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伏夜出,一连住了几晚上。
江玉梅和陈水秀总算睡了个踏实觉。英子姑娘也冒了出来,说:“部队就要打回来了,很快就要解放了。”
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章小叶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再坚持一下就胜利了。
果然,冯保长得意了没几天,就收拾东西跑路了。
原来,国军去追击解放军,被牵着鼻子走。三绕两不绕,进了大山。这下可好,被打了伏击,一个整编师溃不成军,全部做了俘虏。听闻消息,县保安大队立马回撤,龟缩到了城里。那“还乡团”也没了气焰,跑得跑,藏得藏,一哄而散。
消息传来,章怀良提着的心放下来了。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长志他们还睡在窝棚里。直到部队开回来了,才欢欢喜喜地搬回了家。那时已是农历九月初八,过了寒露。
第二天,就是重阳节。
村里锣鼓喧天,彩旗招展。村民们欢天喜地,再也不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农会委员们一下冒了出来,召开了村民大会。
丁茂山站在高高的台子上,挥着拳头大声说道:“乡亲们,解放了!咱穷苦人翻了身,再也不用受剥削受压迫了……”
陈水秀抱着叶子,一脸激动。
“叶子,解放了,你爹就要回来了……”
章小叶揪着娘的衣襟,想跟娘说:“仗还没打完,爹一时半会儿的还回不来。”可她不想扰了娘的兴致,就搂着娘的脖子亲了一下。
第6章 打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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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都盼着长青早点回来。
章长志跟茂山兄弟打听,茂山说:“马上就要打县城了,打完了县城就打商城……”
这仗一个接着一个,啥时候是个头啊?章怀良翻着黄历,算着日子。这是最挂心的,只有见到人回来,才能安心。
果然,不过三天县城就拿下了。
县保安大队见解放军来了,闻风而逃,一口气跑到了商城。那里是交通要道,也是军事重镇,由国军精锐把守着,一时间不易强攻。可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早已制定,拿下商城是迟早的事儿。
县城解放了,人民政府成立了。各区的区长前去开会,回来后就走访各村各镇。
柳沙湾这一片本来就有群众基础,稍一动员,村民们就发动起来了。尤其是妇救会,在英子姑娘的带领下,走街串巷,把“支前”工作做得有声有色。
“姐妹们,男人们种地打粮食支援前线,咱们就把衣服鞋袜全包了!”
江玉梅和陈水秀都很积极,前期任务完成了,又领了新任务,有鞋子、袜子、米袋子。白天没空,晚上点了豆油灯,加班加点。
这天吃罢晚饭,陈水秀在灯下做针线活儿。
章小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她一觉醒来,见娘还忙着,就揪着娘的衣襟,说:“(良),眼睛!”
陈水秀放下针线,笑着说:“好,娘这就歇着。”
陈水秀注意到了,叶子既聪明又懂事,跟一般小娃娃不一样。她觉得很宽慰,老天爷开眼,给她送来了这么一个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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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前”和收秋同时进行着,部队也来帮忙。
从七里店到柳沙湾,一队一队的战士们跟村民们一起抢收。田间地头都是欢声笑语,就像一片欢乐的海洋。
“解放军好啊,纪律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这样的部队,谁不爱呢?
收了秋,家家户户都在晒粮食。高粱、玉米、豆子,红红的,黄黄的,摊在地上就像一副彩色画卷。
章怀良家也是如此,大人们干活儿,娃娃们也闲不住。
长河、继霞坐在小板凳上搓高粱米,两只小手对着搓板使劲儿搓啊搓啊,搓得通红。继文忙着踩豆荚,哒哒哒地来回跑着,一趟又一趟。
章小叶不想当闲人,也跟着踩豆荚。这个活儿看似轻简,可踩一会儿,头上直冒汗。
“继文,叶子,歇一歇吧!”
“爷爷,俺不累!”
继文看着文气,可力气不小。章小叶撑不住了,就坐在小板凳上,瞅瞅这个瞅瞅那个。
大娘在灶屋里做饭,娘在机房织布。爷爷、大伯、大堂哥在掰玉米棒子,把那外皮一扒,七八个玉米捆在一起,挂在屋檐下,金灿灿的。
这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丰收的喜悦,令人心满意足。
章怀良估摸了一下,说:“今年收成不错,交了公粮之后,还能落下不少,撑到明年夏天应该没问题……”
听到这话,一家人心里都很踏实。
冬寒和春荒是最难熬的,可有了粮食就不一样了。
江玉梅想改善一下生活,就蒸了一大锅玉米面馒头,黄澄澄的,冒着香气儿。这味道比高粱面饼子强多了,就连章小叶都觉得好吃。
“大良(娘),发糕!”
