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栋梁丝毫没有感觉到刘德义的不悦,他继续好奇发问。刘德义也不好拒绝,两人一路闲聊,聊到货船都靠岸了。
董栋梁这才辞别了刘德义,吩咐妾室扶上妻子,再戴上帷幕。一行七口人下了货船。
“郎君,为何不提醒他们琼州不兴帷幕这一套?”
刘德义瞥了眼管事,轻描淡写道:“人呢,总是要受些鄙夷嘲讽才能长大的”。
“行了行了,赶紧去官署登记去”。
董栋梁刚刚站上码头,只见前方全是长长的队伍。他下意识的安排了小厮前去排队。
“干什么,干什么!你怎么插队啊!”
小厮分明看见队尾就竖着好几块牌子“禁止插队”、“请本人前来登记”,可下意识的想打出董家名号好快快排到前头去。
没料到竟被同一队伍的人阻止了。他怏怏不乐,只好排在了队尾。
大概是有许多队伍,于是队伍的行进速度很快。好不容易到他了。小厮抬头一看,就看见前方摆着数张桌椅,尽数坐着同样服饰的人。
怎、怎么有女子?
小厮一愣,转念一想,多半是仆婢之流。这琼州可真不讲究!果真是蛮荒之地!
“姓名、年龄、籍贯、前来琼州所为何事?”
“我替我家郎君来的”,小厮赶紧示意自家郎君过来。
还没等董栋梁过来,对面那个小儿淡定道:“这里并不能代替旁人排队,也不能插队。请你家需要登记的人自己前来登记。你下船的时候港口不是有人大声提示吗?”
小厮脸一红,郎君觉得那是针对普通人的,他家可是举人老爷,自然不是普通人。
对面小儿约莫是觉得话太冷淡,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有重病在身的人,可以申请流动户籍官员随你前去”。
小厮看了看对方面前竖起来的小牌子上写着:“澹台明,一零三”。
“澹兄弟,我好不容易排到这里,你就不能通融通融?”
澹台明格外淡定,“我姓澹台,无法通融,速速离去,请别挡路”。
眼看着后面排队的人已经有些喧哗了,小厮没办法,只好先去找了自家郎君。
这边小厮刚刚受挫,那边董栋梁也没好到哪里去。
“夫君,为何总有人看我们?”
董妻颇为羞恼,蛮荒之地的人实在是不通礼数,怎能随意盯着人看!更别提整个港口男男女女随意通行,毫无半分男女大防的意识,这般女子,简直耻与其为伍!
“夫人,她们可能是在看……您的帷幕”,妾室明月低声答道。
董栋梁这才发现,脸露在外面的明月没人关注,可凡是路过的人却都要看他妻子两眼。今日港口风不大,甚至于微风徐徐、颇为舒适,带着帷幕防风就显得很奇怪了。
“这些人不识礼数”,董栋梁有些不高兴了。
这样的不高兴持续到小厮通知他们必须自己前去排队。董栋梁阴沉着脸,带着家眷挤挤挨挨,好不容易排到了队头。
一看,怎么是个小娘子?
“姓名、年龄……”
“等等”,董栋梁阴沉着脸,后退五步,以示避嫌,“为何是一个女子来为我等登记?”
女子梁满大概已经见过无数次这种初来琼州的人的质疑,她格外冷静,“你可以重新排队,前去男子登记的队伍”。
董栋梁一噎,“你是谁家的仆婢?让你家主人出来说话!”
“我的工号一一五,你可以前去琼州府衙投诉我。下一个!”
“你是府衙的人?!”
董栋梁整个人都要呆住了,为何府衙胆敢雇佣女子?女子也敢进府衙,这是牝鸡司晨、阴阳颠倒啊!
他身后就是董妻,董妻看看眼前这个身板笔挺、眸光清湛的小姑娘,忽然有些茫然。这里好像并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样。
“姓名、年龄……”
“董穆氏,年方三十,家住闽地,前来琼州定居”。
梁满抬头看着这个戴帷幕的女子,“我问的是你的姓名,也就是你出嫁之前父母为你取得名字,不是冠以夫姓的一个代号。”
看着董穆氏茫然的样子,梁满一叹。
她原来只在《琼州日报》上读到过关于外地女子的悲惨遭遇。可这些日子她考进琼州学院后轮值来港口登记,这才发现原来那些裹小脚、带帷幕、冠夫姓都是真的。
“你别乱说话”,董栋梁隐有不好的预感,连忙阻止。
梁满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对董穆氏解释,“我问的是你未嫁之前的名字。假如没有的话,你可以给自己取一个。”
梁满的名字就是自己取得,取自“粮满满”,一个朴素但意头极好的名字。隔壁澹台明的名字也是他自己取得。
自从取了这个名字,许多人都管他叫“澹、台明”。但他不以为意,坚定地认为这是一个能显现出他异于常人、极有文化的好名字。
志向高超的人就得有一个卓尔不群的名字!
