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汝南颇为奇异的看了沈游一眼,能把“秦淮河的小娘子”这几个字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的小娘子他还真没见过,胆儿够肥的啊!
“至于齐先生……”
沈游正要说话,却被赵案打断了。
赵案定定地看向沈游:“如今的你仅仅只是空口白牙承诺了要帮助我们提高中举人数,你的诚意不过是一本话本子,具体的效果我们甚至都还没看到呢。可我们为了帮助你,却要付出自己的人脉、名望、影响力,你不觉得这份交换不太对等吗?”
沈游朗声答道,“赵山长说笑了,废除小脚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她微笑,“我这是在为你们心学办事啊”。
赵案一脸迷茫,王汝南看着赵案直叹气,他解释道:“废除小脚是对理学发起的一道攻击”。
赵案这才反应过来,即使心学和理学同属于儒学的范畴之内,但理学发展到现在,实在是过于提倡条条框框、束缚太多,就连发饰、衣着都要被规定。
而偏偏如今商贸发达,有了钱就有了底气,大家要读书识字、要外出跑商,想穿漂亮好看的衣服,人们总是希望束缚能够再少一些,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心学诞生了。
看着赵案已经反应过来,沈游微笑道:“理学虽然没有明确要求女子裹脚,但许多理学卫道士们依然认为裹脚是女子的天命。相反的,心学门人相对于裹脚便开明了许多”。
沈游断言道:“心学认为‘愚夫愚妇与圣人同’,那愚妇就应当与愚夫同。既然如此,阴阳原本就该同消共长,而不是此消彼长。”
说着说着,沈游又去看了赵案一眼,显然还是记着昨天他说的“女子若能科举,岂非乱了纲常”这句话。
赵案眉头紧锁,沈游也没兴趣击碎这种已经形成了四五十年的坚固三观,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等他去世,这种腐朽的观念一样会消亡。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我试图废除小脚是为了我自己,先生们帮助我是为了向理学发起攻击,算起来,我还付出了一本《女戒》、一本《铁鞋记》的代价呢,这还不算我砸进去的钱和精力”,沈游嘟嘟囔囔道,“亏死我了”。
王汝南颇为不屑,“若没有这本《女戒》,你以为你能够坐在这里和我们商议吗?”
沈游了然,他们三人与沈游的地位是天然不对等的。这三位一位官至吏部尚书,一位是金陵最著名的的书院之一的山长,另一位走南闯北多年,人脉无数,颇有侠名。
三人联手瓜分了朝堂官吏、在野学子、贫苦大众,几乎囊括了心学全部的受众和势力。而沈游是个毫无名气的闺阁小娘子,试图与这三位商谈,要想半点亏都不吃那怎么可能呢?
所以沈游想尽一切办法、几乎付出了全部努力才开了废除裹脚的头,然后沈游拿着这个开头找上了心学,终于走到了今天。
沈游这人总是格外的能屈能伸,“是是是,三位尽是人中龙凤,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那么现在齐先生可以听一听我的意见了吗?”
齐先生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话,如今终于开了尊口,“你是不是想通过我影响官府?”
厉害啊!怪不得能够做到吏部尚书,把控人心是何等的精准。
沈游忍不住笑意,“是,先生实在是厉害,那不知先生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齐桓却摇了摇头,“官场上素来人一走,茶就凉,更别提我致仕十余年了,这茶若没意外都已经被冻成冰了。”
“先生说笑了,您虽然致仕已久,但您的同年尚且还活跃在官场上,十几年过去了,这些人早就已经成为官场上的中流砥柱了。”
齐桓冷笑一声,“若这些人真的有用,我当日为何会被贬谪?”
