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半低着头,身体瑟瑟发抖,还得壮着胆子回道:“郎君,盐场都是照着井、灶、笕大类分工的,少说也要有个七八十人,咱们拢共也就五个人……”。
这个灶丁已然满脸为难,“还有这个晒盐法咱们也没听过……”
沈游头痛不已,她也只是听过晒盐,只知道以日光暴晒代替柴薪以减少人工和柴火消耗。可如今真要用了,沈游只恨自己当时怎么没学理工科。
然而就算她学工科,现在也没有时间啊!
如今的沈游事务繁忙,根本无法再像从前金陵油坊那样带着大家一起研发油料工艺。
“薛明远他们已经动身,快要到了。等到了之后再开始研发制盐的工艺改进吧”。
周恪无可奈何的点点头,“薛明远手下可有能教匠科的人才?”
沈游自然点头,“他挑了好几个金陵的第二届学生,有几个实力很不错。”
“届时我找人带他们去盐场看看。”
好不容易等到金陵的人尽数来齐,除了傅越和潘素之外,其余的人几乎都被送过了过来。他俩还将几个已经有过油坊管理经验的也人送了过来。
学业尚未完成的就被带入庄园继续学习,学业已经完成的自己选择是去庄园当先生还是去各大作坊当管事。
整个金陵,沈游只留下了潘素、傅越两人以及一些基础人手作为生意开拓、消息搜集和打探的前站。
与此同时,周恪重金挖来的船厂工人也到达了琼州。
有了成熟的人手,沈游终于长舒了口气。庄园、养殖场、椰子油坊、船厂、港口都在慢慢的建设中。
一切终于有条不紊的走上了正轨。
*
一大早,公文宣辞别了母亲,前往了庄园。
“公先生,今日来得早啊!”
公文宣笑着跟门房打了个招呼。
按照惯例,他需要在门房处出示自己的工作证,门房核对过公文宣的留档画像后才能够允许他进入。
每见一次,公文宣都要惊讶一次。那画像几乎可以堪称栩栩如生。据说是招进去的丹青科先生带着学生们画出来的。
公文宣当然知道那个丹青科的老师就是两个普普通通的落魄文人,一笔花鸟山水画的平平无奇。若不是沈先生给了他们两个两本小册子,他们也学不会这么写实的画技。
公文宣拿出了印章,和门房一起印下了两个印。鲜红的印泥盖在纸上,公文宣舒了口气。心知今日的考勤点卯是有了,至少今日薪俸是不必担心了。
公文宣一边想一边往里走。整个庄园是按照中轴线建立的。前部是教学区域,后面是学生和教师宿舍,左侧是食堂,右侧是各类研究区。除此之外,还分布有校医馆、操练所等等。
他看看时间还早,先进了自己的办公区域。房间不大,他得跟另一个教授水利科的田兴云共用。
“田先生,怎么来得这么早?”
公文宣挺惊讶的,田兴运居然来得比他还早。
田兴运头都不抬,闷闷的一句“实践课”就想打发公文宣。
公文宣也没恼,处了一年多,他当然知道田兴运当时就是因为沉默寡言、不爱巴结上官才会被上官甩了黑锅,一路流放来了琼州。
“可是一班新生的水利实践课?不是说要等到明天才会开始吗?”
田兴运就俩字,“下雨”。
公文宣当即懂了,“是不是农科的人说的?”