“自、自己取一个?”,董穆氏茫然,“我爹娘唤我三娘”。
她说道这里,有点失落:“我没有正经名字”。
“不行的,三娘是排行,不是名字。况且天下那么多排行行三的小娘子,谁知道哪个是你?”
“可全天下也有无数个梁满”,董栋梁看见了桌子上的小牌子,当即嘲讽梁满。
梁满瞥了他一眼,“天下有许多个梁满,但我总自信除了名字相同之外,我与别的‘梁满’尽是独一无二之人!”
他们来琼州的所有孩子,没有名字的或是想要改名的。其名字或是邀请沈先生及师长帮忙想的,或是自己取得。
沈先生曾经说过,名字或许会相同。但精心取的名字寄托着家人或是你自己美好的寓意。其特殊性就在于你得意识到你是独特的那一个,你有自由的人格与意志。既不是谁的附庸也不是谁的从属。
“想好了吗?”
梁满等了一会儿再问,可董穆氏还是摇了摇头。
“这里有个箱子”,梁满已经遇见过无数这样的情况,“里面放的全是美好的字眼。你可以抽一张,让上天来帮你决定你叫什么吧”。
董穆氏一看那个木箱子上面有个小口,估计正好够手伸进去。
她伸出了一双保养的极好的玉手,取了一张纸——“清越”。
梁满赞道:“清超脱俗,卓尔不群,好名字!”
“那我便登记了——穆清越”。
穆清越掩盖在帷幕下的脸上绽出了一丝丝笑意,她默念了几遍“清越”,只觉琼州似乎也挺好的。
第76章
排队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董栋梁心不甘情不愿的在梁满这里登记了。紧接着,他们拿到了一本三寸大小的小本子。
封皮是极厚实的纸张制作的,打开一看,第一页上面记录着姓名等基本信息。底下还有一个鲜红的公章以及工号一一五的标识,还有梁满的签名。
“接下来请拿着这本本子顺着这条路直走,去下一个登记点。下一个!”
董栋梁一行七人统统登记完毕,顺着梁满指的路走下去,顺利的走到了下一个登记地点。
这一次,登记的人更多了。
好多好多的小娘子,董栋梁都麻木了。
他站在登记点面前,对面的小娘子看了他一眼,拿根怪模怪样的笔就在雪白的纸上画了起来。
董栋梁一惊,那纸上竟渐渐地浮现出了他的模样。栩栩如生,格外逼真。这画技竟与此前的工笔画都截然不同。
董栋梁疑惑道:“敢问小娘子此画技从何而来?”
“沈先生教授,说是海外传入的”。
原是异域画技,怪不得与本土截然不同。
“这位沈先生是谁?”
卓菁头也不抬,手中画笔唰唰,“沈氏商行之主,琼州学院的创立者,我的师长”。
董栋梁还想再探听一下,可卓菁速度奇快。不过一小会儿,他手上的小本子上又多了一张画像。
很快就轮到了穆清越,她的帷幕还戴在头上。一见要登记人脸,犹豫了半天到底还是摘了下来。
他们顺顺利利的拿到了自己的画像。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三个登记点,穆清越已经有点站不住了。她原本就是小脚,一路全靠明月扶着才没倒下,这会儿站了这么久自然累得不行。
“诸位,欢迎来到琼州。这里是最后一个登记点。按照规定,入我琼州治下,为我琼州之民。所以你们需要在这里接受琼州的律法科普”。
站在台子上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他扯着嗓子对着台下聚集的一波人群解释道:“琼州本地律法极多。那些具体的法条不在此地多加赘述。”
“琼州官方与诸位约法三章”,少年环视四周,沉声读道:“一,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他看向台下众人茫茫然目光解释道:“请注意,这意味着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殴打乃至于杀害他人。”
董栋梁深感奇怪,这不是约定俗成的吗?为何还要强调一遍。
“我指的人包括一切在琼州登记的百姓,你的仆婢、你的妻妾,你的孩子”。
刚刚说完,底下顿时议论纷纷。与董栋梁一样的士族子弟懵逼过后只觉反了天了!
“女子出嫁从夫原就是天地至理,况且孩子受父母之恩,若是不听话,为何不可惩戒对方?”
