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晓得章家着急娶亲,是为了冲喜。难怪长青梗着脖子,一脸不情愿?
后来,她听长河说,抗战胜利那年,长青才十五岁,就跟着游击队瞎胡乱跑。公爹把他捉回来,说:“十五岁的娃娃不好好念书,也不下地干活,想上天哪?” 可长青在家里呆了几天,又偷着跑了。直到婆婆生病,才被公爹揪回来成亲。那一年,长青十六,跟她同岁。婚后第三天,赶上大部队经过,就招呼不打偷着跑了。
这一回,公爹没撵上。婆婆过世,都没见人影儿。
消息传到娘家,爹娘很生气,说:“章家这不是坑人嘛?既然娃娃不愿意,哪能硬逼着?”她知道爹娘心疼她,怕她受委屈。可这委屈已经受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些往事,陈水秀都埋在了心底。
她有了叶子,不想考虑那么多,只要长青回来了,好好过日子就成。正想着,就看到叶子用衣襟兜着两个红石榴,哒哒哒地进了屋。
“良(娘),石榴!”章小叶乐颠颠的。
这是按人头分的,大娘挑了两个最大最红的给她,惹得继霞直噘嘴,说:“娘偏心,叶子的一个顶俩!”
陈水秀接过石榴,说:“叶子,娘给你掰开。”
说着,就掐着石榴腚儿,两手一使劲,“咔嚓”一声掰成了两半,露出了鲜红的果实,晶莹剔透。
“叶子,吃吧!”
“良(娘)吃”
章小叶举着小手,往娘嘴里塞。陈水秀瞅着叶子,咋恁懂事呢?即便有再多的烦恼,看到叶子就开心了。
不知不觉,叶子两岁了。前一阵子东躲西藏的,生日也没顾得上过。本来,可以吃个煮鸡蛋的,硬是给忘了。
玉梅姐说:“忘了好啊,没人惦记着,才能健健康康地长大……”
想到这里,陈水秀打开衣柜,取出了一件花棉袄。这是新做的,给叶子当生日礼物。
第8章 好消息
*
“叶子,好看不?”
陈水秀拿着花棉袄,照着叶子身上比划着。
“好看!”
章小叶咧着小嘴。她早就瞄上了,等到天一冷就能穿了!
娘俩正开心着,就听到长河在外面喊:“四嫂,大嫂让俺们去西院送石榴!”
“好,俺这就去。”陈水秀解下围裙,拢了拢头发。
“良(娘),我也去!”
章小叶放下石榴,用布巾擦了擦小手。
陈水秀牵着叶子出了屋。长河提着个青布口袋,在门口等着。
江玉梅站在屋檐下,扯着继文。
“玉梅姐,俺们一会儿就回来。”
“好。”江玉梅欲言又止。
她本想亲自过去,可二婶子有话在先,不让她登门。她只好挑了四个又大又红的石榴,让继业多吃点。
“娘,俺也想去……”继文小声哼哼着。
“继文,跟娘在家。”
江玉梅强撑着,可手在发抖。章小叶听见了,回头望了一眼。她见大娘神情恍惚,莫名有点心疼。
到了西院,三叔赶集还没回来。
崔氏在院里晒太阳。看到石榴,眼就直了。
“欧呦,今年的石榴咋结得这么大啊?”
崔氏咧着大嘴,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陈水秀瞅瞅西厢房,状似无意地问道:“二婶子,继业又在写字呢?”
“可不,那毛笔字写得可好了,先生都夸呢!”
崔氏对这个孙子很满意。陈水秀就抬高了嗓门,说:“继业,把你写得字儿给你小叔瞧瞧,让他也学习学习……”
章继业正等着呢,不等奶奶点头,就冲出了屋子。
“四婶子,这是我刚写的!”
“呦,这方方正正的,怪板正的……”
陈水秀不识字,长河倒是认得,就大声念道:“风、和、日……”最后一个不认识。章小叶瞅了一眼,上面写得是“风和日丽”,就张着小手说:“得(哥),要!”
“好,这篇大字就送给叶子了。”
章继业落落大方,把大字折成四方块,递过来。章小叶喜滋滋地捏着,还仰着小脸瞅瞅。继业堂哥白白净净的,很文气,跟继文的确很像。
长河一见,也说:“继业,给俺一份儿!”
