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没把事情做得伤人心,一般情况下,降将们也觉得理解。
况且跟着这些降将的队伍移动,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将自己的安危交托给了赵识等人。这也是一种信任的表现。
“大人和先生固然都需要亲临前线鼓舞士气、调度资源,但前线实在是太过危险,若有个万一……”,彭正宜顿了顿,“皂衣军只怕要元气大伤”。
马平泰大笑起来,锤了一拳彭正宜肩膀,“我今日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明白吗?”
马平泰虽然话多,但到了正事上,一直都挺拎的清的。今日这样的紧要关头,他不去整治军备,在这里啰哩巴嗦的说了一大堆,总不至于是为了打发时间吧。
彭正宜被他锤的一愣,“将军这是何意?”
“自然是为了培养你们这些下一代啊!”
彭正宜闻言,非但不感动,反倒汗毛倒耸,周身发寒,“将军何意?!可是有什么紧急任务?”
竟然将话说的宛如托孤!
马平泰笑着摇摇头,“就如同你自己说的,若是先生和大人出事了,皂衣军只怕要元气大伤”。
“可一个势力,首脑出了问题,这个势力固然会有动荡,但绝不能一蹶不振。否则这个势力的首脑便当的不合格。因为培育后继者,本身就是一个势力极重要的政治任务”。
马平泰边走边说,他雄浑的嗓音在夜色里越显低沉,“唯有越来越多的人才涌现,这个势力才能够走的长长久久”。
“先生与大人,乃至于我们这一批老人,不论是战死沙场,还是寿终正寝,反正总要死的,不过是早晚先后罢了!”
“将军”,彭正宜呢喃了一声,鼻子微微发酸。他与耿天工同龄,年岁也不过弱冠左右。他能够做到参将,已经是同龄人中的翘楚。
“当年先生尽心尽力的教导我等,如今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也竭尽全力的教导你们”,马平泰叹了口气,“我只望着,你们将来也要尽心竭力的去教导你们的后来人”。
“继往开来,矢志不渝”
他低沉的声音消散在夜色里,彭正宜听的鼻子发酸,缓了一会儿才问道,“将军是不是对这场战役没信心?”
否则为何如此突然的说这些,宛如临阵遗言。
马平泰没说话,只是在夜色里笑了笑。
沈游也没说话,她只是带着姚爽一步步向南阳城走来。
“将‘沈’字旗打出来”,沈游说道。她抬眼望向南阳城,这座还颇为巍峨的城池此刻全是断壁残垣,残肢碎尸。
可见战局是何等的惨烈。
然而稍后的战局只会更加惨烈。
因为‘沈’字旗一打出来,项明原本就要驱逐豫州境内的皂衣军,如今有机会擒拿匪首沈游,对方势必会对南阳城发动猛烈的进攻。
沈游亲临前线,以身为饵,吸引住了这五万中军。
而南阳城内,只有一万皂衣军,经过这一场战役,皂衣军不足八千人。若是再扣除掉大夫、军匠等等,甚至只有七千人
七千对五万,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战役。
况且若是项明久攻南阳却不下,势必会调动左右两翼的六万大军,以拿下沈游。
杀了沈游的功劳,可比拿下一个州府大多了。
这样一来,沈游便能够给西侧关中的两个省份和东侧黄淮平原的两个省份争取时间。
只要其余的皂衣军能够拿下这四个省份的土地,哪怕只有半数州县,沈游这个诱饵,当的就不亏。
“先生拿自己做诱饵,大人知道吗?”,姚爽一面护卫在沈游身侧,疾驰入城,一面调侃她。
“咳咳”,沈游清了清嗓子,佯装无奈道,“没办法,项明看不上他”。
姚爽便笑起来,“先生如今既要改变世人的偏见,又要利用世人的偏见,可真够忙碌的啊!”
姚爽说的没错。就像尚宏志刺激邵飞白的时候,说的那句“去打了个小娘皮,便宜你了”一样,项明若是要在沈游和周恪之间选择一个目标,铁定会选择沈游。
柿子要挑软的捏,沈游是个女子,她在世人眼中,就是那个软柿子。
况且沈游“意外”身陷南阳,被北齐大军围困,身侧唯有几千士卒,项明要是不抓住这个机会才奇怪呢!
第215章
不过短短五天时间,项明的五万大军便已至南阳府附近。
“你说什么?”,项明愣道,“你可有看错?”
鹤思贤摇摇头,斩钉截铁的说道,“小侄绝不会看错!那城墙上飘的,不是皂色旗,而是黑底金线的‘沈’字旗!”
