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声突然的巨响,自己身侧之人骤然倒下,血液迸溅,大家只觉莫名惊惧。
有人厉声喊起来。
“天罚!是天罚!”
“鬼!有鬼”
“跑啊!快跑啊!”
季五矛闻言,抬手斩杀了一名喊着“天罚”的士卒。
“擅逃者死!!”
这才止住了战场上当逃兵的风气。
眼看着众人都不再试图逃跑,季五矛这才喊道,“是火器!你们脚下埋着火器!”
季五矛是禁卫军高级将领,自然知道钢轮发火地雷这种东西。奈何国库空虚,这玩意儿构造精密、造价高昂,偏偏哑火率也高,再加上手艺高的工匠不多,以至于这东西成了个摆设。
万万没料到,皂衣军竟然研制出了这玩意儿,还能用到实战里。
季五矛猛地想到,据说当年吴绶被俘虏,就是一片爆炸声中。当时南方的消息传到京都,众将领都觉得是火炮。如今看来,倒也有可能是地雷。
季五矛沉着脸,一面思索,一面说道,“都给我小心些,挑有尸体的地方走!继续找”
挑有尸体的地方走,至少可以说明此地的地雷已经被引爆了。
“此人倒有急智!”,城墙上火把点的通明,马平泰称赞了一句。
说着,他取下了自己放在身后的弓箭,递给了彭正宜。
既然是有急智的敌人,更该尽快绞杀。
彭正宜能开四石弓,被称为虎力。要不是他一身勇武,怎能年纪轻轻就位居参将。
彭正宜接过弓箭,搭箭扣弦、开弓瞄准,火光照耀之下,一根利箭直冲季五矛而去。
季五矛是宿将,多年生死经验让他心头一凛。他下意识把身体一偏。
“啊——”
季五矛惨叫一声,漆黑的箭矢直插入右侧脏腑。
“季将军!”
王建业本在季五矛身后,赶紧冲上去将他往后拖。
他这才发现,皂衣军估计是怕埋火器炸塌了自己的城墙,所以他们埋的火器距离城墙有一段距离。
于是新死的尸体距离城墙自然也有一段距离。然而白日的尸体和这些新尸身混在一起,根本无法辨别。
季五矛为了安定军心,出了声,被敌军认出来这是个将领。又因为急着翻尸体、找李生,一时不慎竟然接近了城墙。
他是老将,自然知道不要步入敌人的箭矢射程内。
他也的确没有进入。但偏偏敌军有一个强弓手。
王建业冷着脸,他甚至可以断定,射箭之人必是弓弩手出身!
此人射艺之高,竟然仅靠着模糊的人影和声音来定位,便将季五矛一箭穿胸。
王建业一面带着季五矛疯狂后退,一面厉声喊道,“都退回去!回营!回营!”
众士卒早早就想回营,他们不过是普通士卒,对李生可没有这么深的情谊。
一千士卒扔下了十几具被地雷炸伤的尸体,赶紧向外奔逃而去。
城墙上,沈游笑叹道,“正宜这射艺,不负‘虎力’之名啊!”
能得到先生的夸赞,彭正宜喜上眉梢,勉强压制笑意,“多谢先生夸赞”。
他复又惋惜道,“只可惜夜色太黑,不知道射中了哪个部位,若能一箭射死对方,那才好呢!”
这才不辜负了先生的夸赞!
沈游便笑起来,环顾四周说道,“今夜辛苦诸位了”。
紧接着,她朗声道,“此一日一夜,我等斩敌七千余!这是大胜!”
“然则胜不骄败不馁,万望诸君谨慎而行,共度时艰!”
“我沈平章在此对天地立誓,我与诸君同生死!共存亡!”
王建业骑在马上,回身望去,只听见城墙上传来皂衣军此起彼伏的应和之声,慢慢的汇成了巨大的洪流。
“同生死!共存亡!”
“同生死!共存亡!”
也不知道是不是夜风太凉,他竟打了个寒颤。
……
鼓舞人心后,沈游便看了眼马平泰。
马平泰即刻对着彭正宜说道,“传令下去,赶紧轮流去休息”。
他顿了顿,“明日虽不用打仗,但还得准备守城材料器械”。
滚木礌石、热油金汁这些东西都需要准备,还得帮助匠科维修部分城墙。
经此一役,对方少说也死进去了七八千人了,快到六分之一的死伤率了。军中只怕人心浮动。
况且今夜这一波地雷埋伏战,对方生怕他们故技重施,估计要缓一缓,找到排查的办法才敢进攻。
最少也要休战一日。
马平泰丝毫没有感到庆幸。
明日才第三天啊!