章继业回屋取了一幅,说:“小叔,这个送给你。”
崔氏只顾着吃石榴,并未在意。陈水秀带着娃娃们赶紧离开,生怕二婶子反悔。
三个人刚出了大门,就撞见了章怀原。
“三叔!”长河欢快地喊着。
“呦,长河,咋不等着三叔啊?”
章怀原呵呵笑着,一把抱起长河。随手从褡裢里摸出俩烧饼,塞在长河手里,说:“长河,你跟叶子一人一个,快趁热吃吧!”
“三叔!”长河咧着嘴,开心得不得了。
“好了,好了,快回去吧!”
章怀原放下长河,挥了挥手。
长河把一个烧饼揣在怀里,另一个塞到叶子手里,说:“叶子,咱们回家吃烧饼去!”
章小叶闻着烧饼,直流口水。这是白面做的,撒了芝麻,香喷喷的。她递给娘,陈水秀接过来闻了闻,用手绢包着。
回到家,长河几步蹿进堂屋。
“大嫂,看这是什么?”
长河举着烧饼,继霞和继文都围上来,继宗也在一旁吸着鼻子。
“长河,给你侄儿分一点?”
“好。”长河很大方。
江玉梅去灶屋拿切菜刀,陈水秀也不好吃独食,就把烧饼贡献出来。
两个烧饼分成了十份儿,每人一块。那多出来的一块,一切两半,给了长河和叶子。章怀良咬了一口烧饼,呵呵笑道:“今儿可是沾了长河和叶子的光喽!”
“爹,赶明儿咱也去赶集买烧饼吃!”
长河嘻嘻笑着,舔着手上的芝麻。章小叶只顾着吃,差点把正事忘了。她舔舔小手,从青布袋子里掏出两幅大字。
“大良(娘),给!”
“叶子!”江玉梅又惊又喜,两手都在发抖。
章小叶抿着小嘴,得意得笑了。她的猜测果然没错,大娘对继业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就像母亲对待儿子。
章怀良也很激动,嘴里夸着:“欧呦,继业这字儿是越写越好了!”
“继文娘,快收起来,等长志回来了,给他也瞧瞧!”
江玉梅不识字,可这是继业写的,左看右看都是好。她把两幅字收起来,藏在了柜子里。要说,继业出息了,当年的决定虽然艰难,可对孩子总归是好的。
吃了烧饼,章小叶回到厢房。
她想跟娘打听,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能太冒失了,不然,哪有一点小娃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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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商城解放了。
那“轰隆隆”的飞机没了踪影,不晓得是被打落了?还是逃跑了?区里的同志说,战线往东边转移了,刮民党反动派蹦跶不了几天了。
又过了两天,民工们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按照村子排着队,推着独轮车,挎着担架,还唱着歌儿,可欢快了。章长志和章长明也在队伍里,一进家门就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爹,俺见到长青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哎呦,这一仗打下来,长青升到连长了,那腰里别着盒子炮,可威风了!”
章长志和章长明兴奋地描述着,章怀良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人活着,毫发无损,真是老天爷保佑啊!
陈水秀听了,也暗暗松了口气。
今儿是农历十一月初一,就在屋里燃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跪下来,拜了拜。
“菩萨保佑,让俺们一家都太太平平的……”
章小叶趴在门帘后面瞅瞅,娘又在拜菩萨了。
“良(娘)……”
“叶子,来磕个头。”
章小叶跑过去,趴在垫子上磕了三个响头。虽然她不迷信,可这是乡里的习俗,求个心理安慰。况且,她才两岁,还能反抗不成?
第9章 爹要挺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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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下商城后,国军主力东撤。
解放军乘胜追击,继续采取包饺子策略,先把敌人从城里引出来,再集中优势兵力消灭在乡野之间。
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就是这样一口一口地被吃掉的吧?
章小叶记得这场战役持续了两个多月,绵延七八百公里,是歼敌最多,伤亡最重的一场大战。在这期间,多少家庭揪着心,盼着亲人早日归来?