吴建晔只觉得一日之内,看遍了天下怪事。他虽不会对妻子动手,可难免有刁奴或是孩子顽劣的时候,这时候不打还要等到何时?
“诸位,这里需要区分两类。首先,仆婢与妻子均是成人,你并无管教的权利。所以决不允许殴打对方。如若对方有任何违法犯罪的行为,请报官。至于孩子……”
少年聂文昌皱了皱眉,想起此前修订法条的时候提及过的虐童。光是如何界定合理惩戒和虐童就很麻烦了。
远远不止是虐童,光是溺女成风一事就足够他们折腾的了。
“诸位,对于孩子,假使将其殴打至重伤乃至于死亡,会以正常的杀人罪论处。孩子顽劣可以让他面壁思过、抄书,但决不允许施加身体伤害和尊严侮辱”。
底下人已经沸沸扬扬,交头接耳。
“你们连打孩子都管,那拉屎撒尿、跟婆娘亲热管不管?”
底下顿时传来哄笑声。
聂文昌眉头都不皱一下,他轮值到今天,什么污言秽语没听过啊。比这更粗俗的有的是!
“管!假如你没有经过你婆娘同意,强迫对方跟你亲热。只要对方前来告官,官府就管!”
气氛顿时如热油入锅,众人议论纷纷。
聂文昌继续:“二、严禁淡巴菰及福|寿膏”。
“一年以前,有船只从吕宋来,过神应港。船上发现大量淡巴菰以及少量福|寿膏。由于此前琼州官府没有考虑到这方面,故而并无禁令。然而淡巴菰及福|寿膏极具依赖性并且损害身体,官府为了不让其外流,只能买下了满船货物,共计造价两千余两!”
台下众人惊呼之声不绝如缕,甚至有几个跃跃欲试,想着跟官府做买卖好捞一笔。
聂文昌冷笑道:“有自愿试药的死囚于府衙门口当众尝试了淡巴菰和福|寿膏,此后一旦脱离福|寿膏,竟如同丧家之犬,哭闹不休,跪地哀求。直至暴毙为止。全琼州百姓俱有所耳闻”。
董栋梁当即心头一冷。这淡巴菰已经开始盛行在闽地,说是能够提振精神。而福|寿膏却是皇家供品,皇帝抽它已经十余年了。
若是这些东西真的有害,那么是谁引诱陛下去吸食福|寿膏的?
董栋梁只觉寒意上涌,分明是春季,竟然觉得后脊背都是白毛汗。
“确认了淡巴菰和福|寿膏具有成瘾性后,知府带人焚烧了共计一百三十五斤淡巴菰和福|寿膏。烟火冲天而起,全琼州俱以此为戒。”
聂文昌说到这里,表情平静无比,“此后官府下令,如若前往神应港的货物中胆敢携带淡巴菰和福|寿膏的,确认之后杀无赦!”
血气腾腾的话镇住了底下的百姓。琼州温情脉脉的面纱下有着不可触碰的底线。
“三、诛不避贵,赏不遗贱。”
“诸位入我琼州籍,为我琼州人。最后一条公约是为了告诉诸位,琼州府素来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从无因为地位高低而行不同法的例子。所以,假使诸位遇到了权贵欺压、迫害,请去琼州府衙。府衙必秉公办理。”
聂文昌平静的说完了这番话。扎扎实实的大白话彻底震住了台下之人。
素来只有“衙门大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说法,哪儿有小老百姓主动朝官府跑的。
有人半信半疑,有人满怀希冀。台下众生百态,台上聂文昌说了最后一句话。
“此约法三章俱载于契书之上。假如诸位愿意加入琼州,请诸位打开你手上户籍册的最后一页,按下你的指印”。
喧哗的半天迅速过去了,聂文昌毫不意外的收到了全员的同意契书。
都已经千里迢迢的前来琼州了,难不成还要再赶回去吗?
聂文昌已经忙着去接待下一批来客了。
紧接着,这些人会在港口医馆停留七天,观察是否有疫病。尤其是从北方逃亡来,被裹挟着前往琼州的人,身上极有可能携带着大量“长爪鼠”的鼠疫病菌。再加上灾民鱼龙混杂,各地病菌不一,自然要在医馆隔离观察。
等到确认无时疫后,就可以申报自己的一技之长。根据长处双向选择工作地点。开荒、船厂、油坊、盐场、匠科所等等地方,总能消化大量灾民。
“你说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愿意遵从律法的?”
沈游和周恪正好今日难得的无事,两人干脆一路慢吞吞的来逛一逛神应港。