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案干涩着嗓音继续说道:“齐兄,汝南兄,此子心思太深,我只怕届时心学反倒要死在他手上。”
王汝南颇为不屑,“你觉得心思深沉不好,那文宴之就好?就文宴之那心眼子,能在官场上活过一年都难!”
“汝南兄,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要提醒你们,不要太相信周恪”。
眼看着王汝南和赵案都要吵起来了,齐桓还是一言不发的坐着品茶。
约莫是察觉到了空气里蔓延的寂静,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好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熬个几年呢。在没能出现下一个有天资的人之前,我们既然择定了主推谨之,就不要后悔。”
人都是要为了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行吧”,赵案无可奈何的站了起来告辞道,“那我先行一步,保不准还能追上那个小娘子,再探探底。”
齐桓瞥了他一眼,“你追不上的。你以为那个小娘子为何走得如此潇洒?不过是怕我们跟着她追查她的来历罢了。此刻她估计早就跑出了村子。若是脚程够快,估计已经到了半山腰了。”
赵案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你是说她上山那副病弱的样子全是装的?!”
“那倒也未必,那位小娘子身体底子不好,亏空极多,若是再这么殚精竭虑下去,只怕将来年寿不永啊。”
齐桓自己久病成良医,病的岁数多了,就能看出沈游身虚体弱,亏空的厉害。
王汝南一见赵案被骗,顿时高兴起来,“万万没料到,你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级,竟还要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耍”。
赵案嘟嘟囔囔,“怎么现在的小娘子心眼子多的跟筛子似的,跟周谨之倒是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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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四人齐齐聚在了瓦肆西门。
瓦肆别称“瓦市”,原本是许多棚子组成的一片聚集地,勾栏就像剧院一样在这些棚子之内。但是一旦遭遇大风大雨,棚子搭建简陋,所以极有可能倒塌。
慢慢的,瓦肆的设施更加完善,建筑更加结实,再加上进瓦肆是要门票的,收到了钱瓦肆就越发的繁荣昌盛。发展到了大齐,这里甚至出现了古代版的流量明星,包括各类知名说书人、戏剧班子的角儿、皮影戏老板等等。
四人进了瓦肆,辰时三刻瓦肆已经开始营业了。
一路过了喧哗热闹的各个棚子,沈游还在带着他们往角落里走。
“小子,你要我们看得戏到底在哪儿?”,王汝南生平就讲究一个发乎自然,想说就说,想干就干,故而脾气直的不行。
“请稍等,即刻就到了”,沈游带着他们到了西门最犄角嘎达的地方。这地方就有一座勾栏。
怎么说呢?台上的演员比底下的观众还多。
底下的观众拢共也就他们四个人。
“沈郎君,您来了?”,戏班班主高高兴兴的冲过来打招呼。
“是啊”,沈游点点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是我朋友,我带他们前来看戏”,
“好嘞,诸位郎君稍等,戏马上就开场”,班主拱手一礼告辞离去。
四人找了凳子坐了下来,安安静静的等戏开场。
锣鼓一响,戏台子上当即上来了一个少女。少女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麻衣,全然不像别的戏班子那样穿着戏服,这位小娘子上来对着观众先喊了一句:“季家阿哥,阿月采茶去哩”。
底下的齐桓颇有些惊讶,这位小娘子没用戏腔唱曲,而是直接用了大白话,不过声音清越嘹亮,还是能够听得出戏曲演员的功底。
紧接着,这个阿月就开始唱起了采茶曲“溪水清~溪水长,茶山上~好呀么好风光……茶歌飞上白云头啊~”
这个小娘子是白云班新来的,白云班原本唱的戏剧太过老套,渐渐地受众流失,结果原本的角儿又被别人挖走了,就在班主一筹莫展,甚至穷到交不起瓦肆租金的时候沈游找到了他们。
沈游给出了本子,要求他们更改原本的戏剧形式,对着本子演。
眼前这一出采茶是沈游本子里的第一幕。
阿月的茶还没采多久呢,季家阿哥就出来送饭了。
两人分明没有什么肢体接触,但是对视一眼都要脸红。沈游在这里添加了大量的偶像剧情节,什么摘下野花精心养着送给阿月,时常给阿月送饭,两人同行时总也忍不住多看对方一眼……
沈游相当自信,虽然我没有谈过恋爱,但是我饱受各类偶像剧荼毒啊!
第一幕就是营造了两人烂漫自然、不逾礼法但情深意笃的形象。
紧接着,这一出歌舞剧、滑稽戏、话剧杂糅出来的不知名剧本演到了第二幕。
第二幕是阿月和季哥前去卖茶叶,茶叶是散卖给茶商的。
两人卖了茶叶,欢欢喜喜的对歌,商量着回去之后要买些什么?季哥一时心动,给阿月买了两根红头绳。
季哥刚刚买好红头绳,正打算给阿月戴上,突如其来,街上众人纷纷喊道:“李老虎来了,快跑啊!”
