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好端端的良家子成了奴籍,那是祖宗都要来托梦骂不肖子孙的。
“三叔公,据我所知,今年官府加给琼州的赋税已经不是三税一了,而是二税一,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徭役要承担,尤其是九边等地战事频频,极有可能被抽丁,三年之后陛下又要过五十大寿,其金陵行宫又要修建……”
三叔公“吭哧吭哧”的喘气,肺管子火烧火燎,像呼吸里都是痛楚。
“现在有一个机会,只需要投献,就能够好好的活下去”,沈游放轻了语调,“三叔公放心,你们只需要签订一代人的卖身契,下一代我会如约放良”。
三叔公沉默着,半晌才说道:“你让我跟大家商量商量”。
“哦对了”,沈游即将走出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身,“椰子作坊如果建起来应该就在这附近,届时需要大量的人手。”
沈游笑了笑,“工钱按照椰子计,捡送一百个椰子三文钱,破椰壳五十个五文,还有晒椰干等工钱各不相同……”
三叔公坐在阴影里,呼吸明显重了一下。
椰子在琼州便宜到不值钱,家里的小孩子都能去捡椰子,若是再算上农闲的时候全家上阵,一天最少也可拿到三四十文,两三个月累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沈游明显看到三叔公有些心动,她加了最后一根稻草。
“届时会有人专门教授你们识字、算账,只要是我治下的,一年交足一百文便可以入学”。
沈游已经走到了门口,只听见耳边一句——“等等”,她心满意足的停了下来。
“女娃等等,我去去就回”。
沈游带着王虎和田柱子返身坐了下来。
“沈郎君”,田柱子素日里寡言少语,难得开口,“你真的要给他们签奴籍?”
沈游看了他一眼,当然知道他不是好奇,而是担心他自己。
金陵的那两批人手签的全都是五年契约,迄今为止都是良家子。
沈游之所以要开始改签奴契,就是为了保密。自从她与周恪决定合作之后,发展势力的性质就不同了。
这时候,保密才是最重要的。逃奴刑罚极重,奴籍可以有效的约束他们不要暴露主家的秘密。况且一个大户有奴婢不奇怪,可一个大户有那么多非佃户的良籍就很奇怪了。
“柱子,你是第二批来的,对我可能还不熟”,沈游慢条斯理的说道:“以后我手下签下的人,都必须是奴籍”。
田柱子被沈游看得坐立难安,“当时不是说好……”
“所以你有两个选择,签下奴籍,或者自行离开”。
田柱子脑子一片空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我原本将农科独立出来,分作粮食育种、作物栽培等小类,届时,农事做的好就能够担任组长。如果出了成果,自然会有高额奖金”。
沈游笑笑,“你在我身边也有个三个月了,我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你也当有所了解”。
田柱子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郎君高义”。
沈游活生生被这句尴尬的马屁给逗笑了,“一年四季,衣裳食物,我从不曾有半分短缺,工钱尽数发到手,奖金更是高昂。乃至于你们将来子女入学更是便宜。”
“接受我的条件,付出的代价就是签下卖身契。其间轻重,尔等自去衡量”。
沈游没说的是,等到大齐崩亡,等到她的势力够大,她自然会解除所谓的奴籍。或者她与周恪失败了,那也会烧掉卖身契,还所有人一个自由。
外头的世界是何等的残酷。田柱子四十几的人了,都可以被人称作老翁,自然是知道沈游是一个极为善心的主家,若真是活不下去了要卖身为奴,那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他犹犹豫豫,到底没有开口。
沈游也不催他,毕竟除了他之外,还有金陵三十几号人全都是良籍,都需要一一解决,想留的留,想走的走。
三叔公家里的房子隔音不太好,沈游甚至可以听见三叔公一一敲门,紧接着敲门声开始扩大,似乎有许多的人的脚步声在向东北角奔去。
“那是祠堂”,牙人小心翼翼的解释道。
沈游“嗯”了一声,闭目发呆。
足足等到太阳都快下山了,三叔公才带着几个老人、壮年汉子走了进来。
王虎下意识的将手放上了刀柄。
“考虑的怎么样了?”
三叔公缓缓说道:“你要将你说过的话立成契约。除此之外,我们村里一共也才一百十三口人,甚至还包括了三岁以下的孩子,这些人你都要吗?”