积年老农多数都有些看天的本事。若是明后天就要下雨,那么实践课程就得赶快了。
田兴运摇摇头,“气象科”。
公文宣一愣,这才意识到居然日子竟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了。连需要靠时间积累才能够推断出天气的气象科都慢慢的开始能够运作了。
如今的日子过得格外的安逸,只需要踏实教书就能够领到薪俸。一月五两,月月不缺。公文宣恍惚了一瞬,却又觉得这样安逸的生活会消磨掉他全部的志向。
他想封侯拜相、光宗耀祖,而不是成为一个普通的教书匠。
不过或许他封侯拜相的契机就在这个庄园。
公文宣极早之前就意识到,周氏庄园不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庄园,更像是一个小型的学府。只不过这个学府教授实学、不教什么三纲五常罢了。
他就算再没有见识,都知道这种庄园明显不正常。
庄园内部科目繁多,几乎涵盖了六部等等机构的职能。有些科目目前甚至连老师都招不到,但却依然有了一个名头。只等找到老师即刻开工。
到了第三年,学生们上完了基础的课程就得考试。考过关的就能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选择分科学习。没考过关的就得离开周氏庄园进入油坊、盐场、船厂、养殖场、港口等地方或做管事,或彻底选择偿还完钱财后离开周家。
不过这些地方尚且还在兴建发展当中。第一批毕业的孩子也遥遥无期。
半晌,眼看着上课时间快要到了,公文宣收拾收拾进了课堂。
目前水利科只有两个先生,真要算起来,他和田兴运还是竞争对手。不过大抵是出自于某些不甘于人后的心思,他反倒更愿意交好田兴运。
毕竟对方的水利知识极为扎实,甚至帮助主家开始兴建琼山县的水利设施。今天一班的实践课就是要去琼山县田间实地做水利工程。
公文宣站在了课堂上,这是他第二个不太适应的地方。
学生们当中有许多女孩。
他倒不是如鲠在喉,而是真的不太习惯。毕竟任谁接受了二十年重男轻女的教育,乍一眼看到有女子出现在课堂上都会生理性不舒服。
公文宣自觉自己还算好的,隔壁那个教丹青的老先生,拒绝教导女学生丹青之道,结果直接被解雇了。
哦,更重要的是医科的方柳也是个女先生,乃至于建立这座庄园的沈先生也是女子。但凡敢在明面上反对男女平等的人,全都被解雇了。
不仅如此,满庄园每个教室的墙上都拿墨笔写着“男女平等”四个大字。
学生们开蒙,先不学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而是先教“我爱我的国”、“男女平等”这两条标语。
直白无比的大白话,最开始的时候令他极不舒服。但他敏锐的发现这样的大白话谁都能听得懂,反倒加速了文字的传播能力。至少,但凡不是太笨的孩子,学起来都极为快速。
更令公文宣感到激动的是句读。在这里,沈先生要求每一本书都要有句读,决不允许搞含糊不清的字义。
圣人之言,奥妙无穷。如今竟要强行定死句读,简直有辱斯文!
当然,说这句话的人被解雇了。
公文宣最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但他只是想想,没说话。等他意识到这样可以减少多少对于圣人之言的扭曲、误解乃至于肆意解读之后。他怀揣着激动,再也没有说过沈先生半分不是。
他看向台下。下面的学生并不多,一个班级也不过三十人罢了。整个庄园学生不过三百人。
可这是第一届,再过三个月,第二届学生就要来了。
一批又一批,直到这些人像是洒落在这片大地上的种子一样,破土发芽。
第72章
“此番多谢周老弟了”,王知府当即敬了周恪一杯。他满脸褶子,每一道都透露着志得意满。
“与我无关,王兄才华如锥藏囊中,迟早都有显露于世的那一日”,周恪真诚无比。
王知府心里丝毫不虚。
当日周恪来的时候他尚且还有一年半就要被调走。如今一年多过去了,他堪称政绩斐然啊!开设港口,赈济灾民,抚恤孤苦,开垦荒田,兴修水利……
虽说都是周恪和他夫人干的,可那也是他这个上官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否则手下这么能干,哪个上司能容忍?
靠着良好的政绩,周阁老的虎皮,再加上他从周恪、沈游这里赚的钱拿去打点。他,王泉,终于要高升了!
“老弟啊,为兄马上就要调去闽地当知府了,虽说跟琼州知府是平级,但闽地可比琼州富庶多了”,王知府感慨道,“你也算是熬出头了!”
王知府一走,周恪自然会在周阁老的运作下顶上王知府的位子,成为琼州真正的一把手。否则周恪干嘛一心一意要送王知府高升。
周恪听着王知府絮絮叨叨的感慨,真挚无比地吹着王泉的彩虹屁,对着王泉一通输出,直把王泉拍得浑身舒畅。
整场筵席下来,两人推杯换盏,王知府被周恪哄得眉开眼笑,被唾手可得的美好明天引诱着大醉一场。
周恪坐在椅子上,看着王知府被仆婢扶走的背影,微笑着喝下了手中半杯酒。
浙闽两地的矿工起义持续至今,尚未断绝。他们秉承着“东剿则西走,南搜则北移”的战术,活生生拖到了今天,不仅没有被官府剿灭,反倒声势越来越大。
王知府赴任闽地的时候遇到了流窜的起义矿工,无辜被杀,实在是可怜啊!
周恪起身离席,醉醺醺的被仆婢扶回了房间。
“郎君这是怎么了?”
“回夫人,郎君邀各位大人饮酒,喝醉了”,仆婢毕恭毕敬的回答。
沈游微笑着打发了仆婢,转身面对周恪的时候已然面沉如水。
周恪原本就要顶替王知府的位置,这会儿合该低调下来,别招人恨。可他居然邀请了那么多人,办了好大一场宴会就为了送别王泉?这摆明了是要让全琼州的人都知道周恪敬重王泉。
“你要杀了王知府?”
