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沈游在琼州正式用素描绘制户籍画像以后,素描广泛流行于大江南北。极其适合绘制人像,别管是民间寻亲还是官府通缉犯人、刊录黄册,这东西都相当有用。
项明手上的这幅画是秦承嗣给的,只不过这画像上是年岁尚幼的沈游。
因为秦承嗣只在两宜坞见过一次沈游,那时候沈游才不过豆蔻年华。
项明伸手遮住了画像中女子的下半张脸,问道,“你来看看,像不像?”
王建业把头探过去,仔细端详了半晌,犹犹豫豫道,“仔细看看,这眉目间……倒也有几分相似”。
项明长舒一口气,正要喜上眉梢,突然一口气哽住——
“但是如今看看又仿佛不太像了”
项明:“……”
“你到底能不能确定?!”
王建业委屈道,“属下只是觉得奇怪,多看了两眼而已”。
他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了打仗上,毕竟性命总比好奇心重要。
况且幼年期的沈游跟成年期的沈游总还是有几分不同的,又加上蒙了面,能够有几分依稀的印象,就已经是他记性好了。
可这么点似有非有的讯息只是增加了沈游在南阳的可能性,这并不足以让项明决意死磕南阳府。
项明只好皱眉道,“行了,你先下去吧!”
王建业转身欲走,又犹犹豫豫的回了头,张口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将军”,王建业认人能力一般,但他精于箭术,以至于目力极好,“我记得,那人左手手背接近虎口的地方有一颗小痣”。
因为对方浑身上下露在外头的只有上半张脸和一双手,他便多看了两眼。尤其是沈游手指生的极好看,令他记忆深刻。
再加上没有衣物盔甲遮挡,左手又一直在控马缰,基本没大动,王建业这才看的清楚明白。
似乎是为了肯定自己的话,他点点头,“对的,就是有一颗小痣!”
天不绝我!天不绝我!
项明简直要仰天大笑起来。
沈游生于大同府,正好是在北方,其少年时随母出发去金陵投亲,大同府给出的路引之上明明白白的记录着“左手手背近虎口处有小痣”。
这份路引,在大同官府还有存档。
为了调查沈游,秦承嗣自然征调过这份路引。
项明实在克制不住面上的笑意,他一步上前,拍拍王建业的肩膀,连声赞道,“好好好!你立此大功,我必为你向陛下请功!”
“拿下此女头颅之时,便是你立功擢升之日!”
王建业还挺摸不着头脑的,那女子是哪里来的重要人物?但能升官发财,不应才是傻子!
于是他高高兴兴的说道,“多谢将军提拔!”
南阳城外的项明高高兴兴,南阳城内的沈游却凄凄惨惨。
八十四个皂衣军出去,只回来了四十七个。其中,从北侧突围的皂衣军由于正面面对项明大军,死伤最为惨重。
“先生小心”,此次随军出行的医科大夫叫罗琦,她是方柳的直系学生,医术颇为不错。
此刻,她正在替沈游上药。
沈游杀敌之时,右臂被砍了一刀,好在刀口不深。
“少上些药”,沈游轻声道。
“先生!”,罗琦皱眉,“这已经是最少的药量了!”
“到了后面我们会越来越难……咳咳”,夜间寒凉,沈游咳嗽了两声,“尤其是药品,一定要省着用!”
这些金疮药全部研磨成粉末,按照配量,一人携带三份,再加上随行医官、后勤本身也会运输携带药品,看上去药品足够了。但伴随着受伤的人越来越多,刀口只会越来越重,届时药品一定会短缺。
无论如何,都要省着些用。
罗琦还想再劝,可见到沈游煞白的脸色,又觉得自己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剩下的人怎么样了?”
“都在伤兵营里,重伤的已经在治了,轻伤的也已经包扎完毕”,罗琦轻声道。
他们征用了一户百姓的家作为伤兵营。
“战死之人按例抚恤……其书信覆好油纸,掩埋于府衙门口”,沈游轻声道。
但凡有一人活下来,便会将这些书信送往战死同袍家中。
她顿了顿,嗓子有些哑,“姚爽,记得提醒我,待我右手伤好了,补充一下书信”。
还能有什么书信呢?