他们还要在此硬熬十五日,而府中已经没有钢轮发火地雷了。
这东西只要用过一次,其实就失效了,因为敌军或是用牛羊或是用死囚探雷,反正绝不会允许他们用第二次。
马平泰面色凝重,然而比马平泰面色更凝重的是周恪。
“你说什么?”
周恪的语调又沉又重,在静寂的夜里越显深沉。他直直的看向情搜科哨探。
哨探往来于各地,在北方的文书运送体系尚未建立时,情搜科专门负责传递情报、运送文书。
“属下隶属于情搜科第八节 气小满十四,负责黄淮一带第二道战线的各大府城”,中年汉子貌不惊人,满身尘土,活像个逃荒的灾民。
“三日之前属下收到线报,五万禁卫军于南阳驻扎”。
他说:“沈先生就在南阳”。
周恪只觉自己一阵晕眩,他牙齿竟然上下磕绊了一下,“如何了?南阳现在如何了?!”
“大人”,哨探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这是属下辗转收到的先生发布的政令”。
周恪看见上面的火漆印便心里一冷。
这是最高等级的死令,意味着收令之人必须无条件的遵从该命令。
也意味着发令之人极有可能在发出此令后死亡。
他缓了缓,才一把撕了上面的火漆,信纸上唯有八个大字——
“不顾一切,速速夺城”。
这是要他们别管什么,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各大城池。
周恪一阵头晕目眩,他实在没忍住,右手将信纸攥成一团。
半晌,他能听见自己干涩着嗓子问道,“南阳城内有多少皂衣军?”
哨探低下头,说道,“当日,攻打南阳的是八千左右皂衣军”。
也就是说经过与南阳城守军一战,已经不足八千,况且三日过去或许七千都不到了。
周恪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双手死攥着,青筋暴起,几欲杀人。
她怎么敢?怎么敢?!
周恪冷笑起来,“好好!好一出以身为饵的大戏!”
沈游!你他娘的就是个王八蛋!!
周恪又急又气,往日里儒雅的风度竟端不住了,他双目赤红,青筋暴起,抬脚踹倒了身前的案几。直看的身旁的赵识咋舌不已。
“传我令!”,周恪看向赵识,张嘴欲言,却又不语了。
“大人?”,赵识试探道,“大人有何吩咐?”
周恪闭上眼,双目微酸,半晌,才说道,“全力出兵,争取尽快拿下关中!”
唯有尽快,才来得及回援沈游。否则她所有的牺牲和痛苦就都白费了。
要快!一定要快!
收到沈游信件的并不只有周恪一人。所有出兵黄淮之地的将领都收到了沈游的这封信。
仅以吴绶为例。
“这还有什么好争的?速速回援先生才是!”,吴继纲嚷嚷起来,“吴将军,你愣着干什么?赶紧动身啊!”
吴继纲倒不是多忠心,而是万一沈游死了,势必会对皂衣军造成巨大的打击。届时若皂衣军势颓,被人击败,他可不想再当第二次投降的小人了。
第一次投降,还能说是良禽择木而栖,第二次投降,铁定声名尽丧。
吴绶有些心动。
理智告诉他,沈游的法子是对的。按照他们目前的进度,在对方发兵的短短十余日之间,他们已经侵占了第三道防线上的州县,快要占有一半的省份了。
他只需要按照沈游的计划,尽快夺取剩下的省份即可
但如果沈游身死,他势必要考虑到自己会不会蒙上一层“见主有难而不救”的阴影。
即使有沈游的军令在手,但若是沈游真的出事,将来朝堂上互相攻讦、推卸责任的时候,他吴绶是一个降将,铁定首当其冲。
况且若是别人都去救了,就他不救,那岂不是……
吴绶左右为难。
“将军,请遵从先生军令”,他的副将萧齐是标准的皂衣军出身。
萧齐咬着牙,鼻子微酸,解释道,“这是最高等级的军令。见此令者,不得延误,速速执行”。
有他这句话,便给吴绶吃了一颗定心丸。既然萧齐是这样想的,那么想来其余的皂衣军将领,应当也会选择遵从军令。
那便好。
“既然如此,按照原计划,加速发兵,争取早日攻下第四道州县”。
现在不救,等到拿下黄淮的地盘,势必要发兵回援。就算只是为了建功立业,都是速度越快越好。
更别提,吴绶也不得不承认,他很想救沈游。
说实话,在皂衣军的这段日子里,的确是他打仗打得最舒畅的一段,从不需要操心粮食军械、后勤民政,不需要跟朝堂大佬们扯皮,更不需要担心被谁莫须有的攻讦。
只需要好好做人,踏踏实实打仗即可。吴绶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也并不想改变。
况且——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不贪生怕死、愿与将士共存亡的主上。
能有此等主上,他一介臣子还有何求?!