这一路行来,鹤思贤焦虑不已,根本无法在军中多呆,只好一直充当前哨探路,希望大军能够尽快到达南阳,救出他父亲。
结果今日一早,他实在熬不住,先行跑到南阳府城外,远远一望,就看见了那‘沈’字旗,赶紧回来告诉项伯父这个消息。
“伯父,我等何不速速发兵,擒下沈贼!”
鹤思贤满脸亢奋,迫不及待的想要攻入南阳府城。
他也不是傻子,若能拿下沈贼头颅,他父亲丢失南阳城之罪算个屁!顷刻之间便能官复原职,甚至还能更进一步。
项明丝毫没有像鹤思贤这般兴奋,他眉头紧皱,“不对”。
“有何不对?”,鹤思贤急切道,“伯父有所不知,那沈贼又不知道王师已至,还以为自己行迹掩盖得当,哪里料到王师朝发夜至,如此迅速?!
“沈贼一时之间没能掩盖行迹,露了端倪也是正常的。哪里有什么陷阱?!”
项明顿时眸色一沉,脸色便难看了下来。
鹤思贤不过是个毛头小子,项明平日里放他在外瞎晃悠,那是因为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
否则要么把他拘在军中以保证他安全,要么就给他一个正规差事,让他好生历练,哪里有让他天天在外头瞎晃悠的道理。
兵部尚书正二品,府尹却不过五品,鹤庆都不敢撅他脸面,鹤思贤这个无官无职的毛头小子却在此地指指点点,言下之意,竟还敢指摘他畏葸不前!
项明的脸还是八风不动的,只是焦学敏何等了解自家主子,早知他心中不愉。
焦学敏即刻冷声道,“贤侄救父心切,只是年岁尚幼,不通兵事,勿要多言,为我等徒增麻烦!”
鹤思贤不仅一阵尴尬,还颇为羞愤。这简直是不留情面的在说他瞎胡闹。
可眼前二人不仅是他的长辈,官位也远比他高,他又无枝可依,顿时悲从中来。好歹近期历练的多了,知道压着脾气。
鹤思贤只好忍着,躬身一礼,“小侄知错了”。
项明这才缓了脸色说道,“贤侄也是救父心切,无碍无碍”。
鹤思贤便又觉得项明真是个顶顶和善的伯父。
“你还不速速下去,静候佳音!”
焦学敏一斥责,鹤思贤也知道军机大事不是他能够决定的,正好心不甘情不愿的下去了。
临行之前,还要反复提醒,城中无陷阱,不要放过沈贼!
鹤思贤一走,帐中只剩下焦学敏和李生,项明这才冷脸怒骂道,“蠢货!”
“将军”,焦学敏佯装自己没听见项明骂人,“鹤思贤固然鲁钝,但他有句话没说错,沈贼出现在了这里,便是个极好的机会”。
李生也插话道,“若能够拿下沈贼首级,虽不能封侯拜相,但封妻荫子却也绰绰有余”。
项明有些心动,但他又怕这是个陷阱。
“将军,不论南阳是不是有陷阱,这地方我们总是要打的”,李生说道,“打了,若是能拿下沈贼,自然是意外之喜。可若是南阳根本没有沈贼,那拿下了南阳府也能够跟陛下交代了”。
“我也知道这个道理”,项明冷声道,“唯一的问题是如果沈贼是真的在这里,她为何要打出旗号来?”
项明怎么想也想不通。
“我怕的是万一我等被沈贼的头颅引诱,竭力攻城之下中了陷阱”。
“或者说,打出了‘沈’字旗,但沈贼根本不在南阳城中”。
项明一连说了好几种猜测,依然犹豫不定。
“将军”,没那么急着建功立业的李生反倒是旁观者清,他直接道,“那就要看将军到底要不要拿下南阳城了”。
无非只有两种情况。
“若沈贼在南阳,那别管有没有陷阱,我等拼了命都要拿下南阳府,取了沈贼的项上头颅”
“若沈贼不在南阳,那么墙上打出了‘沈’字旗,铁定有问题!这时候,若将军一定要取南阳,那我等打便是了。若将军觉得有诈,要避开南阳府,择别的州县攻之,那我等速速离去也就是了”。
项明颇为惊异的看了李生两眼。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禁卫军统领之一,果然不是个傻子。
“但凡有个万分之一的几率,沈贼在南阳,我都是不肯退的”,项明下定了决心,直接道,“李将军,你先去安排扎营。”
这是要在南阳府静观其变或者死磕到底了。
“是!”