章小叶也算着日子,等着爹回来。虽然未曾谋面,可毕竟是这一世的亲爹啊。全国就要解放了,她跟娘还等着过好日子呢。
战斗持续着,战报半个月发一次,由区里的同志口头传达。
每一回,陈水秀都听得很认真。没有长青的名字就好,不管是立功的、受伤的,还是壮烈的。可回到家,就发一会儿呆。
“良(娘)……”章小叶见了,就喊两声。
“叶子,你爹快回来了…….”
陈水秀不晓得是哄叶子还是宽慰自己?
天冷了,树叶儿落了。
陈水秀给叶子换上了花棉袄。她给长青也做了一件,想长青了,就把棉袄拿出来晒一晒。章小叶晓得娘的心思,就翻着黄历。
再过十多天,战役就要结束了,爹一定要挺住啊。
*
转眼进了腊月,天气越发寒冷。
河里结冰了,每天早上都要用铁镐把冰破开。井水倒是温温的,冒着热气儿。赶上洗衣裳,章长志就挑上一大缸。
这天晌午,太阳大大的。
章怀良在屋檐下晒暖儿,长河带着继文和叶子追着小鸡玩耍。陈水秀端着木盆,在院里洗衣裳。章长志挑着水桶进来,大声吆喝着:“来来来,都来洗手啊!”
娃娃们一哄而上,把小手插在桶里,一点也不冷。
“叶子,小心湿了袖子。”
陈水秀一边说着,一边去拿干布子。
正热闹着,农协委员丁茂山进来了。
“大叔……”
丁茂山面色凝重,章怀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大叔,战报发来了,上面有长青兄弟的名字……”
章怀良颤抖着手,接过战报。在阵亡烈士那一栏里,果然看到了章长青的名字。
“长青……”章怀良哽咽着,眼圈发红。
他怎么也没想到,三年前那一别竟是最后一面?
陈水秀也听见了,就像遭了雷击,拧干的褂子“啪嗒一声”掉进水盆里。她两眼发直,长青没了?叶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爹哪。
章小叶也愣住了。盼了那么久,爹还是没保住啊?她扁着小嘴,就想哭。本想着当革命后代,不小心做了烈士遗孤?
“大叔,您要保重啊!”
丁茂山不晓得该如何宽慰?消息昨天就到了,可他不肯相信,硬是托人去区里抄了战报过来。
章怀良擦了擦眼圈,说:“长青这个浑小子啊,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正事,为了咱穷人得天下,值得!”
可话是这么说,却心疼得无以复加。
章长志也愣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江玉梅从灶屋里冲出来,一把拉起水秀。
“秀儿,回屋歇着……”
陈水秀神情恍惚,就像在做梦。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屋,眼泪一下冒了出来。
长青跟她既熟悉又陌生,从拜天地入洞房到揭开红盖头,不过三天。他们没说几句话,就像一对陌生人。她对长青更多的是回忆和想象,唯一的联系就是叶子。如果不是叶子,很难想象她已成亲三年,是章家的儿媳妇。
可现在人没了,她跟叶子该咋活啊?
几个小娃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愣愣地瞅着。
“良(娘)……”章小叶哭了两嗓子,不为爹只为娘。
“叶子,不要哭!”长河急了。
自打叶子会说话了,从未哭闹过,这还是头一回呢!他一着急,就把脖子上的银项圈取下来,说:“叶子,这个给你!”
“叔,不要!”章小叶捂着眼睛,嗷嗷着。
江玉梅一见,就说:“长河,咋把项圈取下来了?快戴回去!”
说着,江玉梅给长河戴上项圈。
这是章家祖上传下来的,长志小时候戴过,长明、长新和长青也戴过。本来传给了继宗,可长河出生了,婆婆就给长河戴上了,说这是命根子,不能随便取下来。
“叶子,去屋里陪着你娘……”
江玉梅怕秀儿有个闪失,就扯着叶子进了屋。
陈水秀坐在床边,两眼发直。
“良(娘)……”章小叶一头扎进娘的怀里。
陈水秀搂着叶子,有了一点活气儿。
“玉梅姐,你去忙吧。”
陈水秀强撑着站起来。她打开箱子,找了一块白布,用剪刀剪了一个小口,用力一扯,扯下来两根布条。
“叶子,来扎上!”
陈水秀给叶子腰里扎上白布,自己也扎了一条。
“良(娘)……”章小叶揪着娘的衣襟。
陈水秀给叶子擦了把脸。她还有叶子,为了闺女也得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