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蒿被引开,越萧行将走入暗牢。
还没走近,空气里就散发着桐油的味道,越往前走,气味越来越浓。
四名禁军只在他背后屏息按刀防备,一心生怕他逃脱,并未查知空气里的微妙。谁知无论如何防备,暗牢还未打开,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他们惊愕地睁着眼,感受脖子上赫然开裂的皮肉和汨汨流出的鲜血,随着越萧腕上铁链落地的声音,轰然倒地。
越萧踢翻架立在两侧的火盆,火舌跳脱束缚肆意狂舞,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事务,独成殿舍的所谓暗牢淹没在火海里。他不在,暗牢没什么可防范的,守卫疏松,念恩在里面倒洒桐油轻而易举。
熊熊火光之中,一身傲骨悍利如初,猎猎黑袍拥着冷冽眉目,青丝如墨,在火光掩映下卷起令人心动的弧度。
从此尘封黑暗的过去尽数湮灭,他裹挟着温暖焕然新生。
他姓越,名萧。
第35章 玉牌 【1+2更】
郢陶府的醉仙台上, 越朝歌一个人斜斜歪座在圈椅之中,紫裳华府迤逦满地,俯瞰郢陶府的璨然灯火。旁骛殿廊下倒是点了灯, 只是主殿漆黑一片。
她抬起眸子,目光放远。
京城点点烛光如萤, 最热闹的东市樊楼点了无数火红的灯笼, 喜庆到有些浮夸。就在这时, 皇城的方向火光闪烁,不一会儿,烈烈火光冲天而起, 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烧得轰烈而绚烂。樊楼的喧嚣灯火在冲天的昭烈背景下成了点点星火,也不算那么出离麤诞。
越朝歌起身,眺望那边的火光跃动。
而今的朝野已然腐烂生疮,忠佞直悖,都在越蒿的寸舌之间,那才是给如今天下最好的祭礼。那抹明丽的烟火就是大骊新生最好的礼赞,从这里开始,一定会有全新的改变。
想到这里, 她不免想到越萧。
郎艳独绝,瑚琏之器, 将来要一柱承天的悍利儿郎。
越朝歌卧回圈椅里,独自斟了杯醉仙酿, 饮了一口。
美酒入喉, 刮割得喉咙有些生疼,美目微垂,卷翘的睫毛在无边秋夜中显出一股落寞。
她也不知怎么了。
宣德门前, 越萧向她道歉,她竟觉得心中滞涩。说出让他认真爱她的话,也有些贪婪和清高——
她本不是“芳心千重似束”的半开石榴花,原以为自己不在意对方是否真心,只要够有趣、够好看,她就能不追求情爱的名义,把他圈禁于府,勾他同自己过了这一生,或者不然,哪怕她潇洒一世孤独垂老,也没什么可惧的。
可,对方是越萧,他的身份和经历注定了他不会在谁的掌控里安然度日。她对他的贪求索取越过了原本的纲线,对他的言行举止也都超乎体局。
她变得在意,变得不洒脱,也变得自相矛盾。
秋风下酒,不好醉。
转角楼台传来轻盈细碎的脚步声,婢女上来陈报,细声道:“启禀长公主,梁信梁公子在下求见。”
越朝歌闻言,纤玉一般的手指轻轻转动指尖的梨花盏,道:“来得正好,叫他上来吧。”
婢女埋首退去。
不一会儿,沉缓的脚步声规律得像行军的鼓点,一声一声落入耳中。
梁信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全乎礼节,揖首见过越朝歌。
越朝歌下巴一抬:“坐。”
梁信把手里的一篮柿子放在桌台之上,在她对面落座。
越朝歌的视线从那篮柿子上拂过,重新落回手里的梨花盏上,“劳你记挂。”
梁信抬手,自己斟了杯酒,“长公主夙夜独酌,是有心事?”
越朝歌幽幽道:“阿信,你喜欢过人吗?”
梁信一顿,壶口顺畅倾落的琼浆遽然断了线,他眸光半掩,继续斟酒,道:“长公主何出此言?”
越朝歌道:“本宫好像……十分挂念一个人。”
梁信抬眸,见她端着梨花盏,一双美目半阖,倨傲地盯着皇城天边明烈的火光。他心里突然酸涩起来,抬盏,仰头倾杯饮下。
“长公主,”他有些大胆地盯着越朝歌的侧脸,想借着酒壮人胆的机会把心里话掏出来当面说个干净,可当越朝歌回过眸来,与他目光相接,他又陡然清醒,到嘴的话又吞回心里。
所有招她讨厌的可能,他都不该冒险,也不该沉不住气。
越朝歌见他神色多番变化,最后又仰头饮了一盏,不禁道:“你也有心事不成?”
梁信道:“劳长公主记挂,我没有心事。话说回来,长公主挂念的人,是暗渊吗?”