周恪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他懒散道:“对方知道我们在贩卖私盐,自然不能让他走脱”。
“你不是给了他分红吗?”
“沈游,别心软”,周恪轻描淡写道,“王知府掺和我们的势力过深,即使再怎么避开,都无法保证他不知道我们的机密。等他在闽地扎根下来,你我鞭长莫及。最好的法子就是在赴任途中杀了他”。
沈游干涩着嗓子,她清楚的知道谋夺天下限制皇权就是一条充满着鲜血、仇恨的不归路。走上了这条路,她就会慢慢的变成两手血淋淋的怪物。
沈游呆楞楞的坐了下来,嗓子如同刀刮一样疼。
周恪给她倒了杯水,没说话。这是她必须要过的一道坎儿,只能自己跨过去。
“王知府算不上什么巨贪,可那也是与同行对比。真要算起来,大齐官吏薪俸何其之低,王夫人的钗环布裙俱是琼州境内最好的,他要维持他全家的好日子,多半是向下属索贿了,而这一层层的赃款必定取自百姓。”
“况且王知府来琼州赴任时是名副其实的穷光蛋,在这里娶了第二任妻子,置办下了千亩良田。他不鱼肉百姓哪来的钱?”
周恪到底心软了。她今年也不过堪堪十七,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干这种事情,有心理负担是正常的。
沈游沉默了很久,“不必找理由安慰我。假使这是和平的年代,按照规矩,他应该交由律法审判,轮不到你我”。
周恪微哂,“你要放过他?还是要光明正大的审判他?”
沈游摇了摇头,“我还没有迂腐到这样的地步。真要算起来,他不是我的下属,不适合我的律法。况且假使他泄密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不止你我要死,我们手下的人都要死。就算不是为我自己,也得为了我的下属。我得对他们的生命安全负责。”
“让他在赴任途中死去是最好的办法。这样一来既与你我无关,你又能接任王知府的位子。我们在琼州的布置就可以彻底展开”
“多谢你”,沈游看向周恪,她是真心实意的感谢周恪愿意去干这件脏活儿。
周恪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他干着这件脏活儿却又不瞒着沈游除了是希望她要做好杀戮、流血、背叛、牺牲的心理准备之外,也希望沈游看到是自己替她干了这事儿。
在博取心上人感激这件事上周恪简直无师自通。
可就在周恪颇有些得意的时候,他听见沈游说。
“我会让我下属中安全科的人与你一同动手”。
周恪不过短短惊讶了一下,就点了点头。他看中的小娘子果真有着担当的勇气和魄力。
“你我如今是合作者,假如有朝一日我们杀害王知府的事情大白于天下,这样的污名与愧疚感合该由你我一同承担”。做了便是做了,沈游绝不以仁义道德掩饰自己的虚伪。
走上了这条路,就要做好双手沾血的准备。不止是王知府,此后所有的敌人都会死在他们的刀下,她悉心教导出来的学生们或许也会一个接一个地在敌人的刀下死去。
他们会把友方的性命、敌人的血肉以及他们自己的生命统统供奉在祭坛上,殉道。
沈游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雪亮的刀锋对准敌人。在这个即将到来的乱世里尽己所能的保护更多的人,竭尽全力减少流血与牺牲。
“周恪,王知府是敌人,所以我们杀掉了他”,沈游定定的看向周恪。
周恪肃然道:“我向你保证,我们的屠刀只对准敌人”。
沈游反倒摇摇头,“内部的审查一样需要,但是我希望内部的事物可以经过律法的判定,而不是主家的肆意妄为。一言即可生杀予夺,视法则条例于无物这样的事情我是绝不会允许的!”
周恪面对着沈游肃肃然的样子,反倒笑了起来,轻柔道:“好”。
面对着周恪难得的柔情,沈游……浑身都不舒服。
她怎么老感觉最近周恪怪怪的。
就比如现在吧,周恪半倚在榻上,穿着中衣,上衣微微敞开,沈游随意一瞄都能看见周恪的胸膛。看上去身材很好嘛!
更要命的是,周恪还长着一张俊脸,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全神贯注的看向沈游,仿佛专情的只看得见沈游一人。
沈游暗叹,得亏他们是虚假夫妻,否则美色当前,沈游保不准还真就心动了。
“谨之,你中衣带子开了,记得系好”,沈游格外关心合作伙伴,“小心感染风寒”。
周恪:……
他只好故作无所谓,“不必了,反正即刻就要歇息,就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