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萧已经完全抬起了下颌,紧绷的脖颈线条修利,青筋迸起。若非怕吓着越朝歌,他甚至想在身上划到伤口转移疼痛和注意力。
喉结滑动了一下。
越萧绷着头皮,艰涩道:“大姐姐,可以、求饶么?”
越朝歌笑。
“小弟弟,怕坏啊?”
越萧阖上眼。
越朝歌以为他会说怕,或者就此沉默,未想他短暂降息一阵,忽然笑道:“大姐姐,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抬手,修长如节的手指从越朝歌的后颈压落,把她摁到胸口。莲笼因着他这一动作,猛然晃动,带起了轻擦。
“大姐姐,你知道这样很危险么?”
越萧颔首咬住她的耳骨,犬齿厮|磨,嗜血意味正浓,像一头被激怒还饶有耐心的狼。
越朝歌有一瞬的清明。
或许,越萧还是选择了自己的觊觎。
她等了许久,等着越萧下一步铺天盖地的风雨满楼,没想到等来了他一声叹息,“大姐姐,这次我求饶。”
也只有这次了。
长臂环过娇纤的身子骨,越朝歌被他狠狠圈在怀里,听他的心跳,感受他修利的线条肌理。
他没有下一步动作。
越朝歌缓缓放松了颈项,试图把整个脑袋的重量都交到他胸膛上。他的胸膛宽敞挺拔,心跳很有力,臂膀也很温暖,冷冽的松木香也是她喜欢的味道。
秋风从莲笼的缝隙里轻巧地钻进来,试着窥探|秘|密,吹散了热切和鲜绮。
晚菊酿后劲十足,越朝歌高度紧张过,本就有些疲惫,而今凉风一吹,酒劲上来,所触所感温暖得宜,便渐渐睡着了。
手还在更热的地方,随着呼吸均匀,也缓缓放松开来。
越萧探头看了一眼,望向她露在外头的半截手臂,顺着看向隐没处,鬓角突突直跳。他收回视线,从那张已经收起嚣张的笑脸上扫过,听她均匀的呼吸声,油然胜出一丝死里逃生的庆幸。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越朝歌到底还是不知道,若是平日,这莲花笼就要染上嫣红,一同庆贺她们的新生。我该把你拽进深海共承涛浪,该把你揉进骨血换你求饶。
越萧摸着光洁娇小的脸,透过缝隙,看向天上皎皎明月。
秋夕就快到了。
*
抵达长安的第二日,越朝歌从上园寝居的榻上醒来,身上是干净柔软的洁白衣裳,髻上的钗环项圈都已经尽数卸去。榻边案几上,还有一碗见底的醒酒汤。
晚菊酿的威力实在大。
头有些发胀。
碧禾端着热水走进来,见她半拥着衾被已经起了,忙道:“主子醒了,可要传膳吗?”
越朝歌揉了揉太阳穴,道:“本宫昨夜,怎么回来的?”
话毕,她又觉得多此一问,自然是越萧带她回来的。
果然,碧禾把热水放到金貔貅衔宝珠的楠木盆架上,道:“主子是公子带回来的。公子还要了一碗醒酒汤喂给主子喝下,说是省得主子醒来头疼。”
越朝歌朦朦胧胧,回想起昨夜半睡半醒之间,唇上的确有温软相触,给她渡了汤药,后来下唇还被狠狠咬了一口。
抬手摸上丰润的下唇,果然传来一丝疼痛。
越朝歌眯起眼,道:“碧禾,把铜镜拿来给本宫。”
碧禾闻言,忙道妆奁台上取了铜镜送过来。
她惊道:“主子你唇上怎么了,怎么凝了颗血珠?”
越朝歌揽镜自照,瞥见唇上那突兀的一点血红时,气笑了。
怎么凝了颗血珠?
越萧是属狗的么!
这还怎么抹唇朱!
“越萧呢?”越朝歌甩了铜镜,起身下榻。
碧禾收了镜子摆回妆奁台上,道:“公子说得果然不错,就知道长公主要问。公子叮嘱了,若是长公主问起来,就说今日除却津门,其余十三州兵马统帅将会齐聚长安,后日就要有十四州兵马会,今日他带念恩小哥出去办点事情。至于什么事情,他没有说。”
“长公主洗把脸,”碧禾递了快热帕巾,道,“说来,昨日咱们才到长安,奴婢今早就听了个奇闻八卦,长公主听吗?”
越萧不在,越朝歌“不能抹唇朱”之愤无处发泄,兴致不高,懒懒道:“说来听听。”
碧禾兴致冲冲道:“长安燕家,长公主知道吧?”
越朝歌蛮点点头,敷衍着:“知道。”
碧禾道:“燕家乃是长安望族,簪缨世家,原是最该重礼教的,您猜怎么着?”