越朝歌笑而不语。
心事烦闷,不知从何道起。事涉家国,也有许多不能与人提及。
她又饮了一盏,道:“阿信,若一个人的信条自相矛盾,平日行事,又该如何?”
梁信闻言,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道:“长公主具体为何事烦扰?”
越朝歌笑道:“本宫,为情所困。”
梁信心里咯噔一声,五味杂陈。
为情所困,对象必然不是他。早该想到的,昨夜他提了酒来,碧禾说她在旁骛殿,去请了半日,回来报说她在旁骛殿沐浴……
他那时慌乱得无所适从,几乎是狼狈地逃离了郢陶府。他告诉自己,越朝歌尚未扶立驸马,一切都只是她玩闹取乐,可他心里明白,不是那么回事——
她常歇的贵妃榻侧有两个洁白的瓷瓶,上面工笔落墨匀致细挑,画着不为旁人所知的故事;从来傲易的她,马车上绝不允许有旁人的气息,可那日,暗渊从她的车舆上翩然而落;平日里面首只能谈笑,若是抚她寸缕,至少是贬到浣衣庭的下场,可暗渊勾|搂她的腰|身,她惊惶却不曾降罪……
梁信其实心有不甘,可又能如何。
能在她身旁伫立,看她笑靥生花,已经是这辈子最大的荣幸。以他的身份,他虽有妄想,却不敢当真奢求更多。
陈酿成了苦酒,他今晚饮得又凶又急。
压下心间的苦涩,他问:“为情所困可也分为很多种的。是眼前纷乱,能做的选择只有其一,难以割舍其它,还是求而不得暗自作苦?”
越朝歌轻轻笑了一声,仰头靠在圈椅上,望着漫天繁星,道:“都不是。本宫……不想把他让给别人,却让他去看看别人,心里竟然希冀他看过别人之后,还坚定选择本宫。本宫从前自诩洒脱不困于情爱,可如今缠结在这件小事上久久不能释怀,是本宫变了还是情爱当真会让人如此?”
听她剖白,梁信心里苦涩难言,喉咙像被棉花堵住一般,久久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忍着酸苦锯喉的感觉,艰厄道:“或许,情爱本就如此,甘瓜苦蒂,本就要经这一遭的。依我言,长公主不似自苦之人,就如往常,随心随性才是。他若当真值得,便容你让你宠你,无所不顾及你,情爱本是饴糖,尽心享受了开怀了,也不枉这一遭。”
越朝歌道:“你这说话绕弯子的毛病又犯了。”
她伸长了手臂,酒杯碰了碰他指尖的梨花盏道:“多谢。”
梁信所言,虽不简练,却也解开了越朝歌心中纠困。
倨傲如她,本该随心随性,想勾戏便勾戏,想推开便推开,大可不必为这样的反复抱愧,她在世这一回,本就是要恣意的。这是不作伪的她,若越萧能受,便受了,若不能受,便不是她要寻觅的人,毕竟她不可能在他面前作伪一辈子。
如此一想,心中好受多了。无边秋月,习习凉风,竟也叫人畅快许多。
第二日清晨,郢陶府前兵卫列队,次序肃然分明。车马有栉,拖载件件箱笼,美婢香车,浩浩汤汤,排了整整一条府前街。
梁信昨夜听闻她今日出京前往香山,便宿在郢陶府,以便今日相送。此时他骑着高头大马,随在越朝歌车舆旁边。
礼部尚书亲自来督礼唱喝,悠扬的送乐声起,长鞭甩地驱散道上邪魅魍魉,浩荡的队伍听音,缓缓起行。
尊华贵赫的排场一路从郢陶府门摆到了东市长街,穿过东晖门,及至烟柳长亭。
梁信勒马悬缰,道:“信祝愿长公主,此去山水安顺,心畅情怡。”
越朝歌素手掀开车帘,道:“等本宫回来,再请你对酌。”
说罢放下了帘子,车马缓动。
六角孤亭里,长身修立。越萧笼着黑袍,凝瞩不转,盯着越朝歌的车舆。
他手里轻轻摩梭着一块玉腰牌,面无表情。直到越朝歌的车驾离开很远,梁信勒马转头而去,他才从亭子里走出来,盯着梁信的背影若有所思。
午膳时分,越朝歌抵达临近的丰沛县,在县里最好的酒楼落脚。从车舆上下来时,她环顾四周一圈,没见到越萧的身影,心里不禁有些担忧。
酒楼其实算不上酒楼,是个双层小筑,小小的楼堂漆了深深的赭色,单薄的建筑显然衬托不起这颜色的厚重,反而显得浮华。这小酒楼早有先行官打点好了,清了全场,至为迎候贵驾。
越朝歌没见到越萧,便收回视线,准备上阶。
一回头,便见一抹修长的身影抱伞而立,靠在门上,兜帽半掩,只露出刀颌傲颈,薄唇细挑,气度绝尘。
她一愣,随即笑开来。
越萧抬眸,露出剑眉星目,容色殊绝无双。
他放下脚,站直身子道:“长公主,可缺近身侍卫?”