吴绶厉声道,“既然主上都愿意以身诱敌,我等敢不用命?!”
“谨遵钧令!”
众人齐声道,复又即刻四散出去,准备下一场战役了。
无论是像耿天工、何兴旺这般的嫡系皂衣军,还是像吴绶、赵识这样的降将,他们在面对这封最高等级的死令之时,或许有过犹疑、愤怒、忧惧,但他们最后都选择了遵从沈游的命令。
宛如一支支狩猎的狼群,疯狂的蚕食北齐的土地。
及至沈游困守南阳的第三日,关中、黄淮四个省中,已有一半的土地落入皂衣军之手。
第220章
马平泰的预料的确没出错,第三日的时候双方休战了一日。
很明显,李生之死、季五矛之伤彻底刺激到了项明。这意味着皂衣军早有准备,并且准备颇为充分。
“诸位怎么看?”,项明问道。
此刻,北齐的主帐里有项明、焦学敏、王建业、受伤的季五矛以及其余几个参将。
“退兵吧”,王建业看得很开,他直言道,“打下南阳的收益并不大”。
“最重要的是,四个省内已经有一半土地落入皂衣军之手了”,王建业郁闷道,“我们若是再拧巴在这儿,一旦四省都被人攻下,届时皂衣军再来回援南阳,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成……”
季五矛右腹被人贯穿,这会子养了一天,人还昏沉着,可李生死了,他就得代表李生部前来参与作战会议。
若他不来,这两万兵丁可就任由人搓圆捏扁了。
季五矛躺在榻上,低声说道,“若我们此刻离去,此前死掉的那么多兄弟可就都白死了”。
李将军也白死了!
他猛的喘了两口气,顿时牵动伤口,额间冷汗涔涔,“再说了,我们若是无功而返,陛下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
“难不成我们不走,就能打下南阳吗?!”
王建业郁闷道,“现在摆明了打南阳收益远比不上付出,何必非要在此地死熬呢?”
“因为此地有沈贼”,一直没说话的项明终于开口道。
“来人,传令全军,南阳城内有皂衣军之首沈游”,他冷笑道,“谁若能拿下沈贼项上人头,赏黄金千两,封侯万户!”
在座的诸位将领心思各异。原本这消息只是在高层将领中小范围流传,大家默契的隐瞒着,只等自己来取这份战功。
如今一旦被公开,全军上下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这固然有效的刺激了全军战意,可也意味着竞争对手变成了四万余人。
焦学敏的另一个参将朱海还想说什么,可大家都是会看眼色的人,一看项明那副我意已决的样子,只好把满腹话语都憋了回去。
“不仅如此,再从左右两翼回调各五千士卒”,项明说道。
“不可!”
季五矛打从昨夜过后,对项明的敬重基本已经损失殆尽,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反驳了项明。
“将军,此刻皂衣军拿下了半数土地,除了他们前期速度够快的缘故,也是因为左右两翼大军还不曾与皂衣军对战过”。
这倒是真的,项明中军只需要直线南下即刻到南阳,然而尚宏志、邵飞白部却需要斜着,按理面对皂衣军的时间也比项明部晚。
项明到南阳也不过三天时间,算算时间,这会子尚、邵两人也快要对上皂衣军了。
这也是为什么项明没有太着急的缘故。因为关中、黄淮别看有半数土地在皂衣军手里,可只要尚、邵二人打赢了,这半数土地就能回来。
所以项明才敢继续留在南阳赌一把。
“正因如此,我等更不该抽调左右两翼大军,一旦尚、邵二位将军因为士卒过少而战败……”
季五矛没有再说下去,项明的脸已经冷了下来。一旦战败,这两人一定会向秦承嗣申诉,说是因为项明抽走了士卒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