沈游点点头,心知这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到了。
两人好一通拉锯,最后定下了共计一百一十三张卖身契。
同时,沈游将自己的各类福利待遇乃至于田亩租金统统写成了契约文书,并且约定假使做不到以上这些,一百十三张卖身契即刻作废。
契书一式六份,沈游与三叔公加上其他的族老各存一份。
走出村子的时候,沈游看看月明星稀的苍穹,长舒了一口气。
第68章
沈游的庄园兴建速度极快,当地的工匠们极少能接到这种大活儿,再加上沈游工钱给的高。不过短短三月,庄园的绝大部分主体建筑就完成了。
她没有选择传统的那种飞檐斗拱的建筑,反倒是土拉吧唧的农家院落型风格。土不土的沈游根本不在意,她要求的是庄园够结实,房间够大、够多,采光要好。
因为这里即将成为集宿舍、食堂、医馆、研究所、训练基地等等于一体的学校。
沈游计算过,整座庄园扣除良田,占地大概三顷,再扣除一些公共场所,这里的宿舍假如只提供给学员们四人一间房的话,大概能够安置七八千余人。
但明显,沈游要是真的搞了七八千人在这里,王知府怕是要疯。
所以前期,沈游只是把三百亩良田圈了进来,甚至都没有让三叔公村子里的人住进来。况且他们有家有口的,未必愿意离开自己的房子。
整座庄园建成的那一日,沈游同步建设的椰子油坊也大致完工了。
与此同时,金陵的油坊越发火热。
傅越想搞产业聚集,但他根本没有选择上门一一说服小油坊主。
相反的,他一方面扩大产量,一方面研发新品。油料作坊里有个员工研发出了小磨香油,香气四溢。此员工拿到手的高额奖金彻底激发了油坊其他员工们的兴趣。
傅越与上几个油坊员工一起成立了油料的研发小组。他们将小磨香油优化过后又研发出了新品茶籽油,将这些小众油料做成了上层专用油品,年产量也不过百来斤,借着周恪的名义打入了金陵上层。
迅速扩张的油坊产量一高,自然就铺开了金陵周边市场,乃至于能够行销金陵周边城市。
这样一来,本地小油坊迅速活不下去了。他们探寻了沈游油坊能够做大的秘密,不过就是用水力嘛!
这些日子一来,丁祖父借着贩卖水力模型,赚了好大一笔。
傅越冷眼旁观,这些小油坊主却活生生被自己装上去的水车拖垮了。
小油坊主们没有充沛的资金,掏了一大笔钱买水车还得改造与水车配套的设施,活生生被拖到资金链断裂。
大中型油坊们最开始没把丁家油坊看在眼里,等到丁家村油坊开始扩张之后才发现大势已成。
他们也一样添置了水车等设施,但却没有那个意识培育相应的研发人员,以至于油品单一,全靠老顾客撑着,还得被时不时推出新品油料的丁家油坊压着打。
此外,任何机械都需要维修保养,薛明远会负责调试、保养水车,可别的油坊的水车一旦坏了,却根本找不到人修。
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傅越的油坊迅猛扩张,而没有强横资金支持的油坊主差点被挤压到无力生存。
不过短短四个月,傅越抓到了十七八起行迹鬼祟的人。送官一问,全是小油坊主。
这时,傅越终于站出来表示愿意带着大家共同致富。
沈游合上了傅越的信件,感觉自己有点头痛。
这份信件里老老实实的交代了他的行为,无遮无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潘素,四个月的时间里,她跟着薛明远一起搞研发,最终选定了做白糖生意。
大齐早就有了黄泥水淋糖法,沈游也曾经教授过其原理。可潘素考虑的是要如何改进工艺,如何更高效的熬煮蔗汁、加快从汁液到糖浆的凝结速度,乃至于他们甚至弄出了简易版本的“蔗车”,专门用于夹蔗取汁。工艺的改进直接让白糖的制作更加快速更加大量。
潘素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的开办起糖坊。即使目前为止尚未盈利,但前景可期。
如果说,傅越是攻击性强,那么潘素就是属于谨慎型。除此之外,潘素的来信中甚至还提到了其余人的行动。
目前为止,第二批人已经慢慢地劳作、接受教育。陈王氏的养殖场需要更多的地,她与傅越、潘素商量着要不要买地。薛明远的匠科也开展的如火如荼,他收了三个对于匠作感兴趣的孩子。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然而沈游的气一口接一口的叹。
她交叉对比了金陵几人的来信,看上去岁月静好。但刘平安一句“多谢当年恩师教诲”,沈游就觉得不太对。