越朝歌看见他,放下心之余,勾起妖绝的笑容,斜下看了两眼道:“本宫不缺侍卫,不过依你所说,近身侍卫——”
“近身”两个字她咬音极重,意有所指。
“革下这算是自荐枕席吗?”她飞起眼角,话里饱含戏谑。
越萧不语。
越朝歌抬步进了小筑,道:“随本宫进来吧。”
代替碧禾的侍女犹有疑虑:“殿下,此人来路不明……”
话说至一半,越朝歌冷冷瞥了过来:“本宫的决定,何时轮得到你置喙?不必问责酒楼老板,多赏些银钱给他。”
已经清场的地方出现来路不明的人,酒楼老板是首责,不问责的意思,便是长公主很满意这位新晋的近身侍卫。那侍女偷偷抬眼,看向越萧半掩的侧脸,忽而越朝歌冷厉的眼神抛射过来,她身子一颤,埋首噤声,不敢再看。
越朝歌带着越萧进了二楼雅间,道:“你这张脸,倒是讨女子喜欢得紧。”
越萧没听出她话里的些许揶揄,道:“承蒙殿下喜欢。”
越朝歌轻轻哼了一声,挑唇怅然道:“可惜了,今日之后,本宫就要同天下共享郎君美色了。”
说着,在桌边坐了下来。
越萧取下兜帽,解下长袍,道:“在下越萧。长公主,好久不见。”
他说着,嘴角难以克制地浮出一抹笑意。
有些人单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他走上前来,摊开手心,上面是一块莹白光润的条方形羊脂白玉,正静静地卧在他清晰的掌纹之间。玉牌上刻着她的号,“朝歌”二字龙飞凤舞,是她父亲的亲笔御书,左上角还浮雕着一只小小的白鸽,是她的笔触。就连五彩的绦穗,都是精致的千千细结,这条玉穗的所有丝绦,都是她母后亲自选丝纺织编制而成。
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块这样的玉。
猝不及防地,眼泪渐渐盈满眼眶,眼底朦胧起来,纤细的玉指缓缓地、有些难以置信地从他掌心里取下玉牌,放到眼前端详。
这块玉牌,是她父皇母后给她的,最后的生辰礼物,当时母后还说,这上面是幸福的三个人,简单刻画的鸽子、精湛不羁的字样、五色缤纷的玉绦……
为了选玉,父皇向朝臣发了很大脾气,甚至御驾亲临,到西疆督采玉矿……
眼泪终是顺颊而落。
她好想父皇母后,好想好想……
从前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旧物重现眼前,那种被捧在掌心疼宠的感觉打开了一条秘密的细口,山河浪涌千里奔袭而下,冲破她自以为牢固的心防。
越萧见她哭成这样,有些不知所措。动了动手指,想揽她入怀,可想到他那夜的孟|浪已经冒犯了她,便压下长臂,静静看着她。
回忆翻腾,越朝歌泪如泉涌。哭到难以自抑之时,她张臂圈抱住近在身侧的越萧,把头靠在他腹上,呜呜哭得越发大声。
越萧缓缓抬起手臂,摸了摸腰间乌黑的脑袋,歉道:“对不起。”
越朝歌哭着摇头,把眼泪都蹭在他的缁衣上,边哭边道:“你从哪里拿的它?”
越萧道:“宫里,宗人祠。”
皇族及其亲眷不能随便出京,表征身份的玉牌统一被放在宗人祠。大骊新朝已为她打造了新的玉牌,他原本也未作多想,然而那夜越朝歌在大榆树下醉酒而哭,行事作风不似平日,像是幼时孩童。醉酒见人心,虽说她藏得极好,可如此行为,越萧想,大抵,她是想念幼时肆意撒娇的光景吧……
从那时起,他便起了心思,想用点什么缓解她独藏内心的隐秘想念。
前朝旧物都收于宫中。于是第一步便是拿回暗卫亲军的领军革带,让亲军查探宫中是否还有前朝旧物,果然探到了这么一块切切实实的刻着她名字的东西。眼下若是不拿出来,日后倘若未能兵不血刃攻下皇城,这么一块珍贵的玉牌便有可能毁于烽火。
越朝歌蹭干眼泪,红着眼道:“你进宫,就是为了拿这个的?”
越萧目光有些闪躲。
他怎好说是。
会不会又显得十分越界……
最后,他垂眼对上她的目光道:“顺手而为。”
越朝歌擦干眼泪,直起身来,揭起绢帕小心翼翼把玉牌包住,道:“多谢。”
越萧抬眼,“你不怪我?”
越朝歌摇头,手肘交叠倚在桌上,盯着那块玉。
怎么会怪呢?
这是她除了自己的回忆意外,唯一撑着思念和宠爱的东西了。
她转过头,勾过他垂在身侧的修长的手,拉着他坐下,吸了吸鼻子,倨傲道:“新晋的小侍卫,想要什么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