众人纷纷作鸟兽散去,
季哥护着阿月急匆匆想往台下奔去,结果李老虎伸手一栏,嘿嘿一笑。
李老虎穿金戴银。穿着绸缎衣服、不带玉饰,就带着纨绔子弟三件套——大金镯子、大金链子,身后标配四个狗腿子。
李老虎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宛如螃蟹横行,都不用唱词,观众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反派角色。
“小娘子生的好生貌美”,王老虎牵起阿月的手,色眯眯的摸了两下。
季哥怒从中来,试图解救阿月,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哪儿敌得过两个狗腿子,当即被制住。
沈游设计的阿月并不是一个柔顺的女子形象,她外表秀美但秉性刚烈。
阿月当即怒道:“李老虎,你快快放手。”
李老虎强行去搂阿月;“小娘子,你快随我家去,我纳你做第十三房姨娘啊。”
阿月使劲浑身解数挣扎,奈何李老虎年轻力壮,挣扎之下,阿月抬脚踹了李老虎好几脚。
李老虎被踹得怒上心头,音乐声更急了,“好啊,小娘皮,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来人!”
只见两个狗腿子当即制住了阿月。
李老虎嘿嘿一笑,开始念歪诗,“小娘子这脚白嫩嫩,李老虎只觉心痒痒。待到这脚成小脚,只给老虎暖上床”。
念着念着,李老虎当即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铁绣鞋,竟然活生生要折了阿月的骨头,将她的脚往铁鞋里塞。
这波演员知道自己今天已经是背水一战了,要是今儿不能一战成名,那就连瓦肆的租金都交不起了,只能被赶出瓦肆。所以演员们演的极其认真。
“啊,这阿月怎么这么可怜啊!”
“是极是极,这李老虎太过可恶。”
齐桓全神贯注看戏,这才忽然发现这个棚子前面已经聚集了许多观众,人人议论纷纷,神色格外愤怒。
眼看着观众越来越多,台上的演员们也越演越来劲儿。
眼瞅着这剧是要火啊,演员们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吸引观众。
台上的阿月厉声惨叫起来,“啊——”,凄凉的女声听得人只觉格外难过。
李老虎演出的变态笑容极为逼真,他一面将阿月的脚往铁鞋里塞,一面还唱道:“好阿月啊你莫哭,裹个小脚好嫁人。”
也不知道阿月到底是怎么演的,那脚竟然还真的被塞进了铁鞋子里。
两个狗腿子在李老虎的吩咐下,放开了阿月。
阿月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季哥,季哥——”。
李老虎走过去,踢了季哥一脚,“死了?真不中用!”
“季哥——”,阿月竭力试图向季哥跑去,但是小脚限制了她的行动,她栽倒在地,一面哭喊,一面手上使劲,一点一点的爬了过去。
台下观众泪点低的已经落泪了,脾气爆的甚至想上台打李老虎。
阿月极力哭嚎,李老虎走到阿月身边,“好阿月,你呢穿上这鞋子,家去,我啊,明儿就来接你。”
李老虎摇晃着脑袋唱着“一顶粉红轿子,一个小脚娘子……”下台去了。
台上只剩下阿月和季哥的尸体。
阿月搂着季哥哭的不行,踉跄着小脚要将季哥带回家安葬。
可小脚哪里能行动,阿月走一步摔一跤。
演员敬业,那可是真摔跤啊!阿月情状之惨烈看得满场观众同情不已。
可最惨的还没有发生呢。
阿月到了家里,季哥的母亲见到了季哥的尸体,直接昏迷了过去。第二天,李老虎来家里抢亲,阿月的父亲不肯,活生生被打死,季哥的母亲被气死。
阿月两天之内亲友俱亡。却还是敌不过命运直接被李老虎抢去了李府。
紧接着就到了第三幕——阿月在李府的生活
李老虎好小脚,府中十三房姨娘全是小脚,李老虎给阿月穿上铁绣鞋,从不允许阿月脱下铁绣鞋。
阿月脚被裹了但是脑子没被裹住,即使她穿着铁鞋踉踉跄跄,依然一次次智计百出试图逃跑,每当观众揪着心,以为阿月能够成功了的时候,又一次次地被老虎抓回来。
此时台上出现了新的角色,是前一个被李老虎抢来的良家女——三娘。