小丫头哒哒哒跑到越朝歌跟前蹲下,攀着她的膝道:“燕淮,就是燕家嫡子,前些年求娶津门守将潘云虎的小女儿,叫什么,西什么来着……”
“穆西岚?”越朝歌道。
那夜在香山寺禅房,念恩向越萧汇报,隐约似有听到这么一段。
碧禾连连点头:“对对对,穆西岚。结果穆西岚不愿意,她长姐潘西岑就代她嫁入燕家,没想到燕淮宠妾灭期,生生逼死了怀胎六月的潘西岑。穆西岚发誓要为姐报仇,眼下正日日带人堵在燕府门前喝茶呢!”
“喝茶?”越朝歌凝眉。
“嗯,”碧禾道,“奴婢也觉得疑惑呢,一个姑娘家,要报仇竟是带人堵在燕府门前喝茶。后来才听说那穆姑娘本就不同凡响,年纪轻轻掌兵两万,飒爽英姿,脾气火爆,说是喝茶,实则是搭了个茶寮坐着,指挥手下的兵去撞破燕府大门,砸燕府石狮,燕府修一次她便砸一次,生生要把人弄得跪地求饶给出个说法不可。”
“她想要什么说法?”越朝歌问。
碧禾道:“让燕淮挂上‘吾非正人’的牌子,环长安游荡一圈,到州府自首。可惜世家子弟是豁不出这种脸面的,这事情恐怕不好收场。”
越朝歌闻言,冷笑一声,“世家子弟豁不出这种脸面,当初宠溺小妾逼死发妻的时候,倒能豁得出脸面。”
碧禾讷讷,一想也是,又道:“真不知道当初燕府为何要求娶津门潘家女,那么远不说,一个世代簪缨,一个世代戎马,眼瞧着就不登对。”
“本宫的好碧禾,最近学问精进不少啊,簪缨戎马都能脱口而出。”越朝歌道,“燕府求娶将门的理由很简单,在世家眼里,婚姻不过是桩交易,尤其嫡子嫡女的婚姻更是如此,文定国武□□,世代簪缨又如何,若遭逢乱世,还要像普通百姓一样逃窜寻找安定,若是通过联姻抱上了武将大腿,那就另当别论了。乱世之中,兵权才掷地有声,虚虚名望难以防身。”
“而武将呢,最忌讳的便是‘山野草莽’四个字,潘云虎贼寇出身,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全靠当年越竟石知人善用,但潘云虎身上寇气难改,行事莽撞,文人清高,注重声明,跟着这样一位主子未免招人耻笑,故而潘云虎这些年都招不到什么幕僚,若是有燕家撑场,便又不一样了。”
“不登对又如何,利益关系既成,嫡子嫡女就应该为家族大义献出自己。呵,这就是所谓的望族大婚。”
“不过,”越朝歌道,“燕家昌隆三世,也不是没有道理。竟然这么早就嗅到了天下将乱的味道,去岁就找了潘家联姻。”
她把话题引得太过深入,碧禾有些跟不上,笑嘻嘻道:“奴婢不懂这些,奴婢只知道,找谁联姻都不顶用,不如跟个好主子!”
“油嘴滑舌。”越朝歌被她逗笑,也收了话头道,“收拾一下,本宫今日带你出去逛逛长安城。”
此时,越萧与念恩屈腿坐在燕家高塔上,俯瞰着燕家场景。
念恩望着秋日下的那抹驼色茶寮,面有忧色:“依属下看,这块硬骨头恐怕不好啃。”
越萧没说话。
茶寮下一抹大红身影,正翘着二郎腿,慵懒靠在椅背上,太师椅边上靠着的长刀在秋日下折射出寒光,应当是穆西岚手里的名刀“绝焰”。
念恩道:“以穆西岚的身手和兵力,足以用武力迫使燕家就范,不知道她日日这样折腾,是在图什么?已经七日了。”
越萧远远眺着那抹身影,道:“迫使燕家就范,和燕家负隅顽抗后自请就范,世人对潘云虎的评说是不一样的。强迫,潘家的津门卫就是强横的兵痞,百姓对其只有畏惧。”
“属下知道了,”念恩道,“若是眼下这样行事,潘家还能卖一波惨,赚赚人心。”
越萧道,“最要紧的是,此时再放出风去,说潘云虎是看在燕家书香世家的份上,不迫使燕家就范,只让燕家承认错处,自请官裁,如此一来,文人受到所谓尊重,便能归心。”
念恩听言,终于听懂了越萧的弦外之音。他放下腿,蹙起眉头道:“手握强兵,又招幕僚,这潘家怕不是……”
越萧道:“只怕野心不小。”
念恩问:“那主子打算怎么办?”
越萧没有回答。
他盯着茶寮下的那柄“绝焰”,良久,道,“穆西岚,倒有意思。”
念恩没听懂他的话。
越萧道:“今日到此为止,明日就是秋夕了,你不是要回骊京么?”