章小叶吃过发糕,宣宣乎乎的,又甜又软,就想让大娘蒸一锅。这一个月下来,她口齿清楚了一些,就连说带比划的把意思表达出来了。
“呦,小叶子懂得不少嘛?” 江玉梅哈哈笑着。
继霞狐疑地瞅了一眼,小叶子啥都懂?好像还识字?章小叶心知露了马脚,可为了吃的,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章小叶对家底感兴趣,就跟小叔打听。
长河说:“叶子,咱们家有三亩旱地,两亩水田,是我爷爷,也就是你老太爷挣下的家业。如果不是分家,咱们家有三十多亩地呢……”
章小叶不晓得老太爷是何许人也?只知道走南闯北很能干。算起来,老太爷有六七十岁了,可呆在外面咋不回老家啊?
这些日子连蒙带猜的,对家里有了进一步了解。
爷爷兄弟三个,他排行老大,十六岁就成亲了。他跟奶奶同岁,生了五男一女,六个孩子。大伯是长子,守着祖宅家业。二伯、三伯成亲后,就单门立户分了出去。
小叔是个意外,奶奶四十二岁怀上的,就当成了老来宝。可惜,小叔还不满五岁,奶奶就生病走了,姑姑也出嫁了。亏得大娘有担待,把小叔当成自己的孩子疼爱着。可继霞和继文也是小娃娃,有时候顾不过来,小叔就粘着娘。
娘是个新媳妇,性格温柔,跟大娘的火爆脾气不一样。小叔跟娘格外亲近,连带着对她这个小侄女也另眼相看。
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如果不是爹跟着部队跑了,娘脸上的笑容会更多一些吧?
娘说爹长得像爷爷,高鼻梁大眼睛,个子高高的,笔直笔直的,就像白杨树一般。她时不时瞅瞅爷爷,想象着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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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商城定在了十一月,也就是农历十月。
从七里店到柳沙湾都是后勤驻地,有兵工厂、卫生院,都藏在林子里,用树叶和茅草伪装着。为了迷惑敌人,漫野地里搭起了窝棚,一个一个,真真假假。
开战前夕,区里发了动员令。
青壮汉子拉起了担架队、运输队。章长志抬着担架去拉伤员,章长明推着独轮车运送粮食。江玉梅和陈水秀去卫生院帮忙,洗绷带,烧大锅,熬些汤汤水水。
一切准备就绪,战斗打响了。
解放军采取围城战术,先切断交通和粮草,把前来增援的军队一股一股地吃掉,就像包饺子一样。
敌人的反扑也开始了,飞机、大炮、坦克一起上阵,火力很猛。
可战术上的失败,不是靠武器能改变的。随着铁路沿线的丢失,后勤线被切断了。敌人就仰仗着空中优势,开始空投物质。
运输机、轰炸机一架接着一架,从空中呼啸而过。
村民们很稀罕,说扔炸弹就像羊拉屎,一串一串的。区武工队的同志见了,赶紧把乡亲们引开,说:“老乡,危险,可不能再看热闹了。”
大部分村民都听劝,还是有不信邪的,时不时从隐蔽处探出脑袋来。
要说,柳沙湾离商城很远,有三百多公里,可恰好在航线上,每天轰隆隆几趟。一来二去的,村民们又学会了一个新名词——跑飞机。
这天晌午,飞机又来了。
村民们赶紧钻进林子里躲一躲,这样飞机就看不见了。章怀良一家藏在西洼地,不同于以往,秋庄稼都收了,没遮没挡的,只能趴在草棵子里。
江玉梅搂着继霞和继文,陈水秀扯着长河和叶子。
“都把耳朵捂上,眼睛闭上。”
章小叶把头埋在娘的怀里,一动不动。长河透过指头缝,朝天上瞄着,还悄悄地说:“来了来了,又飞回来了!”
飞机在头顶上盘旋着,章小叶一阵紧张。这跟看热闹不同,随时都有可能波及到,国民党的军队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果然,一架飞机返航时,扔下了两枚炸弹。
“轰隆隆”一颗落在了漫野地里,炸了一个大坑。一颗落在了村里,尘土飞扬。房子被炸塌了?章怀良探出头来,不晓得炸弹落在了谁家?
警报解除了,一家人摸回村里。
村民们端盆提水在救火,民房被炸塌了十多间。正乱着,就听到有人吆喝:“不好了,村东头的赵二婶子被炸断了一条腿,抬到部队卫生院去了!”
听到消息,有同情的也有看笑话的。
赵二婶子一向神神叨叨的,给这个算命给那个算命,骗吃骗喝的。赶上跑飞机,人家都跑,就她在床底下躲着,说是算好的地方,刀枪不入,没想到把自己撂进去了?