李生刚要领命离去,即刻就有探子来报,说是皂衣军把城墙上的‘沈’字旗取下来了。
项明心里疑心越重,对方到底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心虚?到底是做给他们看的,还是纯粹是意外?
“无论如何”,项明冷静道,“学敏,你派人带上三千人马,速速前去攻城,试探一番!”
“是!”
焦学敏点了三千士卒,由参将王建业率领,直奔南阳城。
他们的驻扎地距离南阳不过十里,快马顷刻之间就能到。况且南阳属于黄淮平原,极其适合骑兵出行。
不过短短一炷香,快马加鞭之下,王建业及其部下已经到了南阳城下。
城头上唯有皂衣军的黑色旗帜,仿佛黑底金线的‘沈’字旗根本没出现过似的。
这会儿正是下午时分,天气最热的时候,城头上的女墙已经被加班加点的民夫们修补完毕。
王建业凝神望去,根本看不见皂衣军的人影。但他知道,这群人势必隐匿在女墙之后,从上往下俯视他们。
他倒也没估计错,彭正宜和诸多轮值守城的将士就在女墙背后。
试探性的冲锋是一般将领都会发起的,所以彭正宜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应对今日这场由对方发起的首次冲锋。
“传令全军,加固城门,备好滚木热油滚石等”,彭正宜一声令下。
果然,仅仅犹豫了不到片刻,城墙下王建业身侧的旗手即刻挥动旗帜,身后三千人马拖出撞车、云梯等,急欲攻城。
“众将听令!随我一同夺下南阳!”,王建业一声令下后,左手一甩马缰,两腿一夹马腹,一马当前,直冲城墙而去。
大量的北齐士卒宛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涌到城墙根,试图攀爬城墙。夹杂在这些人中的还有推着撞车要去撞击城门的士卒。
彭正宜冷眼望下去,整个南阳府城,四面八方全是涌上来的北齐士卒。
“弓箭手准备!”
“放箭!”
箭雨如潮水般像城下北齐士卒射去。紧接着是滚木、热油,伴随着士卒们的哀嚎哭泣声,夹杂着皮肉被烫熟的焦糊味……构成了惨烈的战争。
许多士卒攀爬到一半,活生生被滚木、石头砸下,自城墙上跌落,摔的脑浆四溅。
死伤过于惨烈,北齐士卒终于开始有想后退的了。
王建业的下属军纪官手持长刀,站在队尾,抬手削去了一个人的头颅,厉声呵斥道,“逃者死!”
在他斩杀了四个逃兵后,这股逃跑的风气终于被刹住了。
然而当战损程度太高,死亡比例高到人无法承受后,士卒们开始遏制不住心中恐惧,纷纷败退。就连军纪官都无法阻挡逃兵的浪潮。
终于,王建业无奈鸣金收兵。
第一波试探性的进攻,对方扔下了一千余具尸体和几百个重伤难治的士卒,带着半数的伤兵残将,返身回营。
沈游和姚爽、马平泰站在城墙上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纷纷默然不语。
他们要将这五万人马,乃至于左右两翼的大军勾在这里。
最少十五天。
这是第一天。
“我等可要追击一波?”,彭正宜问道。
马平泰摇摇头,“传令下去,即刻收拾战场,回收箭矢、盔甲、马匹等一切军需物资!”
比起追溃兵,回收军需更重要。他们还得在这里熬很久,自然要囤积物资。
沈游看向远处,平静道,“让医科放弃救治俘虏”。
“先生?”,彭正宜愣了愣,说道,“好,属下知道了”。
一直没说话的姚爽猛地抬头看向沈游,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沈游很理智,绝不会在此刻心软,但更知道,沈游一定会难过。
因为为防生乱,这时候城中绝不能有俘虏在。可他们更不能救了这些俘虏之后,再将人驱走。一则要消耗皂衣军士卒的体力,二则救治俘虏要消耗大量的药品。
困守孤城十五日,这些有限的药品都要用在皂衣军士卒自己身上。
他们要彻底放弃城外那些重伤的北齐士卒,任由这些人在烈日下哀嚎,绝望的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
除非这些人能够说出有效的情报信息,那么或许还可以分到一点点纱布药品。
沈游的语调依然是平静的,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悲哀之色。可彭正宜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觉得先生此刻很难过。
只有沈游自己才知道,她为了救人命才踏上这条争霸路,如今为了争霸放弃救人。
本末倒置,已经足够让她痛苦。
更痛苦的是,她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她是皂衣军之首,她要对麾下的八千将士,乃至于身后千千万万的百姓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