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也不晓得死的人是谁。若是项明,那便再好不过。若不是,只怕明日便是最终的苦战了!
沈游笑起来,“能够有今日,都已经是侥天之幸。如无意外,我们应当还能再坚持一天”。
然而意外很快就来临了。
沈游他们根本就没能坚持到第十六天。
就在今日中午,皂衣军轮班靠着女墙休息的时候,敌军再度发兵。
这一次依然是两万大军齐齐出动。并且帅旗距离城墙足足有三千步。
他们队列整齐,人数众多。
这会子正是午时,天气最热、人困马乏的时候。
北齐选在了这样的时候攻打,摆明了是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皂衣军的体系消耗远比他们的更大。
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并没有错。
绝大部分皂衣军体力不支,有好几个在饥饿、疲惫、烈日的接连袭击之下骤然昏倒。
身侧的同袍赶紧把他们带到一旁,不停的喂水。
如今能补充体力的,只有水了。
马平泰已经连话都不想说了,只是看着城下的士卒,失望的想,看来死的人不是项明了。
沈游倒也不失望,只是艰难的扯动嘴角笑起来,“传令全军!备战!
她哑着嗓子厉声喊道:“今日——沈平章与诸君同生死、共存亡!”
“同生死!共存亡!”
“同生死!共存亡!”
过度的饥饿与疲惫让这一千余人的声音颇显微弱。在城下数万人的“报血仇、封万户”的嘶吼中毫不起眼,宛如大水淹灌下的一点星火,将灭未灭,维持着最后一息微弱的光芒。
最终的大战一触即发。
坍塌的那段城墙已然用碎石堆堵上了。然而南阳城墙范围宽广,从前七千人守城的时候尚且还好。如今守城的只有一千余人,顿时左支右绌起来。
午时一刻,北齐开始攻城。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已经有北齐士卒爬上了城墙。
即使有的皂衣军眼疾手快,迅速斩杀了对方。可他们依然无法阻止越来越多的北齐士卒借助云梯攀上城墙。
皂衣军迅速陷入了苦战中。
尤其是连日来的饥饿、疲惫,令皂衣军的战斗力严重下降。
一千余皂衣军眨眼之间便死伤过百。
马平泰、姚爽坚持护卫在沈游身侧,然而他们依然到了被重重围困的地步。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一层一层的涌上来,怎么杀也杀不尽。
姚爽看似温和,实则脾气最凶,刚刚一时不察被人捅了一刀,腹部刀口还在流血,便狠下手用钢刀连劈死了两名北齐士卒。
然而他的体力消耗殆尽,只好站在原地大喘了两口气。
其余两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马平泰功夫高,方才砍杀了六人,此刻身中两箭,血流不止。
沈游臂上伤口早就腐烂化脓,斩杀了四人。为了护住身侧同袍,又接连被敌人砍了两刀,一刀在后背,一刀在左臂。这会子持续低烧让她头晕目眩。
她甚至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仿佛隐隐听到无数马蹄声,宛如惊雷,千万股汇聚在一起,正在奔涌而来。
“王将军,皂衣军来了——”
王建业或许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副场景。
城下是无数的北齐士卒,他们穿着暗红的布面甲,宛如蚂蚁一般冲着南阳城墙不断的涌上来。
远处奔涌而来的是无数皂衣军,漫山遍野,从平原与天际相接处显现,宛如黑色的云团,自四面八方而来。
就连打出来的旗帜上绘刻的字都各不相同,“刘”、“耿”、“吴”、“何”、“赵”
……各式各样的旗帜汇集在一起。
“援军已至!”
沈游厉声嘶吼道:“随我杀!”
一见有了生存的希望,城墙上剩下的七百余皂衣军振奋不已,疲惫到了极致的身躯仿佛还能挤出最后一点力气。
即使援军将至,城墙的厮杀依然惨烈无比。王建业提刀抬手,拼了命的向沈游冲去。
便是皂衣援军来了又如何?!他必要趁着最后一点时间杀了沈游。
王建业双目赤红,提刀的右手青筋暴起。
焦学敏被活生生炸成了一滩肉泥,尸骨无存!
他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杀了沈贼,以祭奠焦将军英灵!