第7章 红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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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抢救及时,赵二婶子的命保住了。
可她丢了一条腿,成了瘸子。
这是血的教训,村民们引以为戒,再也不敢大意了。村里也召开大会,讨论自救问题。留守的农协委员李大海说:“乡亲们,马上就要入冬了,不能让咱穷苦百姓流离失所,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好啊,咱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把那塌了的房子盖起来……”
村里一发动,村民们一齐动手。
赶在这个时节,青壮汉子都支援前线去了,剩下的多是老人和妇女儿童。可家家户户还是出人出力,有打土坯、和泥巴的,有割芦苇杆子的,有打草帘子的,忙得不亦乐乎。
那几家事主,也打起精神,把能用的细瓦砖头捡出来,木头椽子挑出来,缺得料就想法子备上。
章怀良也去帮忙,看到赵老二就宽慰几句。赵老二自认倒霉,他们家损失最大,七八间屋子被毁了一大半,院墙也炸塌了,人也伤着了。
“怀良大哥啊,亏得有部队医院,不然孩子娘可就没命了!”
赵老二是个老实人,只知道闷头干活,跟赵二婶子不一样。可他怕老婆,被赵二婶子拿捏得死死的,一点都不当家。
村里人都去帮忙,不过十天,倒塌的屋子就收拾好了。
“人多力量大,有人管着就是好啊!”
赵老二一家感慨的同时,也骂“刮民党”不干人事,专门祸害老百姓。
这笔账自然得记着。部队调集了几门大炮,敌机来了,就对着猛轰。甭管能不能打着,这气势得立起来。这么一来,敌机收敛了很多,轻易不敢低空飞行了。
这天晌午,赵二婶子出院了。
俩儿子抬着她进了村,就听她嘴里不停地骂着:“刮民党这个挨千刀的,得让老天爷好好惩罚他们!”
有村民开玩笑说:“二嫂子,前一阵子您不是跟冯保长混在一起,要收拾咱穷棒子嘛,这会儿咋又骂上了?”
“啊呸,你啥时候见俺跟冯保长混在一起了?”赵二婶子梗着脖子不肯承认。
“欧呦,翻脸不认人了?”村民们哈哈笑着。
赵二婶子是个神婆,十里八乡小有名气,找她瞧病问事的可不少。冯保长家大业大,又经常做坏事,迷信得很,就时不时地请人问一问。一来二去的,跟赵二婶子呱哒上了。赵二婶子想弄俩钱花花,就装神弄鬼的,没少折腾。可现在冯保长跑了,穷人翻了身,哪敢跟过去一样啊?
回到家,赵二婶子就琢磨开了。
她的道行在那里摆着,好端端的咋就不灵验了?这不是砸了饭碗嘛,以后谁还信这个啊?她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被啥妨碍住了,就把村里的异象掰扯了一通。
别的也就罢了,那章怀良家的小孙女不是被判了“哑巴”嘛,咋突然会说话了?刚满两岁的小娃娃,不哭不闹懂事得很,只怕有些来历。
赵二婶子上了心,想当面瞅瞅。可腿脚不灵便,只能找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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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小叶不晓得自己被神婆子惦记上了。
她正站在院里,仰着小脸瞅着石榴树。树上星星点点的挂满了石榴,红灿灿的。章怀良拿着竹竿子,绑着小镰刀准备摘石榴,几个娃娃在一旁围观着。
“爹,那个咧嘴了!”长河指着一个红石榴。
“好,那就先摘那个!”
章怀良举着竹竿子,轻轻一转,就把石榴割下来了。继霞用篮子接着,一会儿就摘了一篮子。
“吃石榴喽!”长河捂着嘴,高兴得蹦跶着。
继文急得团团转,章小叶也咽着口水。家里的石榴熟得晚,摘早了是涩的,几个娃娃盼啊盼啊,终于能摘下来吃了。
“长河,继霞,先搁在屋里。”江玉梅隔着帘子喊了一嗓子。
“好咧!”长河和继霞挎着篮子进了堂屋。
江玉梅把石榴拿出来,摆在桌上点着数。
“娘,树上还有呢!”
“呃,那再摘几个。”
江玉梅晓得亲戚门上都盯着,每年石榴摘下来都要分一分。这是个心意,尝尝味道就成。
章怀良又摘了几个,就停了手。
“叶子,树上那几个给你大伯、二伯、三伯留着……”
“嗯,伯回来,再七(吃)!”
章怀良的话只说了一半,那石榴给长青也留着呢。
陈水秀在屋里听见了,就抬头瞅着那棵石榴树。
她出嫁那会儿,赶上石榴红了,一进门就吃上了红石榴。随后有了叶子,婆婆很欢喜,说:“秀儿,这是个好兆头。”可未等叶子出世,婆婆就走了。临走前,还攥着她的手说:“秀儿,长青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