自然是每次出征前的绝命书了。
“好”,姚爽笑起来,“我明日便将战死同袍的名单交给先生”。
写入沈游的绝命书内。
若他们真的全员战死于此地,这些死于敌人之手的同袍,其骸骨自然需要周恪来找回、收敛。
若他们侥幸没死,也得牢牢地记着这些人的名字,将来在南阳建下英烈祠。
香火绵绵,英魂不灭。
沈游坐在主帐内敷药,马平泰正好布置完巡防工作进来。
罗琦见状,知道他们要商谈公事,便低声道,“先生,我明日再来换药”。
沈游点点头,罗琦这才退出去。
“如何了?”
沈游动了动胳膊,血已经止住,但皮肉还是在隐隐作痛。稍微一用劲,即刻就有鲜血涌出来,她只好将右小臂一动不动、端端正正的摆在案几上。
“北齐的营盘看着并没什么变化”,马平泰说道,“还是那副样子!”
他顿了顿,“先生确定他们看到你了吗?”
沈游摇摇头,“原本就是赌运气”。
她解释道:“赌秦承嗣肯定查过我,知道我的背景、来历。此外,他见过我一面,或许会绘制我的形貌给项明也说不定”。
“希望如此吧”,马平泰淡淡道,“毕竟我们只是需要让项明等人确定你就在南阳,这才出城去突围的”。
说白了,项明要确定沈游在不在南阳,就得自己派探子入城。可现在南阳戒备森严,探子根本进不去。那就只能沈游主动出去,让项明看到。
这才有了这一出假意突围。
可这样的突围不能假,否则项明未必会识破,但一定会起疑心。
所以突围要真,以至于所有去的皂衣军士卒都写下了绝命书,以至于赔进去了数条人命。
“若是此次突围还不能让北齐士卒确认我就在南阳”,沈游目光凝重,“只怕我们就得放些探子入南阳城了”。
“这样不行”,姚爽摇摇头,“南阳一旦真的进了探子,若有个万一,北齐士卒里应外合之下,南阳失陷,那么我们做的就都白费了”。
马平泰点点头,“若真要放探子进城,那还不如当初多征召些士卒呢!”
“也是没办法的事”,沈游无奈道。
她的治下固然承平久矣,但人口发展是需要时间的。并且伴随着她的辖下区域越来越庞大,需要驻扎、镇守当地的皂衣军士卒越来越多,就算能够四处征战的皂衣军士卒人数不变,打仗所需要的青壮年人口数目也会增长。
而一旦大肆抽调大量青壮年劳动力上战场,会对农业、商业等各行各业产生巨大的影响。况且这还涉及到军费在财政支出中的占比问题。一旦财政垮塌,就算打赢了仗也会变成穷兵黩武。
届时十余载基业,倾覆就在顷刻之间。
所以沈游绝不能大肆征兵。
于是她不得不以身为饵,将对战局有巨大影响力的五万士卒乃至于其左右两翼大军拖在南阳,为其余地方的皂衣军争取时间。
只要皂衣军能够抢先打下地盘,再来回援沈游,届时尚有一线生机。
“明日先看看吧!”,沈游咳嗽了两声,说道,“若明日他们大举进攻,不惜性命,那就说明我的行踪已经泄露成功了”。
姚爽点点头,“若是明日不成,那便再寻机会暴露,一定要将这些人拖在南阳!”
第218章
第二日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沈游就已经醒了。等她匆忙洗漱好,登上北城门之时,才发现北齐大军已经集结完毕了。
“动作如此之快?”,沈游竟不知道该不该大喜过望。
马平泰沉凝道:“嗯,早上卯时就开始整军了”。
说着,他笑起来,“先生,他们应该认出你了”。
沈游也笑起来,“再好不过了”。
至少不必再耗费心思引项明入局了。
“可有布置好?”,沈游哑着嗓子问道。她昨夜伤口作痛,睡得极不好。这会儿起来,头还有些昏沉。
马平泰点点头,“先生放心,北齐士卒卯时开始整军,我们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开始布置的”。
自然要确定对方会大举进攻才能布置,否则便浪费了。
沈游点点头,不说话了。
“先生觉得他们会集中军力攻哪一侧?”,姚爽笑问道。
他对于揣度人心总是很感兴趣。
沈游平静道:“北侧”。
北侧是主帐和大军的主要集合地,其余的地方固然也有大军围着,但唯有北侧,调动军队最为快速,并且换防的时候由于士卒多,不至于产生空档叫敌人入侵。
姚爽笑笑,他也是这么想的。
说着,他看了城外一眼。只见马蹄声声,烟尘滚滚。
“先生,他们来了”。
马平泰即刻冷笑一声,“准备!放箭!”