刘平安是憨厚老实型的,素日里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苦干,甚至于稍显刻板。他怎么会忽然在信件中感谢她,看上去活像是在拍马屁。
沈游皱皱眉,当即翻阅了陈慧的来信。
沈游看完就知道,最根基的教育出问题了。
刘平安、陈慧本身资质不高,属于班级中不溜水准。沈游原本对于他们的期待是搞好行政、后勤,做好学生们的启蒙教育,其余更加专业一点的知识会由薛明远、潘素等人来轮流传授。
可近期,要不是还有几个专业先生压着,刘平安快要制不住第二批学生了。
沈游第一批学生拢共也就八个人,算上被她带走的方柳和陈富贵,只剩下六人在金陵。而第二批学生足足有二十几人。资质平平、资历不行,与学生们年岁相差又不大的刘平安和陈慧根本压不住这些人。
甚至有胆子大的刺头公开跟刘平安叫板,还直接在课堂上把陈慧气哭了。
更麻烦的是,潘素想要出手管一管,可傅越却偏偏制止了潘素。他看不惯陈慧很久了,更想借机给陈慧一个教训。
陈慧其实不算是方柳的师妹,是方父一时心软买回来的女婴,更像是买来给方柳作伴的。大概是方柳在陈慧身上看到了自己,所以相较于师弟刘平安,她更愿意保护陈慧。
以至于陈慧尚且残留着些许天真。天真本身不招人烦,但陈慧的天真带一点娇蛮以及低情商。
比如,陈慧给沈游的信件里全是亲昵的抱怨,甚至偶有几句发泄之语。沈游倒不介意。可在时人眼中,谁会给恩师和主家写这种东西。
这样的娇憨让傅越极为反感。他没被沈游带回来之前孤身一人艰难求生,所有的天真都被磨掉。为了保护自己、震慑旁人,傅越养成了极具攻击性、报复心很强的疯狗性格,基本属于你咬我一口,我就要撕掉你一块肉的这种人。
所以他既看不起陈慧这种有点窝里横的性格,又厌烦陈慧一天一天的干啥啥不行,就知道支使刘平安,还尽说些傻逼话。
在事态没有扩大之前,傅越更想给陈慧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与此同时,傅越甚至还说服了潘素。
沈游万万没料到,不过五个半大的少年,能出这么多的是非波折。
她只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的疼。
“还在想你那几个下属?”
沈游看了眼周恪,“正在想该怎么处理这帮小屁孩们的斗争”。
周恪嗤笑不已,“按你的描述,陈慧未免也太过天真了些。我若是你,这样的下属,还不如不要!”
沈游反倒摇了摇头,“我给予了机会,她抓住了自然好。但假使陈慧没有抓住,那么将来我人手多了之后她自然会被挤下去。她可以因为能力不够而下去,但不能因为被人蓄意挤兑而下去”。
否则只会助长党争构陷的歪风邪气。
“我忧虑的不是陈慧,而是傅越。他攻击性太强”,沈游苦笑,“最重要的是,太小心眼了”。
陈慧真的有得罪傅越吗?
其实不过是傅越看不惯她,撑死了也就是几句口角。
虽说傅越想让陈慧吃个亏只是希望陈慧吃了教训之后别天天傻不愣登的,能多长点脑子。但很难说傅越没有一点想看陈慧笑话的意思。
沈游极为担忧他手腕更成熟之后不走正道,反倒把路越走越窄。沈游绝不希望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就此走进死胡同。
“谨之,你有没有觉得他有点像你的幼年版本?”
周恪幼年孤苦无依,处境比傅越还烂。沈游很早就能看到,周恪隐匿在温和外表下的攻击性比之傅越更强。
只不过周恪在漫长的岁月里学会了掩饰,再加上被周祖父、齐桓教导。所以才会看上去没那么小心眼儿,温和了许多。
至于真实的周恪……在对方没有踩到沈游底线之前,她不愿意随意测试人性、恶意揣度他人。
周恪一愣,笑道:“我可没有这么不成熟的时候”。
要是我,早就把陈慧弄走了。居然还要给她个教训,未免太过妇人之仁。
“可有建议?”
沈游是认真的在询问周恪,他仕宦多年,应当有一套人事管理心得。
“傅越是一把好好培养就可以极为锋利的刀。为了这柄刀以及你的事业,我建议你把陈慧换掉,她不适合教书。或者你也可以旁观,看看傅越的手腕如何”。
沈游想了想,反倒摇了摇头。
“谨之,你我的思维方式是不同的”。
周恪顿时来了兴趣,“何意?”
“你所做的一切都在养刀,但养成之后用过了,你就不在意这把刀是否断了”,沈游直视周恪,“假如没断,你就继续使用下一次。直至折断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