后,一九五三年来临了。
这时候,人民币兑换工作基本上结束了。
旧政权时代的法币、金圆券、外币、黄金、银元等流通货币,通通换成了人民币。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经济秩序恢复了,市场稳定了,物价也回落下来,跟解放前的乱象成了鲜明对比。
说到货币,就不能不提银元。
抗战胜利后,民国政府滥发货币,大肆搜刮民脂民膏,造成恶性通货膨胀。弄到最后,金圆券成了废纸,乡里只认银元,或者以物换物。
这么一来,富裕的农户就攒了一些银元。
章怀原家日子宽裕,多少有点家底。解放前,他跟崔氏把一摞摞银元用红纸封好,装在陶罐子里埋在了床底下。赶上兑换,就跟人家哭穷:“唉,长瑜成亲,把那俩钱儿都花光了……”他觉得纸币不如银元来得实在。这是经验使然,历朝历代唯有真金白银才最好使。
章怀良家的日子紧巴巴的,自然没这种负担。
他把三十多块银元拿出来,本想兑换。长志说:“爹,咱又不等钱使,就搁起来吧,等长河长大了,娶媳妇用……”
章怀良一想也是,就把银元收了起来。可搁在柜子里不保险,就藏在罐子里,埋在柜子下面。
章老爷子听到动静,就把怀良叫过去,压低了嗓门说:“怀良啊,院里再刨刨,俺记得早年埋过俩罐子,都是白花花的银钱,还有小元宝呢……”
章怀良一听,就紧张起来。
老爷子攒了这么多钱啊?可大张旗鼓地刨院子,不是让人家发现了嘛?挖浮财那会儿,到处都是拿着铁钎子探宝的,早就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
章怀良去院里踱了两圈,让老爷子回忆一下。可老爷子想不起来了,一会儿说在墙根底下,一会儿说在后院里,反正记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