对方奋力一劈之下,沈游抬刀去挡,顿时虎口撕裂。
皂衣军的钢刀质量极好,以至于对砍之下王建业的钢刀上出现了豁口。
他却根本顾不上手中钢刀有损,又是斜着狠命一劈,摆明了是冲着沈游的头颅去的。
沈游用力过度,右手已经开始痉挛,虎口撕裂,剧痛无比,身中两刀,血流不止。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挡这一刀了。
周遭的同袍眼看沈游陷入重围,顿时心急如焚。奈何自己也被围困,根本无法突出去救沈游。
马平泰奋力之下砍杀了身前两名北齐士卒,直奔沈游而来。
姚爽根本顾不上防守,空门大开,宁可以伤换伤,发足狂奔,向沈游而去。
离沈游最近的是一名年仅十九岁的皂衣军,他弃了兵刃,后背被砍了一刀。可他不顾伤口,竭力直冲着王建业撞过去,试图依靠巨大的冲力将王建业撞歪。
然而这些人距离再近也近不过离沈游只有数步之遥的王建业。
尤其是王建业裹挟着恨意,动作奇快无比。
他的刀斜着劈砍而下。
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沈游右手已经抽搐到拿不动刀了。于是只好微微的侧了侧身子。
刀刃迅速切进了她的肩膀。
沈游惨叫一声,顿时面白如金纸。
与此同时,她积蓄了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的左臂发射了袖弩,最后一枚锋锐的袖箭直冲对方的咽喉而去。
王建业便应声而倒。
以伤换命。
沈游很想咧开嘴笑,但她身重数刀,失血过多,又是持续低烧,眼前的视线越发模糊。
只能隐隐看见有皂色衣袍的人在涌上城墙。
到处都是震天响的喊杀声。
“杀!”
“冲啊!”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各式各样嘈杂的战场呼喊声让沈游头痛欲裂。她能感觉到自己手脚发凉,心跳在放缓,身体开始抽搐起来,视线已经模糊成了各式各样的色块。
沈游知道,这是失血过多后产生的症状。
她很想躺下来。
操劳了十余年,该歇一歇了,她真的太累了。
可还有尚未完成的大业拖着她。哦,对了,还有……周恪。
周恪啊。
沈游微弱的呼吸了一口气,仿佛能够见到周恪在迎面向她狂奔而来。
周恪毕生都无法忘记这个过于恐怖的场景。
阳光很好,她斜靠在女墙上,半阖着眼,看上去很是安谧。像是一个闺阁少女,在午后斜倚轩窗,小憩片刻。
可她清丽的面容全是血污。从那些尘土、血渍后尚且还能窥伺到部分煞白的面孔。
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隔着老远便能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周恪本以为那是因为她置身战场,周围硝烟弥漫,厮杀四起,火与血交织、尸体与尸体堆叠之下,产生的浓烈血腥气。
然而当周恪维持不住自己的儒雅风度,连滚带爬的跑到沈游附近。
他才发现,不是的,不是周围战场的血气。
沈游的皂袍是棉质的,此刻却已然饱和,根本无法再吸收不断溢出的鲜血,以至于稠浓的鲜血从衣角上不断的滴落。
一滴一滴,甚至汇成了一小股血色的涓涓细流。
像滴漏。
周恪恍惚想到,原来滴漏不仅可以昭示时间的流逝,还可以昭示一个人生命的流失。
那府衙以后便不要用滴漏计时了。
这样的声音,不好。
周恪急促的喘了两口气,离得近了,他才能够看得见沈游的身体在轻微的抽搐。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要抽搐起来。
沈游看到了周恪,却只是轻轻的喘了口气,呼吸已经微弱到了极致。
她动了动眼珠子,卷翘修长的睫毛上滚下了一颗血珠。
周恪顿觉肝肠寸断,他知道那不是不是眼泪,而是她的汗水混杂着鲜血。
因为他的沈小娘子,有着这世间最柔软的心肠,便有着世间最坚毅的脾性。
她选择让自己置身险境,便绝不后悔。
可周恪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置沈游于这样的险境?为何要耽搁这么久?为何不能再快一些?