念恩红了脸,道:“属下,属下是得去寻些长安好物回去。”
骊京有他喜欢的姑娘。
他又问:“主子的金钗做得如何了?”
自打在香山寺禅房门前,为了喝退胡眠,主子把锉金刀刺到她膝前以后,就命他又买了一套齐全的。念恩忖着主子是有什么大事要用着锉金刀,没想到是为了亲手给长公主雕制金钗。
念恩想到这里,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家主子一眼。
实在难以想象他家主子这么一个凛冽的人,每每和长公主分开后回到房中,对着灯影细细挑锉金钗的模样。若是鼻梁上再挂个西番进供的金边垂链凹凸镜,那可当真有点翰林院老学究的样子了。
越萧摩挲着手指,听他探问,转过脸来,“我看你明日是不想回骊京了?”
念恩摆摆手,“不不不,想回,想回。”
他偷偷看了一眼主子手上细细小小、密密麻麻的伤口,硬着头皮道:“主子被锉刀刮成这样,还是抹点药为宜,但凡金属,都有些毒的。”
越萧摊开手看了一眼,道:“不是金属。”
是昨晚抓莲笼,太过用力,抓伤了的。
念恩目露疑惑,却不敢再问,确认越萧暂时没有任务吩咐后,便起身告退。
他走之后,越萧又深深看了一眼茶寮下大红的身影。
大抵是他探究的目光太过强烈,如有实质,穆西岚回望过来,恰看见一抹黑色利落的身影翩然消失在燕家高塔之上。
她侧过头,身后的副将立刻上前。
穆西岚道:“去查查近日长安可来了什么人物没有。”
她来之前查过长安比较出名的人物,没有这么一号能登高望远的,加上这几日长安暗流涌动,各方势力交杂,想是要发生什么大事,高塔上那位,应是新入长安的人物。
正巧,一个斥候快马奔袭而至,道:“小将军,大将军急信。”
穆西岚放下二郎腿,修长的手指接过那斥候手中的信,指腹摸过上面的火漆印,确认是她父亲派人送来,于是长指一翻,探入信封里取了信纸出来。
副将被斥候一打岔,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穆西岚没有其他命令,便请示道:“那属下去了?”
穆西岚抬手,“等等,不用去了。”
她看完信,把信重新叠好,提起茶壶,扔进烹茶的火炉里。
火舌卷动,信笺片刻便化为灰烬。
好看的桃花眸轻轻眯起,喃喃念出一个名字:“越萧。”
一个人能从杀手成为郢陶长公主的面首,再到如今妄想翻天覆地,越萧此人,当真有趣。
她父亲在信里要她去参加后日的十四州兵马会,探探越萧的底细。穆西岚想,她会去的。
越萧从燕府离开之后,没有直接回西府上园,反而上了西街。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回到府里。
越朝歌今日也出去逛了一圈,不过晌午便回了府,眼下沐浴完,正打算带着碧禾出去游船玩乐。
长安城里头有条著名的夜河,名唤招摇河。若无宵禁,每至夜晚,招摇河沿岸便亮起灯火,河道里游船夜航,楚舞吴歌,琴辞酒赋,真真是风流人物最该一去的地方之一。碧禾没来过长安,越朝歌便打算带着她好好领略长安风土人情。
眼见越萧回来得巧,碧禾便多嘴问道:“公子回来得正是时候,也一道去吗?”
越萧视线一直落在越朝歌脸上,闻言问道:“去哪里?”
因着昨夜越朝歌未曾喝醉,只是上头了些,故而昨夜的事她仍清清楚楚记得,包括手心的滚烫……
越朝歌笼着袖,五指在越萧看不见的地方轻轻蜷了蜷,压下疯狂跳动的心,道:“去招摇河。既然撞上了,一道去么?”
越萧深深看了她一眼,“原本,是不打算带我去的么?”
越朝歌闻言一愣,点点头。
碧禾慌忙疯狂摇头,偷偷扯了扯越朝歌的袖子,笑嘻嘻对越萧道:“不是的公子,长公主正让奴婢去找您呢!非您去不可!”
越萧盯着越朝歌,“昨夜怎么说的?眼下这是,坦荡地带着丫鬟出门不带我么?”
越朝歌凝眉,“你和一个小丫头争什么?”
越萧见她仍不开悟,咬牙切齿,大步上前,大掌绕过她的后腰狠狠一搂,俯身附耳道:“我能争什么?争你。”
就差把“吃醋”两个字写在脸上。
越朝歌心里有条细绳,狂悍地抽动了一下。
她刚想说些什么,越萧却忽然软了态度,长长舒了一口气,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大姐姐,带上我。”
越朝歌吃软不吃硬,实在有些受不住他这样,连连点头,“好,你快些去沐浴了回来,本宫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