同年的确可以作为党羽,但当你一朝落败,他们一样可以翻脸不认人。更别提他这种落败多年的了。
沈游颇为同情的看了齐桓两眼,大抵曾经辉煌过的人更难以接受他的时代即将落幕。
“小娘子,不必这般看老夫”,齐桓淡淡道,“人皆有一死,老夫这辈子登过青云路,也曾被贬至岭南府,起起落落,早就习惯了。我不过是感叹人心易反易覆。奉劝小娘子不要算计的太过,以免有朝一日以此兴,因此亡。”
“受教了”,沈游拱手一礼,“只是先生,你我情况不同。先生是男子,一条路走不通换条路走便是了。可女子能走的路子原本就窄,这条路走不通也只能撞塌了南墙往前走。算计人心非我所愿,可我若是不算计,这世道便要将我生吞活剥了。”
她无可奈何的笑笑,“女儿家生存不易,还望先生谅解”。
“你只需持正本心,勿要入歧途”。
沈游知道这位齐桓先生是在指她算计了文宴之的事情。事实上,这三人愿意跟她坐在一块儿谈事情,也是因为她虽然处处算计旁人,但是从没有伤害过人。
她借助文宴之之手见到了齐桓,但也付出了自己的绘画知识稿件,她算计白云班,但也为白云班带来了名气和收入,她算计眼前这三人,却也是利益相当的交换。
与其说沈游是在算计旁人,倒不如说她只是拿出了自己的筹码,与对方平等交换,这是赤|裸|裸的阳谋,只要你不愿意,你就不会上钩。
但如果沈游真的靠着伤害别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只怕眼前这三人是绝不会愿意与虎谋皮的。原本心学还能苟几十年,但要是与虎谋皮,鬼知道虎会不会反咬一口。
“罢了罢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齐桓顿了顿,继续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需要先生去求您的同门帮忙,我只需要先生请刘府尹睁只眼闭只眼即可。”
若要让刘府尹主动办事,那代价可就高了。可若要让刘府尹装作自己没看见那就简单多了。齐家是金陵大族,只需轻微施压即可。
“不成不成!武力冲击衙门可是谋反大罪”,赵案嚷嚷着。
沈游真的很怀疑赵案的政治敏锐度,“我没说要冲击衙门,只是据我所知,崇明书院每三个月举办一次开坛讲解大会。会上除了各类名师会上台讲解之外,还允许学生们上台自由发挥观点,此外这讲解大会会有许多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前来听讲”。
沈游继续道:“据我所知,半月之后,正好就是下一次开坛讲解。”
赵案疑惑不已:“你要上台讲述缠足的危害?”
“不,我还没想好”
赵案整个人都懵了,“你还没想好!那你说什么开坛讲解!”
沈游耐心解释道:“如果前期的措施得力,那么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小脚这个话题发酵了,届时我们得根据敌人的反应来决定下一步计划”。
“如果几乎没人反对废除小脚那自然最好,但如果届时反对声音太大,那么我们就需要一个能够正式对垒的地方。到时候是驳倒敌人还是被敌人驳倒那就各凭本事了。”
沈游又补充道:“这个计划颇为简陋,中途极有可能出现各种变数,尚且需要三位先生多多关注。”
她起身一礼,“此一役虽无硝烟战火,惊心动魄之处却不亚于战场,望三位先生多多费心,我以清茶一杯代天下女子谢过三位先生。”
第35章 第三十五天
“那阿月生的是貌美如花啊,李老虎一见阿月……”
台上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台下的观众如痴如醉,随着说书先生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喜笑颜开。
等到说书先生告一段落的时候,台下观众纷纷叫嚷道“再来一段、再来一段”,说书先生清清嗓子,当即就有懂行的点了清茶瓜果送给了他。
不仅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还有各类弹唱花鼓戏的、甚至已经有手快的文人们改出了戏剧版本,诸多当家的名角儿都在唱这出《铁鞋记》。
然而这其中唱的最好的依然当属白云班的阿月,白云班赚的盆满钵,阿月近期也是春风得意,她甚至直接将自己的艺名改成了阿月,
阿月一天要出演个十来场,若不是为了保护嗓子,她还能演更多,那棚子底下人挤人,鞋挨鞋,全是候场观众,阿月一夜爆红成了瓦肆新的名角儿。
金陵城内近期的热点话题是铁鞋记,大街小巷,几乎人人都在议论这出剧。
而这样的局面是几人合力缔造的。
沈游撰写了一篇篇文章,什么《震惊!老虎竟然对一女子做出这样的事》、《小娘子深夜出现在泔水车中为哪般?》、《一男子当街喊道:我爹是县太爷》
全是震惊体、标题党。这是沈游专门发布在各类八卦小报上的,并且许多都是头版头条文章,这种文章的要求就是务必吸引人们的眼神,然后在正文里做营销软广。
直白一点的“最近闲来无事,瓦肆里的乐子全是些翻来覆去的东西,实在是厌了,但是后来我找到了……”,还有什么“近日,金陵一男子竟敢当街高呼‘我爹是县太爷’,仰仗着父亲的势力做下此等欺男霸女之事,我等小老百姓若是遇上了便只好自认倒霉”。
尚未遭遇过营销冲击的普通老百姓对于这种文章,想买一份看看的人可就多了。
这些统统都是沈游这些天精分着写出来的,搞了几天,眼看着《铁鞋记》被炒得越发火热。
然而此刻绝大部分舆论都集中在李老虎的凶蛮霸道,阿月的孝顺勇敢上,下一步就是要引导舆论转向小脚这个话题。
这时候,《金陵日报》忽然刊登了一篇文章——观《铁鞋记》有感。
这篇文章是崇明书院的赵山长写的。事实上,这篇文章写的相当中肯,赵老先生拉不下脸皮来极力吹捧,只能中正平和的夸赞了几句,褒奖了阿月对于解放小脚的执着,然后痛批裹脚,将缠足称作“前朝遗毒,天下大害”。
沈游烦恼的不行,这么搞怎么能够激起大家的议论,要不是为了借助对方的名气,沈游恨不得自己上。
她迅速提笔,决定为赵山长捉刀一篇,届时便按照他的名义发出去。
沈游还没来得及写完呢,今天的《金陵日报》就送上来了。
沈游打开一看,感情她彻底低估了这帮闲出屁的文人们的相轻程度。
都不用赵山长去戳人家的肺管子,报纸上居然已经出现了反对赵山长的文章。
这位作者是披着马甲的,估计是赵山长的黑子,此人将三寸金莲形容成为天下至美之一,不仅要给家中女儿裹,还劝天下女儿都要裹。同时还人身攻击赵山长,嘲讽他“家中天足颇多,不知金莲之趣久矣,可悲可叹哉!”