三娘劝道,“嫁给老虎随老虎,山珍海味吃不完,绫罗绸缎穿不尽,裹脚本是女子命,安安心心别再逃”。
这一幕里阿月对着三娘沉默不语,但私下却数次对着铁鞋唱到:“老虎爹是县太爷,横行霸道最凶残,杀我季哥杀我爹,逼我裹脚害我命,此仇不报不为人,奈何小脚锢我身”。
阿月唱的声嘶力竭,“三寸金莲真好看,让我日日不得逃,小脚害我仇难报,此生绝不裹!小!脚!”。
情绪是可以传染的,台下的观众明显开始议论纷纷,除了谈论李老虎的,已经有观众开始感叹“李老虎和小脚一起害了阿月啊。”
沈游相当满意,她编排这个演出的目的达到了。
她要借助阿月来展现裹脚对于女性的残害,构建一个试图解放小脚的女性形象。
很快,剧情到了第四幕
前三幕一直在压抑观众情绪,等到了第四幕,阿月把自己装在了泔水车里终于逃了出来,观众根本顾不上阿月破衣烂衫,形象难看至极,而是疯狂鼓掌叫好,台下好评如潮。
观看的人越来越多,演员们就越发起劲。
阿月找到了一个乡野大夫,试图取下铁鞋,但大夫告诉阿月,“鞋连皮,骨连肉,一双铁鞋粘皮肉,取不下,取不下”
阿月无可奈何,只能穿着一双铁鞋,乞讨着前往京都。
到了京都便有小乞儿在旁边唱到:“京都有个刘青天,日断阳来夜断阴,端坐府衙为百姓,击鼓鸣冤快快行。”
阿月听着这句唱词,只身一人前往京都府衙击鼓鸣冤。
刘青天受理了案子,陪同阿月回了镇上,惩治了县太爷和李老虎。
刘青天还为阿月找到了御医,御医告诉阿月“铁鞋小巧鞋底薄,要脱此鞋无它法,日日行走可磨掉”。
御医格外不忍,劝阿月不如不脱此鞋,就此当一个小脚女子。
阿月断然拒绝,“老虎害我已报仇,小脚害我仇未报”。
最终阿月终于日复一日、强忍着剧痛,在行走中磨破铁鞋,就此得到解放。
阿月终于又有了一双自由自在可以行走、奔跑的天足。
刘青天有感于阿月的为父报仇的坚韧,上奏皇帝,表彰阿月为孝女。百姓听闻了阿月的故事,为她立了孝女祠。
这双残破的铁鞋自此之后被供在了孝女祠之上。
有文人士子听闻此事,写成了这一出《铁鞋记》,流传于世。
第34章 第三十四天
《铁鞋记》的演出已经到达了尾声,沈游等四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观众团团包围,四人艰难的从人群里挤出来,随意找了个茶摊子落座。
沈游喝了口热茶,舒了口气,“三位先生觉得如何?”
齐桓笑赞道:“不错,情节跌宕、言辞质朴,又是个喜剧结局,应当能够红遍金陵。”
沈游谦虚道:“先生谬赞了”。
红遍金陵是不敢想了,只需要吸引到中下层人家去看就好了。毕竟真正底层的劳动人民是不会裹脚的,因为裹脚就基本意味着劳作不便,而稍有资产的市民阶层或者是普通家庭,才有可能给女儿裹脚,以期嫁个好人家。
“可你这个剧目在瓦肆之内,一天最多也就演出十来场,金陵城内生民百万,普通人家未必能够看得到《铁鞋记》的演出”。
沈游微笑着应对王汝南的质疑,“是啊,所以接下来就是诸位先生的事了”。
赵案顿时疑惑道:“你什么意思?要我们给你宣扬这个剧?”
“三位先生在江南的影响力都极大,我需要赵山长在报纸上推荐这部剧”,说着说着,沈游问赵案,“赵山长可有认识什么理学卫道士,极为喜爱小脚的那种?”
“自然”,赵案一想起那几个糟老头子就烦。
“那就好,届时劳烦赵先生写文章之时除了要夸赞《铁鞋记》之外,还要极力贬低小脚,专往那几个卫道士的痛点上戳,他们最恨什么你就写什么。最好能够逼的他们下场”。
赵案疑惑道,“你要把水搅浑?”
沈游点头,人类天生就对吃瓜撕逼感兴趣,一味的好评如潮或许可以吸引一部分人去看剧,但无法吸引这些人谈论这部剧。只有大量的文人下了场,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这样才能够有话题度。
“除此之外,这部剧仅仅局限于瓦肆之内,一天接待不了多少观众。王先生走南闯北多年,人脉广博,我想请王先生联系三教九流,包括但不限于茶楼说书的、唱曲子的、乃至于秦淮河上的小娘子们……务必要让这个剧在全金陵的娱乐场所里遍地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