大批箭矢如雨而下,城墙下猛攻的北齐士卒即刻应声而倒了一大片。
这些根本不能算做士卒,而是囚徒、俘虏等,专门用于消耗敌方箭矢。
眼看着这一大波人在箭雨下尽数死亡,焦学敏抬手道,“传令下去,令先登部队出发!”
这些先登部队全是不怕死的精兵悍卒,甚至还有为了求功劳的囚犯,他们会一次次悍不畏死的发起冲锋。
“放箭!”
马平泰一声令下,又是一大波箭雨。
事实上,南阳是大城,原本该有护城河、吊桥、瓮城等一应俱全。
但皂衣军早先为了抢时间,在攻克南阳之时,率先以土石截断了护城河、填平了壕沟,又用炮火直接轰塌了羊马城、瓮城。以至于整座城池外围防护设施基本都被损毁。
即使经过抢修,但时间太短,意义不大。于是护城河、羊马城、瓮城等基本都被废弃,皂衣军只能依靠着城门楼作战。
一旦城门楼被攻破,那就意味着南阳失守、全员阵亡。
这也是为何要坚守十五日如此困难的原因。否则,若是外围还有各类防御性建筑,攻城战少说也要半个月起步,怎么可能守不到十五日。
正因泰半防御设施都被损毁,昨日北齐士卒的试探性进攻才能够直接到城门楼之下。
“放箭!放箭!”
两军对垒之下,箭矢如潮水。
南阳是平原地带,按理攻城战骑兵发挥空间不大。但偏偏南阳外围设施都被损毁,通过同样一段距离,骑兵的速度比步兵快,于是接收到的箭矢数量自然也少。
下雨天跑得快的总比跑得慢的淋雨少。
所以项明的先登部队纷纷翻身上马,逼近城墙。
“继续放箭!”
马匹急速奔驰之下被箭矢射中,立刻就有十士卒从马上跌落、或者被踩踏而亡。
前面的士卒阵亡,去势不止之下,后面的士卒来不及勒马,竟活生生撞了上去。
近千枚箭矢飞下,被射中的人可能只有百余人,然而被踩踏致死的就有数百人。
先登部队也不过一千人左右,眨眼之间死伤过半。
他们冒着箭雨终于到了城墙根下,云梯
“上投石车!投石车呢?!”
焦学敏喊的声嘶力竭。
人力式投石车对于坚城而言,其实意义并不大。一则瞄不准,落点过于随意,根本保证不了能够准确的落在城墙上。二则用不了太大的石头,以至于投出去的石头砸在城墙上都无法有效摧毁城墙。
但是——
落点不准没关系,砸中哪里是哪里。
无法摧毁城墙没关系,用了总比不用强。
“架云梯!上床弩!”
临阵指挥的焦学敏焦躁喊道,“射踏橛箭!快快快!”
床弩需要多人合作才能发射,其射程可达五百步。踏橛箭与其说是箭,还不如说是枪矛。床弩射出踏橛箭,箭矢钉进夯土制的城墙上,以供士卒攀爬。
床弩本就是攻城的利器。
先登部队又奋力攀爬。
投石机源源不断的往南阳城上投石,云梯、床弩齐上,先登部队奋力攀爬城墙。
看上去形势一片大好。
“既然滚木、礌石、滚水、热油都已经上了”,马平泰平静的脸上泛出血腥的笑意,他凶狠道,“金汁!”
煮开过的粪水直直的浇在人身上,这简直比开水、热油还要惨烈。
更别提烫伤之后滋生的大量细菌,就是没有当场死亡,以北齐士卒的医疗水平,事后多半也活不下去。
整个南阳城北面,已然是一片惨状。
被箭雨射死的、踩踏致死的、高空跌落的、重度烫伤……死法千奇百怪。
哀嚎惨叫、杀戮血腥,整个南阳城外,宛如人间炼狱。
这场战役,持续了一个上午,直到午时双方才收兵。
此刻,皂衣军绝大部分都瘫坐在地上喘息。持续了两个时辰的战斗,对于体力、心神都是巨大的消耗。
“到了下午估计还会、还会再来一波”,沈游猛地喘了两口粗气,她方才帮忙一起往城下扔滚木,倒金汁,这会子正式是浑身血糊糊、气喘吁吁的时候。
“我先派人去回收箭矢”,马平泰沉着脸说道。这一次强攻,他们的库存箭矢竟然已经去了五分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