他牙齿几乎要咬出血来,双膝一软,半跪在沈游身侧。
他很想告诉沈游,你别怕,我来了。
但他心如刀绞,疼到说不出话来。
半晌,周恪哑着嗓子,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关中、黄淮已克”。
他知道沈平章要听什么。
沈游已经连喘气都很费劲了。她听到了周恪的声音,却没有力气回应。
她只是觉得周恪的消息很好。
当然,她自己挑的这个半靠的位置也很好。因为她的脸正好能够晒到阳光。
烈日当空。
人间的魑魅魍魉都该散了。
第222章
沈游高烧了两日,又持续性低热了十余日。然后是漫长的养伤日子,每日昏昏沉沉,人事不知。
等她意识清晰,能够在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冬了。
“过来喝药”,周恪拿着瓷碗进了房。
沈游顿时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喝药”,周恪又重复了一次。
“谨之,你别生气了”,沈游既想转移喝药这个话题,也是在真心实意的道歉。
她背着周恪诱敌,固然成功了,但她把自己搞成那副样子,差点回不来。
虽然周恪没给她甩脸子,但想也知道,周恪心里肯定不高兴。
周恪没说话,只是把碗递给沈游。
沈游蔫头耷脑的接过来,屏住呼吸,猛地灌进嘴里。
“咳咳”,沈游呛了两声。
“怎么了?”
周恪脸上仿佛有一瞬间,所有的表情都被清空了,呈现出一种过于惊恐所造成的空白,以至于显得颇为恐怖。
他即刻快步向外走去,“我去喊方柳!”
“没事没事”,沈游又咳了两声,“喝的太急,被呛到了”。
“还是找人来看看”,周恪坚持。
沈游无奈,“谨之,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碗药不是用来治伤的,而是补药,专门用来弥补身体亏空的。
沈游大病一场,身上大刀伤四处,俱是深可见骨。其中最早的那一道甚至已经腐烂化脓。除此之外,小伤口更是数不胜数。
兼之过大的压力,掏空了她的身体。
沈游先是每日昏昏沉沉的睡了大半个月,然后又缠绵病榻足足一个月。
如今方才有了体力,能够坐起来。脑子也清明了许多。
“你别太忧心,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面对沈游清亮的眼神,周恪沉默了半晌,才说道,“我并未生气”。
沈游濒死,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根本来不及生气、恼怒,每日沉默的奔波在处理政务和照料沈游之间。
她顶着一张煞白的、毫无血色的脸,气息微弱,生死不知的躺着,周恪再大的气都没了。
于是周恪顿了顿,“我只是觉得……人生苦短,要怜取眼前人”。
说着,他轻轻的轻吻了一下沈游的额头。
沈游顿时一愣。周恪如此好说话,反倒教她格外愧疚。
“对不住,我以后尽量不让你担心”。
“你这小娘子”,周恪不想让她耗费太多心力,便只是调侃她,“允诺都如此不诚心!”
竟然还只敢说“尽量”,简直毫无诚意。
沈游便笑起来,也调侃回去,“这说明我言辞质朴,不夸大,是个实诚人”。
两人相视一笑。
沈游一笑起来,苍白的面孔上有了淡淡的血色,“外头的情形如何了?”
周恪无可奈何的看她一眼,恼她身体刚好些就要操心公事,却又拿她没办法。
“黄淮、关中共计四省,皆是沃土千里,如今尽在我们手中”。
“按照惯例来处置俘虏、派遣民政官吏入驻。征兵、民政、农事、商业等等基本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周恪笑起来,一双眼睛灿若寒星。
“什么?”
“秦承章投降了”。
沈游顿时一愣,“投降了?”
周恪点头又摇头,“刘三俊围城数月,金陵本就人心浮动。再加上他又派人每日喊话。从皂衣军的待遇喊到普通老百姓过的日子是如何好的”。
周恪笑道,“与此同时,他每日早上会派遣士卒去东北角轮流训练。”。
“而皇宫位于外城中央,恰好就在内城的东北角。”
“他以拉练时嘈杂的人声做掩护,直接派遣匠科中负责勘察矿脉的以及负责土建的两司匠人,从内城东北角外施工。”
“活生生花了数月的时间挖掘出了一条地道,直通皇宫”。
周恪大笑起来,“结果地道快要挖到皇宫内的瓮城了,眼看着就要直捣黄龙了,结果刘子宜熬不住,率军投降了”。
简直是一场年度大戏。
刘三俊固然很郁闷,但又庆幸己方好歹保存了实力。
最重要的是,他们终于能够腾出五万人马了。
沈游点点头,问道,“所以这就是北齐左右两翼大军战败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