妥了!
有撕逼就有话题度。
沈游高兴地中午多吃了半碗饭。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沈游买到的二十来份报纸上面就已经有一大半刊登了各类关于小脚的文章。
有支持的、有反对的,各类观点群魔乱舞。
沈游为了让局势更加的混乱,她身披多个马甲,主力输出是“平章先生”和“秃头居士”,前者专门写各类文章反对小脚,后者伺机而动专门搅浑局势。
例如,秃头居士曾经写过一篇《阴阳赋》,认为女子被裹了小脚,那么根据阴消阳长的道理,他建议男子们从小扯大脚,顿时被一众卫道士们骂的狗血淋头。
除此之外,沈游还有各种一次性马甲,宛如一个**营销号,正着炒,反着炒,活生生把缠足这个话题给炒热了。
紧接着是第三步,争取能够让更多的人反对小脚。
沈游在瓦肆白云班那里,每演完一场就要添加一份彩蛋。彩蛋专演一个女子裹脚的流程。演员演得极好,那种即将被裹脚的害怕、裹脚之后的痛苦都被展现地淋漓尽致。
同时,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们、唱花鼓戏的小娘子们每讲完《铁鞋记》后都会或讲或唱一段缠足的危害。
为了让人彻底的认识到缠足的危害,沈游甚至还编了一首朗朗上口的小童谣,争取能从娃娃抓起。
半个月以来,金陵城内几乎人人都在谈论小脚一事,看上去形势一片大好。
但沈游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别看现在小脚被炒得热火朝天,仿佛大家都有志一同的要废除小脚。
但其实这样的呼声零散琐碎,沈游竭尽全力的宣传,可许多人家不过是口头上嗯嗯啊啊的应和几句“裹小脚是不好”,可心里想的却是“没办法啊,丈夫喜欢就得裹。你不裹就嫁不出去”。
更别提喜爱小脚的士大夫们如同隐匿在大海下的冰山,露出头来反对放足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这半个月来的收获就是获得了一些坚定反对小脚的文人们的支持,在人们心中种下了一颗小脚有害的种子,获得了许多热爱小脚的文人们的名单。
第四步,为了彻底的批倒批臭小脚,沈游以“平章先生”的名义在金陵日报上发布了一篇战帖,帖子直接点名道姓邀请某某文人、某某居士于十日之后前来崇明书院赴一场小脚之辩。
言辞极其嚣张,仿佛你不来你就是个孬种。
果不其然,应者云集,这些个卫道士们仿佛遭遇了奇耻大辱,纷纷登报表示必定要杀杀这个平章先生的威风。
沈游下帖子的时候距离这场辩论大赛还有近乎十天的时间,这十天是为了留给文人们的反应时间,也是留给崇明书院即将开一场关于缠足的辩论大会这一消息的发酵时间。
沈游要让这个消息传遍全金陵,要吸引一切对此事感兴趣并且有空闲的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三教九流,全金陵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场大会上。
同样的,这十天也是沈游梳理整个计划,查漏补缺的十天。
十天里,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一遍反复推演整场辩论,不断确定己方的友人有哪些,可能会出现的敌人有哪些,他们有可能会提出什么样的观点,要如何才能够反击这些观点,佐证自己观点的证据在哪里,提出证据的顺序是什么等等。
为此,这场大会的每一个细节都必须要规划清楚,根据对方不同的反应推导好不同的计划,前期那么多的努力统统都是为了今天。
废除小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除了要去除缠在脚上的裹脚布,还要去除那些缠在人们心上的禁锢。
而今天这场辩论的意义就是要光明正大的驳倒那些赞扬小脚的人,将他们的丑陋面目在众人面前撕开,彻彻底底的驱散那些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